于天竹
丁列明,1984年毕业于浙江医科大学。2002年8月,在杭州创立浙江贝达药业有限公司,任董事长。2009年度第一批国家“千人计划”入选专家。
磨刀石
1963年,丁列明出生在浙江省嵊州县(今嵊州市)的一个小山村里。同样是60后的马云和宋卫平也是嵊州人。和这两位著名的文科生不同,丁列明是个标标准准的理科生。丁列明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文革”中度过的,高中正好赶上恢复高考,那个年代讲究的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少年丁列明只知道学好了数理化,就能考上大学,就能当上城里人,也就摆脱了贫困的命运。
1979年,年仅16岁的丁列明考取了当时的浙江医科大学,连县城也没出过的少年来到了梦想中的大城市,眼界大开。
浙江医科大学是1952年从老浙江大学分离出来的,1998年又归入新浙江大学。1979年时,浙江医科大学和浙江大学是整个浙江省录取分数线最高的大学,两校的学生走在杭州街头都是面带骄傲的,正儿八经的天之骄子啊。
丁列明却觉得自己是渺小的。第一次看见火车,第一次接触到说普通话的同学,惊喜过后又开始莫名失落。这个穿着灰扑扑的旧衣服行走于校园中的乡村少年,多少有点像作家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描绘的孙少平,能支撑他的就是胸前那一小片鲜红色的校徽。
五年的大学生活就在忙碌中一晃而过,命运给丁列明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被分配回了老家,在嵊州卫生防疫站工作,这位医科大学的高材生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20世纪80年代的县城防疫站,就是几间办公室、几样简单的医疗和化验设备,加上几个东拼西凑的人员。工作是清闲的,待遇不高也不低——反正那年头本科毕业后都是统一待遇,在县城还是在大城市几乎没有太多区别。丁列明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但是他不愿意忍受没有意义的寂寞。
“我要回到我应该在的地方。”丁列明跟自己说。
1988年,丁列明又考回了母校,开始攻读传染病学硕士。三年后,他毕业留校任教,在浙江医科大学传染病研究所当了一名讲师,这无疑是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丁列明终于可以圆自己的“科研梦”了。
此时,丁列明已经28岁。童年时代的贫穷、少年时代的刻苦、青年时代的寂寞,这三块磨刀石砥砺出了丁列明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心性。
美国梦
很多年后,经常有人问丁列明:“你是什么时候下定出国留洋的决心并为此奋斗的?”
丁列明的回答是:“其实我从来没有刻意要出国,这是祖国给我的机会。”
1992年6月,丁列明获得了国家公派去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医学院传染病学研究所做访问学者的机会。
经过多年的学习和研究,丁列明已经清楚地认识到:美国在生物医学领域是全球最领先的,只有去美国,才能最大限度提升自己的学识。同样不言而喻的是,美国的经济和生活水平也远远高于当时的中国,在美国工作和生活成了无数年轻人的梦想。
1996年,丁列明通过美国医学博士考试;2000年,他完成严格的病理科住院医师培训,成为一名病理科执业医师。
离开弗吉尼亚大学后,丁列明定居在阿肯色州首府小石城,年收入超过20万美元,专业上亦得到美国同行的认可和尊重,可谓事业有成、职业稳定、家庭美满。
人们常常形容国外的生活是“好山好水好寂寞”,丁列明却不寂寞——他的家成了中国留学人员的聚会点。当时出国留学人员少,彼此都很熟悉。在2000年前后,能去美国的都是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大家在丁家聚会、娱乐,畅所欲言,可谓“谈笑有博士,往来无白丁”。20万美元的年收入已经超过了美国中产阶级的标准,精神生活也十分丰富,毫无疑问,丁列明的“美国梦”已经实现了。
丁列明买了一幢带花园的房子。花园很大,他按照美国人的方式在里面种了花草,还植了两棵树。丁列明闲暇时就和妻儿在花园中劳动。回忆起来,丁列明会幽默地描述道:“当时我家园子里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不知怎的,丁列明在富足中竟流露出一丝落寞,回想起来,这感觉居然和当年待在嵊州防疫站的心情有几分相似。
一个梦
在美国的丁列明,应该说个人能实现的梦想都实现了,但是他依然不满足。他的自我定位是“一个做药的人”,一个做药的人自然希望能做出好药,但是在美国,这个梦想却很难实现。
丁列明突然萌生了一个让自己激动不已的念头:回祖国创业去!
