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是我当记者的第三年。有点好笑,我们这一拨年轻记者,还没来得及产生职业倦怠就撞上整个大环境的凋落。几乎从我进入这个行业开始,每天都有朋友在离开。
小说《杰夫在威尼斯,死亡在瓦拉纳西》第一章,记者杰夫要交一篇艺术类的稿件,可是他写不出,半个小时,就盯着电邮发呆,邮件是准备发给编辑的,内容是:“我再也不能干这种破事了。你的杰·阿上。”说实话,我在心里写过这样的邮件。但我又深知这厌倦感多是来自无能、缺乏耐心,我自己是看不起的。
我宁愿去行动,在行动中去感受,去想问题,再解决问题。
在《南方人物周刊》遇到的第一个困惑是关于提问。以前我一直以为最好的访谈是在聊天中让采访对象“流淌”出好答案。于是我在采访倪萍的时候,也“聊天”了。结果那场采访,我从头到尾几乎被她控制着。我沮丧了很久,甚至觉得自己不会提问。
现在我还是相信平等是最好的交流方式。与其说选择什么样的访谈方式,不如说这是自然而然的。达到平等需要努力才能实现,包括视野、见识和控制力各个维度的提高。功力增长之前,我逼着自己胆子更大一些,少些“我很理解你”的姿态,抛多些质疑。再是多些意志,对方把球扔回来,也得耐着性子再发几个过去。这种自省确实带来小小的进步。后来采访王珞丹,我能感觉到她自得于自己的“聪明”,大大咧咧、与众不同也许正是她的保护色,就顺着偶像包袱这件事问下去,倒也有趣。
这半年来开始进入娱乐报道的领域。明星的自我保护、经纪人或者宣传的层层把关,都让我一再焦躁。
报道明星究竟要写些什么?估计是我今年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也跟身边的老师同事聊。大家都会说起的一点是,比起巨大的光环,很多明星本人的丰富度很有限。越是乏味的普通人,越考验记者。我也逐渐认同,人跟人的差别非常细微,打动读者的很大程度上还是共鸣。但另一方面,明星行业的内在逻辑再微小,都值得一窥。毕竟是明星。昨天看到吕露在微博上写她跟几个“名人”在咖啡馆吃饭,被他们的粉丝围过来。粉丝看着她,从她的头,看到她的鞋子。像拍电影一样。她对“名人”朋友说,这就是生活,对吗?朋友说,我根本记不住他们的脸。我只知道他们像洪水那般过来。多好的笔触啊。
艺人(一些演员拒绝承认自己是艺人)的私人领域多大程度上是公共事件?这个界限似乎很是微妙,我至今也还没摸太清楚。我更愿意尊重对方的选择,这可能是一些明星会说挺信任我的缘故。
最大的困难终究是人本身的多义和复杂。何况是戏里戏外真真假假难分的演员。最近采访的两位演员都说,我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蔡尚君导演的话给我启发,如果他是一个好演员,其实真正的自己就在戏里呈现出来了。你让他们剥离开作品去谈自己,他们就无从说起了。他又说,如果一个人对自我袒露和表达的准确性有要求,他一定是非常迟疑的。
以上的这些困惑和迟疑都让我在2014年过得安心。崩塌也就是重建吧。当走进一个人的内心被认为艰难甚至不可达时,我们会更谨慎、也更努力。关于什么是好报道有了越来越多的争议,书写的语态和思维方式也多元化了,这才有意思啊。
我在27岁来到一家沉静、谦卑的杂志社。每周同事们会聚在一起,像小工作坊的工人一样,围拢在咖啡屋里探讨采访写作。咖啡屋里的空气不太流畅,偶尔人会出神,想起外面世界的仓促,觉得这么一群人真可爱。
比起很多很多旧日子,2014年还可以了。空虚还在,紧张也还在,但我在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