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情未了

2014-12-23 01:30王振武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11期

王振武

雨来得仓促,却着实细密,也很执着。在这春夏交替的节骨眼上,就难说是什么季节的雨水了。

女人被这种湿漉漉的天气包裹着,半个身子遮挡在雨伞里,一直站立在高墙外的广场上。看上去,她倒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躲避在一枚泛黄的落叶下,谁也看不到她那是喜是忧的面孔……

伞是歪斜的,女人的身子也是歪斜的,雨水浸透了她的半个身子,这多半是因为女人身上长短不一的两条腿儿造成的。是的,她是个残疾人。

女人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真像一尊雕像。终于,她头顶上的伞伴随着大墙中间的铁门被推开而跌落,她歪斜的身子在吃力地前倾,还向前踉跄了几步,那把伞就成为支撑她身子平衡的拐杖雨水把她的刘海冲刷得又黑又亮,紧紧地贴在了脑门上,她泛黄的脸上开始滚动起豆大的露珠,只是那些晶莹剔透的露珠再美妙,却也比不了那两颗黑葡萄一般的眼球,因为那眸子出奇的亮……是的,出奇的亮。

当伞再次被高高举起来时,下面已经变成了两个人,女人和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黑瘦的男人。

男人伸过来的一只手,停在半空,显得犹豫……也许他正在试图抚摸一下女人那双瘦小的肩膀,没想到,女人来得那么猛烈,她会紧紧地抱住他,不,是死死地抱紧了他……他的一只手,已经获得自由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女人那被雨水洇湿的却是温热的脊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忽然间看到了女人身下的那条腿儿,那条短了一截的腿儿,他的心随之收紧,像飞翔的突然夹紧翅膀的小鸟儿,在惊慌失措中钻进了血色的暮霭……那该是一个多么倒霉透顶的下午,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又在眼前晃动起来。

那是一个老气横秋且杂乱无章的机车库广场,线路大致呈东西状排列,也有三两条线路斜斜地分叉出来,一直向着西南的方向延伸而去。当然,只有试车的时候,火车才会往这个方向开。因此这个线路很少跑车,钢轨总是锈蚀斑斑,参杂不一的木枕和水泥枕间生了些许野草,它们都是些时常遭受车轮辗轧却又顽强生存下来的多余的家伙。是的,这里有好些东西都因为多余而有了别样的景致,比如被风刮起到处乱飞的垃圾袋,比如铁道内外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煤渣煤屑,比如被铁路检修工人扔下车来的沾满油渍的棉纱,比如被倒掉的剩饭菜正招来几只耗子或是成群的苍蝇,比如那些杂草丛中狗屎猫尿甚至于人的粪便都有的,因此呢,这里到处充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景与味道。

在矫阳和苏素上小学的头一天,他们穿越得就是这条机车库广场的铁道,当然,这不是他们的选择,他们不过是个跟屁虫,只能乖乖地尾随在大人的屁股后面追赶。走着走着,一直紧紧捏住鼻孔的苏素就摔倒了,当她爬起来再瞧身上的白衬衣时,只见白衬衣上被印了一团黑渍。苏素心疼不过,小嘴巴歪几歪,不免雷雨交加。苏素妈边哄孩子边问矫阳爸:“你看这是什么路呢,难道说就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吗?”矫阳爸比划着手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么,好走的路倒是有,那得往西南再往西北转,整整转半个圆圈,比咱走这个半径多费时半个钟头,谁肯转呢?”苏素妈说:“可这路,又脏又乱不说,还有吓死人的火车头,又怎能不让人担心呢?”矫阳爸说:“你瞧那些车,都是些卸套的老牦牛,一个个累得喘气像拉风箱,动静震破天,哪用担心。”苏素妈就叹气,流露出了无奈的担忧。矫阳爸就说:“不放心是吗?我是火车司机,矫阳是火车司机的儿子,让火车司机的儿子护送你家苏素过铁路,你有啥不放心的呢?”苏素妈的面容慢慢舒展开来,才拉起苏素的一只小手儿,交与矫阳说:“你是哥哥,往后要领她过铁路,可记得?”矫阳呢,面对苏素那只被送过来的又白又嫩的小手儿,他真的不知所措了,感觉到脸上热辣辣的烫,像烤了火。他再看苏素时,只见苏素的小脸蛋上倒像涂了一层胭脂,红得如同一只熟透的苹果。可他那只又黑又瘦的小手儿,很快被父亲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捉住,又生硬地与苏素的手搭在了一起,说:“你要领着妹妹过铁路上学。”苏素妈也说:“你放学也要领着妹妹过铁路,知道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也根本就没有话可说,只感觉到那只被自己攥住的小手格外绵软,绵软得像一只毛毛虫,怪痒怪痒的,一直痒遍了他的全身。

