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客
翻阅从仙居县皤滩古镇带回的相片,咦,这张照片中的我,眉目间怎么会留着一缕莫名的愁绪?
从现代钢筋水泥的森林中突围出来,脱离喧嚣的噪声和汽车尾气的侵扰,放下名利场的纷争,到乡野去玩,漂泊身心,洗刷肺叶,无疑是一件快事。说实在话,从步入皤滩青石板和鹅卵石铺就老街那一刻,我仍抱着这普遍经验。然而,扑面而来的一股亘古素淡的气息,让我心一动,这味道已久违了。
清晨,被阳光切割成各式几何图案的街道,给人以一种恬静、悠闲的,甚至倦慵的气氛。沿街两侧满目都是毗连的旧时石板柜台,裸露有些年纪的木纹门板,依稀卧在墙上、门楣上的“首饰局”、“泰华药铺”“当”繁体字样的各式招牌,绰约可追昔日的旺铺模样。如今,石板柜台上零星散落的玉米棒,歪斜的木板门边倚晾着芝麻秸秆,几只鸡悠然自得在街边踱步,彰显这些店铺早已没落,转身成了民居。徜徉在小街上,断然见不到轮毂相接、亚肩叠背的人流和茶寮、酒肆、书场等挂阴阳文、挂牙子带流苏的各色招牌旗幡;听不到涛涌浪涨的叫卖声、吆喝声;嗅不到“八大碗”的菜香和暧昧的脂粉气息。闹猛不在,仍能寻觅到古镇历史的残丝断影。张望过何氏古豪宅,我驻足在“堃生官行”匾挂前,用眼睛抚摸那用珠算珠子雕塑的美人靠的拦杆,感受当年“钱庄”的辉煌。移步民国“仙居邮电局皤滩营业处”旧址,揣摸着小镇当年领风气之先的重要,要知道那会儿,电报电话可是稀罕物哩。唯有一处店铺有点“另类”,紧闭的木板门上留着显然是“文革”的遗迹,透着陌生中的熟悉,红底黄字的标语,上书的字样虽说并不过时,但是让我这“过来人”很容易想起昨日“破四旧”,一种难言的凄苦弥漫了我的周身。试想,现在许多地方都在翻修所谓的“遗迹”,此处的人们何不“抹”掉这个现代遗迹?转而一想,这正是此地人的聪明之处,历史是抹不掉的,割不断的,看似留着点“不协调”,实则是正视过往,给后人一点记忆的提醒,
不觉便抵春花院了,这“色赛春花”的青楼,基本保留原汁原味的样式,乡间的那种。全然没有我们影视剧中所见那种妓院的奢靡之气和烟花脂粉的况味。时至今日,就像个色衰的老妪蛰伏在小镇的一隅。进门与古时的普通民居无异,只是右侧屋阁楼的美人靠上,尚能凭想象勾勒出当年手搖绢扇半掩面的脂粉们招徕客人的身影。正屋只有四张乒乓球桌大,老式桌椅摆设出一副洽谈“业务”的架式,墙上挂着几块做生意的筹码一一木牌牌,写着名伶的芳名(无疑是现代人杜撰)。左侧的几间包厢,屋内摆有花床、梳妆台、古琴……幽暗中蓄着流泻出来的神秘。有意思的是旁侧有一甬道直通后门,据说是留给既想找乐子,又好面子的嫖客出入方便,倒也符合国人干什么事情都喜“留一手”的习惯。我想,寻花问柳在当时也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为主流意识所不齿,遮遮掩掩地遁入后门的嫖客,倒还没完全泯灭“失范”的良知。联想方才去过的古宅何氏的捷报厅,礼义之所,是何等的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彰显正气,对照起来挺耐人寻味。
边走边想,边想边停,转眼抬头一看,黑底黄字的“赌艺坊”赫然入目,打开的窗口,窗框上沿挂两只足有脸盘大的方形骰子灯笼,屋内一张硕大的桌子,上置各类赌具,再往里探究,正中木框镶一个黑底的金黄“赌”字,左右各挂对联,书“三尺桌面天地小”“四方城内玄机深”,上联“艺惊华夏”,真让人情何以堪。我正欲跨门去探个究竟,同行人来催促我去古河埠头游览。