这一年是2002年,距丁列明出国正好十年整。
在小石城的丁家“据点”大家再次相聚的时候,丁列明把这个想法亮了出来,大家都被他的大胆设想吓了一跳。
然而,丁列明却说出了五条回去的理由:
第一,政府的重视程度。丁列明觉得,中国政府对医药有明确的优先发展安排和战略,政府的研究机构力量也较强。
第二,知识产权的保护。从1993年中国《专利法》的修订,到2002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并成为与贸易有关的知识产权协议成员国,中国在知识产权保护上取得了巨大的进步。
第三,基础设施基本完善。
第四,现有医药产业由非专利药品企业、小型生物技术公司、大量的中药企业,以及外商独资和合资企业组成,有可能形成独特的相互渗透、相互融合的特点。
第五,中国的人才资源已经具备。现在大约二十万科研人员在从事生物技术研究,而且人才外流的情况已经出现逆转,这是个风向标,早点回去可以抢占制高点。
荆棘路
2002年8月13日,这一天对丁列明来说,是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日子,他放弃美国的医生职业,带着全部家底数百万元人民币,登上了回国的飞机。这是人生一个新的转折点,继“美国梦”之后,“中国梦”启程了,丁列明回去先打前站,目标是抗癌新药。
此时的丁列明是孤单的。为了孩子的教育,妻子和孩子都留在了美国。17岁那年,他孤身来到了杭州,39岁这一年他再次孤身回到杭州。不同的是,17岁的他带着乡村的质朴与好奇,而39岁的他带回的是世界领先的研发成果和炽烈的创业豪情。
2003年1月,丁列明和耶鲁大学博士后王印祥在杭州市滨江区创办了浙江贝达药业有限公司,注册资金4500万元,公司的目标是从事抗癌、心血管疾病和糖尿病新药的研究开发。注册资金主要来自朋友们的私人投资,丁列明说:“起步资金很多都是民营企业的朋友们提供,完全是出于对我们个人的信任,他们其实并不了解这个项目。”
丁列明担任贝达药业的董事长,王印祥负责研发工作,美国马里兰州大学医用化学博士张晓东则在美国帮助对接国际上的合作项目。所以说,丁列明又不是孤单的,他背后总有志同道合的同伴们,还有一群因为信任就一掷千金的朋友们。
“贝达”两字,来自他们的口号:Better Medicine,Better Life——做好药,让老百姓生活得更好。公司的名字就是丁列明信心的来源,只要能做出好药来,还有什么好怕的?
“其实,国外的抗癌药物并不一定适合中国人的体质,用药的剂量老外与中国人也不同。”丁列明认为,自己研发的抗癌药更适合中国人。
与其他公司不同,贝达药业从员工到老总都是多面手,以至于大家聚在一起开玩笑:“我们个个都要学会‘拳打脚踢。”而这,正是贝达药业创业之初的真实写照。
2005年底,贝达在合成出能对抗肺癌细胞的化学物质的基础上,完成了制剂、药学、药效、毒性评估等二十多项临床前研究。
对这批热血归国的博士,国家也给予了多方面的关爱:贝达的项目被列入科技部“科技型中小企业技术创新基金”、“火炬计划”、“863计划”、“国家重大新药创制专项”、浙江省和杭州市“十一五”重大专项等。
丁列明研发的新药化学名叫盐酸埃克替尼,海归们给它起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凯美纳,拉丁文的意思是:肺的健康食品。
亮剑人
新药在研制和生产过程中,一共要经历四期的临床试验。通俗来说,第一期主要用来检验药物是否对人体安全;第二期主要用来初步评价药物对患者的治疗作用和安全性;第三期用来确证药物对患者的治疗作用和安全性;第四期则是在新药上市后,在广泛使用条件下考察药物的疗效和不良反应。也就是说,第三期临床试验是在新药正式上市前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试验。
通常来说,第三期临床试验可以这么做:选择两组病人,一组服用药物,一组服用安慰剂,对比结果并以此检验疗效。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因为先期出现的进口靶向性抗癌药已经占据了市场。在患者中及医疗界,普遍的认识就是进口药比国产药的效果更好,质量更有保证。如果无法证明盐酸埃克替尼比对手更强,在市场推广上就会遇到麻烦。
唯有向强者亮剑,才能证明自己更强。
