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益大
(1)即便思想有所准备,《1984》给人的窒息感依然超乎想象。
原以为这是一本充满艺术范儿的小说,结果却从头至尾弥漫着极权专制的梦魇。全书呈现的极权社会场景阴暗、诡异,压抑、恐怖,任何一个健全的人置身其中,都会感到毛骨悚然而难以忍受。也因此,奥威尔的这部小说被称为著名的“反(面)乌托邦三部曲”之一。
乌托邦本是人类想象中的理想社会。当社会公平正义在此岸荡然无存时,人们于是到乌托邦的彼岸寻求慰藉。可是,梦想世界并非总遂人愿,或许未来社会比现世存在的更糟更不堪,这就需要有人来警示这种可能性的出现。
(2)奥威尔似乎注定要成为这样一个敲响警钟的先知。
不仅平民出身的他,自幼便感受到社会的动荡和贫富的不公,更由于后来从事记者这个行当,使他早早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进而时时想着如何“捍卫民主社会主义”。由此出发,使奥威尔的著作一直站在思想潮流的前沿。
《1984》是奥威尔在另一部寓言式小说《动物庄园》取得巨大声誉后的又一部力作,也是其绝笔之作。当《1984》在1949年出版引起舆论轰动后,孰料奥威尔在次年1月仓促离世。
自那以后的数十年间,这部描绘极权主义乌托邦的作品,被陆续翻译成60种不同语言,印数达超纪录的5000万册,成为有世以来最佳英文小说之一——如此死后哀荣,恐怕是一生郁郁不得志,生前常年处于危险人生境遇中的奥威尔绝对没有想到的。
(3)文学作品的震撼人心,一定是其独特的社会场景和人物命运引发了人们的强烈共鸣。奥威尔的不同凡响,是他从预言家的视角,为后世勾画出了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极权国家未来。
1948年的英国,正在从二战的废墟中慢慢走出来,人们开始带着美好憧憬重新上路,奥威尔却躲进一座潮湿阴冷的小岛,一意孤行地书写起他幻想中的那个荒诞世界。
冥冥之中,他似乎预见到历史有时会走错房间。
(4)电屏——这是奥威尔笔下那个大洋国无处不在的现代化监视设备,每家每户的墙上都有这样一块金属屏,住户的任何动作和声响都会被看到听到。“你没办法知道自己当下是不是被监控,也不知道思想警察有多久接上某个人家里的电屏,又是怎么监控,只能靠猜的。说不定他们一直都看着每一个人。”为了逃避监控,小说主人公温斯顿总是小心翼翼地背过身去写日记——这是因为写日记“理论上肯定是会被判死刑,或者至少也要在劳改营里待二十五年”——完事后又悄悄把日记藏在隐蔽处,可最后一切还是败露了。
(5)老大哥——大洋国由英社党(“英国社会主义党”的简称)一党执政,留有八字胡的老大哥是最高党魁,一切由他说了算。人们所到之处无不是印着老大哥头像的海报,“老大哥在看着你”的口号如影随形跟着人。硬币、邮票、书本封面、旗帜、海报、香烟盒,所有的东西上都是老大哥的头像,“那双眼总是看着你,声音总是在你身边回荡”。“老大哥绝对可靠,无所不能,每一次成功、每一项成就、每一次胜利、每一项科学发现、所有知识、所有智能、所有幸福、所有优点,都是多亏了有他的领导和启发”。人活着只为效忠、爱慕、畏惧和崇敬老大哥,“没有什么是你自己的,你只剩下头颅里那区区几立方厘米的空间”。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人间蒸发。
(6)真相部——大洋国政府由真相部、和平部等四个机构组成。真相部负责新闻、教育等意识形态事宜,但并不记录真相,相反专注于涂抹真相,就像和平部并不施爱仁政,却掌管战争一样。温斯顿在真相部记录局工作,他的主要任务是让所有人“都接受党编造的谎言”,个中逻辑很简单:“如果所有记录都告诉大家相同的故事,那么谎言就会变成历史,变成真相。”所谓“掌握过去”,就是拿新的真相掩盖旧的记忆,所以“过去都会被拿到现在来修正”,其目的是要以此“证明党所做到每项预测都是正确的,而每条新闻、每次意见发表,只要和现实需求相抵触者,都不能留下记录。所有的历史都像是写在可刮除旧文字的羊皮纸上,只要有必要,就会经常刮除干净,之后再重写,就算经过篡改,也不可能找到证据证明这件事发生过”。谎言就这样在篡改真相中伪造了历史。
(7)思想罪——人是会思想的动物,既然思想有罪,那就人人难免犯罪,甚至欲望就是思想犯罪,这才是真正的可怕。小说中,温斯顿不由自主地写下了“老大哥下台”的字句后深感恐慌,忍不住想撕掉那页纸,却又马上明白写不写并无差别,思想警察总会抓他。“他已经犯了最严重的罪,这个罪行包括了其他所有的罪,就算他从来没有提笔写下来,他也还是犯了罪,他们称之为思想罪。思想罪可没办法掩盖一辈子,你或许能成功躲避一阵子,甚至躲好几年,但是他们迟早会逮到你。”结论只有一个:“思想犯罪不会导致死亡,因为思想犯罪就是死亡。”温斯顿的无奈是对极权主义的控诉,也为他明知无望的最后反叛张扬了人性不灭的旗帜。
(8)新语原则——语言是思想的载体。用新语(大洋国官方语言)完全取代旧语(即标准英语),是统一意识形态的题中之义,也是消灭异端的必要手段。“新语的全部目的就是缩小思想的范围,最后使大家实际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为他们将没有词汇来进行思考和向别人表达,词汇逐年减少,意识的范围也就越来越小,语言完善之时即革命完成之日,从此就不会再有异端的思想,而正统的含义就是没有意识。”这当然是一项漫长的工程。在相隔奥威尔创作小说36年后的1984年,英社党主导的《新语辞典》已出版至第十版,但这只是暂定的新语形式,全面使用新语的最终运行时间将定在2050年。那一刻到来之际,所有“对英社党怀有敌意的想法只能以一种模糊的形式存在,无法用语言表达”,而经过意识形态的翻译,杰弗逊宣扬“人人生而平等”的《独立宣言》,最终奇迹般地“会变成赞颂集权政府的文字”。
(9)这就是我们从《1984》中找出的若干关键词,限于篇幅,更多的难以一一列举。但仅止于此,也不能不敬佩奥威尔对冷战时代世界格局走向的深刻洞见。此后历史的演进固然没有出现书中描述的极端情景,可其中的某些罪恶却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上演,甚至比“奥威尔式社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中国人来说,最初以内部读物出现的《1984》,让人读来字字惊心,句句震颤。今天,我们为能够光明正大地重读这部小说而感到庆幸,却又不能不对最终可能出现的变局怀有警觉。在这个意义上,奥威尔的预言与其说是政治讽喻,不如说是在向未来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