转几转就转到了河埠头,此处是皤滩的崛起地。古代水运是交通的主要工具,皤滩因其特殊水文地理,从这河段向下可达椒江海口,向上驿道则通浙西内陆,便成了盐商之埠。于是就有了以“乡党”命名的诸如金华埠、丽水埠、安徽埠……等专利埠头。早先往来船只停泊在这里,这狭长河道滩堤上衍生了配套的酒楼客栈,固定成草市。进化到唐代,这里成了江南重镇。遥望残留的古埠、踏踩过往的鹅卵石,拾捡历史的瓦砾,眼前生动了起来。我好像看见沿岸芦丛垂柳、草木明瑟,数个赤膊的纤夫伛偻着身子拉着纤索从我身边走过,后面是浩浩荡荡、白帆林立的船队;我好像听到船埠头停泊的驳船上,一群肩挑背负蒲包麻袋的挑夫在木跳板上吭哧吭哧地喘吁声,混杂着岸阶上浣濯衣物的老妪村姑木棰捣衣的“的笃”声……我摸索着试图将古镇过住的繁华联结。油然想起皤滩的繁荣是什么时候搁浅?有一点是可以认知,至少是在宋代驿站所在处所设立邮局时,皤滩是跟上时代文明进程的节拍的,至于脱节,不外乎陆路交通的发展,水运由盛转衰。无数类似皤滩的通衢市镇却依仗陆地铁路、公路的便利,经过工业革命洗礼,凭借现代技术文明孕育,发达成了巨石奔云的都会。不错,素妆的皤滩古镇是落伍了,但又是幸运的,正因为远离了人们关注的视野,使它躲过了历次战乱烽火,逃脱了现代文明进程中负面的侵略,得以保留生态的自然美,让人温习旧梦中“香格里拉”般的原始风貌,寻觅到前人的生活轨迹。而今,现存皤滩这样完整的、不带现代斧凿的古色古香小镇不多啦!此刻,有些儿隐忧忽上心头。是啊,生活在现代城市的人们,在享受交通便捷、高楼大厦的同时,也遭遇到雾霾、废气、噪音、焦灼的袭击,自然想到“返朴归真”。这境况宛似人在年轻时拼命挣钱,年老时花钱保命的感触相仿。人啊,总是在失去了,才知道失去的珍贵。旅游,去田园领略自然风光,呼吸新鲜空气,寻求精神怡悦,便成了现代人的首选。“自驾游”、“农家乐”、“养生”大行其道,许多旅游景点人流如“游魚亦翻荡”,带来的是汽车、摩托车的尾气,留下的是在珍贵文物上信手涂鸦“××到此一游”,和遗弃狼藉一地的饮料瓶、塑料袋等生活垃圾。岂不知,又在制造失去!幸运留存下来的皤滩古镇,能否再次逃避这一劫呢?确实是个问题。要知道,皤滩古镇仅有,糟蹋了就不复存在,尽管用高科技手段可以影像重现,用金钱可以堆砌复原,但是固有的古韵内涵是修理不出来的。如同这滩边的老柳树,没了,就要老老实实等上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是同伴招呼我去古埠头前照相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想。也许是我还没来得及褪去泛在心中的惆怅,把感伤残存在脸上,带入了这张相片中。现在,凝视相片背景上青砖雕瓦马头墙,心想,我的隐忧是否多虑呢?我猛然省起,现代文明和自然是互相抵牾,又互相共处,既互相排斥又互相吸取。到了现代,互相交触、汇合更是趋势。想到科学和谐发展,想到具有“后发优势”的皤滩……我眼前浮现古街上不见塑料袋翩翩起舞,不嗅“农家乐”的油烟气息,不闻引擎喧嚣的景象,心便宽松了许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