第三期临床试验中,丁列明及其团队决定向国际药业巨头亮剑。他们选择了国际品牌专利药易瑞沙作为对照组来进行随机双盲试验。
三期临床试验由中国肿瘤内科泰斗、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孙燕院士负责。临床试验是新药烧钱阶段,给患者服用的药品全部免费,还要给医院支付费用。27家国内著名医院的400个患者被分成AB组,一组服用进口的易瑞沙,一组服用国内自主产品凯美纳,病人跟医生都不知道服用的是什么药,直至试验结束才能揭盲。
2009年2月,三期临床试验启动。
2011年6月15日下午,在余杭贝达药业总部办公室,丁列明坐立不安。他在等待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这个时刻,将决定他以及他的博士团队的命运。
同一时刻,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孙燕院士的办公室里,凯美纳三期临床揭盲仪式在此进行,贝达药业参加揭盲的是王印祥和美国临床肿瘤学会会员谭芬来。
很快,三期临床将公布揭盲结果。两组外观一样的药物,每盒药有号码,号码掌握在第三方公司手里。
宣告这一成功或失败命运的是孙院士,丁列明此刻端坐在计算机前,等待着盲底的揭开。
事实上,孙院士心里已明白,计算机里的分组已完成,两组效果虽有伯仲,但效果均不错。但究竟孰为伯孰为仲?须揭盲确认。
14点30分,泰格公司将盲底郑重交给孙院士。
孙院士将信封打开,盲底是每个病人对应的号码,第一次揭盲揭出AB组,疗效指标显示:无进展生存时间,A组为137天,B组为102天,A组疗效优于B组。
谁是A,谁是B?这要第二次揭盲才能知晓。
在电脑上输入数据,敲击回车键,结果赫然呈现:“啊!你们是A!”
孙院士激动地站了起来。双盲比对研究表明,凯美纳的疗效和安全性优于进口药易瑞沙:安全性更好,给药剂量和方案更适合中国人!
播梦者
2009年7月31日,一二期临床试验结果在美国旧金山召开的第十三届肺癌大会上公布,国际靶向抗癌药权威、美国耶鲁大学肿瘤中心主任Thomas Lynch教授称赞中国科学家自主研发的抗癌新药与国外产品有同等的抗癌疗效,而毒性更小,具有更好的安全性。三期临床研究结果分别于2011年6月7日、7月4日在美国临床肿瘤年会和世界肺癌大会上公布,再度引起了国际临床肿瘤专家的热情赞扬,这在我国创新药物研发的历史上前所未有。
2010年4月,贝达在完成三期临床后增资扩股。
走出困境,贝达开始走上坦途。
2011年6月7日,凯美纳获得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颁发的新药证书,成为我国首个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小分子靶向抗癌创新药。
2011年,凯美纳正式上市。
2012年8月,凯美纳在中国上市不到一年,销售额超过两亿元。
2013年,贝达开始和美国生物制药巨头安进公司合作。
再十年
丁列明是幸运的——从农家子弟到开创自己的医药王国,他不止实现了一个梦想。他和团队用了十年时间,成功地研发出世界第三个、中国第一个小分子靶向抗癌药——凯美纳。
凯美纳让许多癌症患者能够用更少的钱来获得更有尊严的生活,国家领导和专家们对丁列明“做老百姓吃得起的抗癌药”表示赞赏,称赞他为祖国的医药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
丁列明是朴实的、繁忙的,为了实现梦想义无反顾;他也是严谨的、固执的,工作中时时散发出书生意气。2014年正好是他大学毕业三十年,三十功名尘与土,51岁的丁列明,正雄心勃勃开始尝试新的梦想。
“我还要再干十年,然后把接力棒交给年轻人。”
凯美纳已经成为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许多地方拿出了各种优厚的条件邀请贝达去落户,但都被丁列明拒绝了,最困难的时候,是杭州余杭政府伸出了援手,重情重义的丁列明怎么会选择离开?
“我们就认准了杭州,认准了余杭。未来我们还会不断加速,发展空间、配套都要扩大,还有十来个新项目和新产品要上马……它们都将诞生在余杭。”丁列明说。
中外书摘201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