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不只有东京,还有利贺

2014-12-29 00:00:00吴琦
南方人物周刊 2014年36期

南砺市庄川峡

飞机好像要降落在一条河上。下降到一定高度后,可以从机舱里的屏幕看到地面,颜色严重失真,分明的蓝色和绿色被过滤成毫无生气的灰,只有河道的形状依然可辨,在周遭规整的人工建筑中,呈现出自然的蜿蜒。看上去,我们的飞机的确像要不偏不倚地降落于这片水面。

日本的富山机场建在富山县(Toyama)主要河流之一神通川的滩地。由于地貌限制,无法扩建,不及许多机场一座航站楼的规模。经过和当地居民的协商,每日起降的飞机以15架为限。飞机从河滩上呼啸而过时,很容易想起从前莫言讲过的故事,他有次试图涉水渡过高密县的一片芦苇荡,无数红孩儿从水中立起,连声埋怨,吵死了吵死了。

来自中国的话剧导演黄盈带着他的演员们要在这个机场中转——当然飞机并没有落在河上,然后换乘汽车,开进北阿尔卑斯山脉狭窄的弯道,顺着另一条河——百濑川的逆流方向,耗时一个多小时,到达南砺市利贺村(Toga)。邀请他们的是日本戏剧大师铃木忠志,他的剧团已经在山里驻扎了38年。

百濑川水流湍急,天上的云压得很低,仿佛就压在山的眉头上,随时会带来雨。这是标准的日本乡下,96%的土地被森林覆盖,人口不足一千。整个富山县以农渔为主,山里间或开一些温泉旅店,但随着老人离世、出生率走低,许多服务业无以为继。

铃木忠志和他的SCOT剧团(Suzuki Company of Toga)1976年来到这里时,他37岁,是日本小剧场运动的领军人,对大都市的文化状况感到不满,决定“出走”。

著名的建筑设计师矶崎新为他在利贺设计了剧场,有的以古老的合掌造(日本农村传统的木制民居,外形如同双掌合十)改造而成,有的建在水上或岩石中,他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演出。

去年冬天,黄盈的《麦克白》剧组就在利贺排练,那时山中大雪,一夜的雪厚达一米,白天又再融化一米。现在是夏天,准备正式演出,天气倒不太热,惟一的麻烦是虻。这种生物会在清晨和黄昏的路边狂舞,狠狠地砸向人的皮肤,咬开一个口子。走在山路上,必须不停挥动双臂,就像牛甩动尾巴,来驱赶它们。据说虻的寿命只有两周,于是大家一边排戏,一边盼着它们的死期。

每天的作息就是起床、吃饭、排戏、睡觉。的确像个世外桃源。大家口中的新闻是一场骤雨,乌云和蓝天的边缘,各种植物和昆虫的名字,抬头看见一只鹰,在河里戏水时撞见一头熊。每天的娱乐活动是满屋子寻找香烟和打火机。每周有人开车上山贩卖零食,瞬间就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哄抢一空。晚上回到住处,喝一罐啤酒,吃碗方便面。

铃木忠志执导的舞台剧《伊凡诺沃》在莫斯科演出
铃木忠志指导演员排戏
《麦克白》剧中的“命运之笑”

走夜路时,只能拿出信号微弱的手机照明。漆黑的晚上,看不清山和水的界限,强光打在台上,演员几乎静止不动,死死盯着空气,用尽全力说台词。一看这架势,便知是铃木忠志的手笔。他的戏每年也在利贺上演,台上的《大鼻子情圣》正是其中之一。临近午夜,他坐在黑暗里,话筒架在嘴边,演员一个语调不对,他就停下来滔滔不绝地讲。演员们不敢动弹,有的刚刚拿起碗,手就停在那里,等到导演话音结束,才继续演下去。这些演员除了演戏,还要打扫、做饭、打点剧场的一切,许多人不嫁不娶,如此度过一生,形同修道院,也像夏天的蝉蜕死死黏在树上。来自中国的演员有时会谈论起这些日本同行,“演员经历越多挫折,就越能演,”曹媛媛说。扮演麦克德夫将军的刘正直不同意,“这恰恰说明我们还不够挫折,真要挫折了,你就在山上跟他们练一辈子。”

演出很顺利,日本观众和铃木忠志本人给出了很高的评价。但剧场里出奇平静。后台满是撕碎的假钱,镜子上挂着刀,圆桌倒在一边,角落里的蜘蛛网随风缓缓起伏。戏剧提出的问题暂时搁置。

晚上还有庆功派对。饰演班柯将军的奉阳一个人坐在宿舍的客厅,他今年刚从中戏毕业,找工作还没有眉目。问他回北京后忙什么,他回答,“可能还是准备《麦克白》吧。”这个在戏里不断变换角色甚至性别的男演员,开着音乐,对着手机里的照片——那是利贺的山景,每次排练完,他都喜欢去百濑川里踩水——拿出自己的小本,依样画了起来。仿佛此刻才是万籁俱寂。

南砺市全景

TIPS

铃木忠志是日本著名的现代话剧导演,他发明了一整套训练演员的方法,对台词、身体、注意力都有绝对的规训,尤其强调腰部以下的力量,形成了极强的个人风格。1982年,他创办利贺戏剧节,广邀其他国家的剧团来此演出。“日本不只是东京”,这是第一届戏剧节的口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