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遗址村:何时告别“守着金碗要饭吃”

2014-12-24 13:36刘雅鸣双瑞
决策探索 2014年23期
关键词:二里头殷墟文物保护

刘雅鸣+双瑞

我国发掘的第一个史前村落遗址仰韶村、夏都二里头村、“一片甲骨惊天下”的小屯村,还有出土了8000年前骨笛的贾湖村、汝官窑烧造区清凉寺村等等,这些原本普通寻常的村庄,因为这些载入史册的一个个重大文化遗址而变得与众不同。

近日,记者走进这些大名鼎鼎的小村庄,感受这里独特的文明传承和普通百姓的生产生活。村民们为自己祖先创造的显赫文化倍感自豪,但也面临着相同的发展困境。

小村庄的大规矩

“俺村不能起坟,不能深翻土地,甚至不能打井修渠。一句话,不能搞啥基本建设。”问起遗址村村民村里的规矩,几乎都能说出几句这样的话来。这无须诉诸文字的村规民约,已成为村民长期固守的规矩与习惯。

正是这一个个“不能”,让像仰韶文化遗址、殷墟等这样举世闻名的文化遗址,得以较为完整地保持了它的原始面貌。

除了这些令人尊敬的规矩,遗址村村民大多还有着难能可贵的文物保护意识。

位于舞阳县北舞渡镇贾湖村的贾湖遗址,是新石器时代前期的重要遗存,被誉为“人类从愚昧迈向文明的第一道门槛”。在这里发现了世界最早的乐器——骨笛等多项世界之最,文化积淀极为丰厚。

“想盗咱的文物,那可不中。”30多年前就目睹了第一只骨笛出土的村民贾普选,讲起了几年前制服两个盗掘者的事儿。一个“咱”字,透出百姓对贾湖遗址的感情,虽然出土的任何东西都不属于自己,但在村民心目中,它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看到有人在遗址断壁上抠摸彩陶残片,仰韶村民就会警惕地上前打问,不许带走。几乎每个遗址村都有几名农民文物保护员,没有任何报酬,却坚持看护遗址。一些村民经常参与考古挖掘工作,有的还成了“土专家”。

共同的困境:“守着金碗要饭吃”

“这底下可埋着中华民族的大秘密。”指着刚刚泛绿的麦田,二里头村会计刘宏欣对家乡的自豪感,很快被“公路绕着走,桥梁躲着走,有项目不让建,眼巴巴看着周边村发展得红红火火,我们守着金碗要饭吃”的窘状所代替。

二里头遗址是学术界公认的夏代中晚期都城遗址,为研究夏商文化、探索中华文明起源提供了重要物证。村民为“二里头人”的身份感到骄傲,出门在外挂在嘴边的是:“可以不知道河南,不知道偃师,你会不知道二里头?”

然而,现实是,“人均三四分地,没有支柱产业,俺村人都去别的村打工。”刘宏欣的失落感在于,二里头曾经是河南农村的“领头羊”。20世纪七八十年代,二里头有包括化工厂在内的多个村办企业。

随着遗址保护规范化,二里头的工厂全部关停,新的项目不能落地,快速通道也远远绕开,二里头像是被隔离于社会的孤岛,全村4000多人守着1600亩地。放眼全村,民房多是数十年前建的,偶尔点缀几座小楼,硬件条件并不算差,但与周边村庄相比,差距却很明显。

殷墟遗址所在的安阳小屯村,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在任20多年的村支书何永献直言:“我没有给父老乡亲带来啥经济效益,感到心里有愧。”小屯村一直恪守着政策红线。

按照有关规划,近30平方公里的殷墟遗址保护区内,不能发展工业,不能搞城建,人均耕地不足半亩,绝大多数村民致富无门,甚至住房紧张问题都长期得不到解决。

2001年殷墟申遗之前,不足1300人的小屯村拥有三轮车厂、养殖场等七八个经济项目,关停后,外出打工成了村民的唯一收入来源。何永献用农村最看重的婚姻大事,来解释小屯经济水平的变化:“过去小屯的孩子很早就结婚了,现在30多岁了还找不到媳妇。”

寻找保护与发展的共赢之道

作为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大量留存的文化遗址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信息和文化内涵,国家一直将其当作文物保护的重中之重。对此,遗址村百姓颇能理解,也把保护遗址视作自己的天职。这些文化遗址的共同特点是考古价值高,但观赏价值低,面积可观的遗址公园带来的收入却不可观。

如何在保护好遗址的前提下,兼顾当地的经济发展和民生改善,亟须从政策制定、体制管理等方面寻求破解之道。

对于遗址村为文化遗产保护做出的牺牲,文物部门和考古工作者表示感激和理解,并希望国家考虑当地的经济发展和民生改善等实际困难,从政策层面予以倾斜,如建立文物保护补偿机制。

“殷墟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不能光喊着保护而让老百姓做出牺牲。”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站副站长何毓灵认为,文物保护与生产生活是相辅相成的。限于欣赏水平、知识背景的门槛,文化遗址当前不足以对游客形成吸引力,周边居民很难从旅游经济受益,改善民生仍需政府担起责任。

河南省社科院历史与考古研究所所长张新斌指出,文化遗产保护问题首先是政府的责任,尤其是世界文化遗产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政府要承担主要责任,建立对当地的补偿机制。

他进一步建议,国家应修订对地方政府的考评机制,对殷墟、仰韶等文化遗址所在地出台专门的政策,使当地政府安心保护、当地百姓真心保护,真正实现文物保护、民生改善、社会发展的多赢局面。

据悉,国家有关部门也了解到百姓呼吁,提出要尽早解决遗址区内的生产和生活问题,切实改善遗址区内人民群众的生活,努力实现遗址区与周边区域的全面和谐发展。

二里头村:拟建遗址公园搞旅游

如果不是挂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二里头工作队”牌子的小院,很难看出二里头村与中国任何一个村庄的不同。在绿油油的麦田里,一块刻有“二里头遗址”的石碑立在地头。这个并不打眼的村庄却因埋着中华民族大秘密而声名赫赫。

位于河南省洛阳市偃师西南郊伊河、洛河二水之间的二里头村,守护着夏代晚期的都城遗址。自1959年首次发掘以来,这片神秘土地下的每一项发现都牵动人心。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有确切记载的信史源于公元前841年周厉王时,一些西方学者和疑古派一度怀疑夏朝的存在,而二里头遗址的发现成为探索夏商王朝、摸清中华文明起源的关键。endprint

作为有“东方金字塔”之称的邙山墓葬群所在地,洛阳的盗墓贼十分猖獗,驰名中外的考古钻探工具——洛阳铲就诞生于此。然而,二里头遗址发现几十年来,未出现一起盗掘二里头周边坟墓案件。

“只是赚个名声,老百姓没有得到任何好处。”村会计刘宏欣诉苦说,遗址保护规范化以后,曾经辉煌一时的工厂全部关停,村民去周边村打工。大量适婚青年需要建新房,只能利用有限的废弃旧厂房、垃圾堆和河堤边,一处在周边村值三四千元的宅基地,在二里头高达八九万元,“这负担老百姓背不起啊!”

从外观看,二里头遗址只是一片普通的麦地,并没有太多旅游观光的价值。不过,近期传出将建考古遗址公园的消息,让“二里头人”一度沮丧的心里泛起了亮光。

小屯村:设集中安置区缓解住房紧缺

“哪里人?”“小屯的。”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小屯居民都底气十足地不在村名前加“安阳”或“河南”等任何修饰,他们更喜欢的自我介绍格式是——“世界小屯”。

位于安阳市洹河南岸河湾腹地的小屯村,在19世纪末被几片甲骨打破了数千年的沉寂。世界文化遗产殷墟——中国第一个有文献记载并为甲骨文和考古发掘所证实的商代都城遗址,就此展现于世人面前。

小屯村一直恪守政策红线,多年来从未违规新划宅基地。

殷墟申遗成功后,村民投资22万元组建了大邑商艺术团,由几十名村民完成名为“大秀殷商”的演出,以舞台艺术的形式表现挖甲骨、铸青铜等内容。“咱想着是帮助游客理解殷商文化,也给自己找口饭吃。”村民田福生说,村民的热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由于没有市场,艺术团演出仅两年就倒闭了。

由于专业性较强,现阶段殷墟对普通游客吸引力不足,全年参观量仅30万人次。村民依托殷墟获得经济收益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

对于小屯为遗址保护做出的牺牲,当地政府正在积极寻求补偿和破解之道。例如,设置集中安置区,通过政府补贴引导村民搬出遗址保护区,既能缓解住房紧缺,也可以避免私搭乱建。目前有两个集中安置项目已获得国家文物局首肯。

仰韶村:建博物馆种薰衣草吸引游客

“咱村有几不准:不准私自盖房、建高层建筑,不准深耕,不准随意埋人,遗址保护区内不准有坟。”说起这些与众不同的“不准”,60岁的仰韶村民范正乾有着无奈的自豪感。

与其他地方的农民不同,住在著名的仰韶文化遗址附近的仰韶村村民多年来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规矩:不起坟,不打窑,不深翻土地,也不挖沟挑壕,甚至不能打井修渠。这些虽然给当地村民带来了生产、生活上的诸多不便,但使得一个举世闻名的文化遗址得以完整地保持着它的原始面貌。

瑞典人安特生1921年在仰韶村发现的仰韶文化遗址,是中国发现的第一个史前村落遗址,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被考古界誉为“圣地”。新中国成立后,成为首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在这片面积30万平方米的土地上,文化层堆积厚度竟达2米到4米。经过前后3次有计划发掘,出土了大量珍贵的石器、骨器、蚌器,以及独具仰韶文化特征的精美彩陶。

仰韶村支部书记姚文宣告诉记者,出于发展经济的强烈愿望,仰韶村也曾想办几个厂,但均因遗址区内不允许动土而搁浅。

政府也在积极想些办法,不仅在遗址上投资建起了仰韶文化专题博物馆,还把遗址村的部分土地流转,种植了好几百亩薰衣草,每到花开时节,能吸引不少游人。村民们侍弄花草,服务游客,有了一定的收入。这一点点的改善,已给许多上了年纪的仰韶村民不小的满足感。

重保护亦须忧民生,莫让遗址成遗憾

位于世界文化遗产殷墟核心地带的“农民别墅群”曾震惊世人,私搭乱建使殷墟遭受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破坏。痛心之余深究原因,却是文物保护政策制约下住房紧缺的现实难题。文物保护与改善民生,正成为各地文化遗址普遍面临的困境。

记者近期走访安阳殷墟遗址、三门峡仰韶遗址、偃师二里头夏商遗址、漯河贾湖遗址等河南境内多个重要文化遗存发现,生活在遗址区的居民除了文化自豪感,对发展现状的怨气也在慢慢累积。

由于不准建工厂、不准深耕、不准批宅基地等保护要求,遗址所在村落经济发展水平与周边相比普遍处于中下等,住房、婚姻、养老等一系列现实问题难以解决。随着经济快速发展,百姓对民生改善的期待越来越高,遗址区经济社会发展迟滞不前不仅滋长了群众的不满情绪,也威胁着遗址保护的质量。

作为不可再生的珍贵资源,文化遗址凝聚着先民的精神价值、思维方式和创造力,对于传承民族文化、连接民族情感纽带具有无可替代的意义,毋庸置疑应尽力保护其免受破坏,遗址村也为此贡献良多。

虽然保护祖先的文化遗产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但也要保障群众的现实利益。处理好文物保护与地方经济发展、民生改善的关系,寻求最佳平衡点,考验的是政府的工作智慧和为民情怀。

一些文物保护专家建议,可将殷墟等重要遗址纳入文化主体功能区规划,加大中央财政转移支付力度;对于因保护遗址蒙受损失的村庄,建立相应的补偿机制或予以政策倾斜;或发挥遗址本身的资源优势,通过文化旅游项目为周边居民带来收益等等——这些都不失为寻求矛盾破解之道。

事实上,文物保护与民生改善是相辅相成的。基层群众尤其是遗址区居民无形中承担着大量的遗址保护工作,若长期无法安居乐业,参与文物保护的积极性势必难以持续保持,甚至可能产生负面效果。因此,重保护也须忧民生,莫让遗址成遗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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