就这样,他俩上学或放学走在这段路上时,就一直牵着手儿,一牵就是三年。到了上四年级时,他们不再牵手了,是苏素躲避了矫阳,苏素好像挺害怕地说:“你走你走,别再碰我呀。”矫阳的脸又变红了,从脑门一直红到了脖颈,腮邦鼓鼓的,没有一句话,只是脚步加快了,差点跑起来。

其实,同学们早就有议论了,说矫阳和苏素又不是亲兄妹,俩人干么同来同往,还亲亲热热地牵着手哩,这不是谈恋爱又是什么?他们在谈恋爱,真不要脸!当有人当面取笑或挖苦矫阳时,矫阳还和人家干了一架,结果受到一节课的体罚。可是,天天去牵一个女同学的手儿,矫阳虽说越来越感觉到了别扭,却并没有因此撒手不管,这是因为他一直记得大人的交待,是让他必须牵着苏素的手,照顾好苏素的。可既然苏素不让他牵手了,他又何必死皮赖脸,那只手又不是夏日里带来凉风的蒲扇,又不是冬天里暖手的热水袋,不牵才好。

可是,虽说苏素不让矫阳牵手了,她却变成了矫阳身后的一条尾巴,一条无论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那时,他们的个子已经长得老高了,懂得了男女授受不亲,矫阳就一心想搞点恶作剧出来,甩掉这个跟屁虫。

那天也是该着出事。平常呢,在这些线路上慢腾腾开过来的都是些火车头,眨眼间就会一驶而过,可这回偏偏是火车头拉了十几个车匣子,再看那不紧不慢的劲头,别说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是十个眨巴眼的功夫,那列火车怕是也磨磳不过去。如果她这时站下来等列车开过去,那个矫阳还不早跑没了人影啊。也许是后边的苏素心里着急,眼看着前边的矫阳一闪而过,她只想跟过去,只是脚步晚了那么几秒钟,人就被火车撞出去十几米……苏素的半边脸蹭掉了一块皮,腿也折了一条。

如今在苏素的眼里,身旁的这个男人,这个依然身材魁梧、稍修边幅就会变得英俊无比的男人,面对眼前这个变换得足以令他眼花缭乱的世界,该是万般的不适应了吧。也是,一头才卸磨的毛驴,在给它摘下眼罩时,还眼花缭乱地找不到北呢,还需要在地上打几个滚呢,何况是人。他被囚禁在那个高墙里面,一呆就是八年,这些年来外面发生的许多变化,带给他的怎不是两眼的迷茫呢。所以,她宁愿把自己当成他的一根拐棍,来引导他找到回家的路。endprint

而矫阳呢,尽管头脑里一片空白,木头人样的麻木,可当他看到眼前这个女人,看到那个歪斜着身子,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样子时,心就像是被针尖剌了一下,生疼。然后便是隐隐的痛。

他们,在相见时涌起的激情过后,也曾试图牵手,却没有成功,倒是那把雨伞起了作用,把他们紧紧地联结起来,并肩而行。

“你……这是带我去哪?”

“还能去哪,难道说老同学的家,还盛不下你了。”

“不是,我……”

“你什么呀,你想你不去我那里落脚儿,还能去哪里吧?”

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无处可去,因为他早就没有亲人了,哪里还谈得上有家的归宿。

他的母亲去世早,那个退休不久的火车司机,看上去身体还算硬朗的父亲,就在得知儿子出事的瞬间,突然应声倒地,因患脑溢血而猝死。他们的那个家,也随之成空。

还好,当他们倒过三次公交车又步行了好长一段路程后,最终落脚的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倒是他的越发激动,因为这里处处有他儿时的影子,这大杂院里的每一棵树甚至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对他来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只是这一处处的院落已经变得老气横秋,破烂不堪,墙壁上到处可见写有拆的痕迹,倒像个穿戴破破烂烂的老叫花子吃力地拄着拐杖,在做无奈地等待。

“怎么,这些房子就要拆了吗?”

“头几年就咋呼着要拆,可这里老人多,都不愿搬家。”

“这老房子,多少年了,你可受苦了。”

“受苦,人们也都这么说,可啥才叫受苦呢,房子小点,破旧点,这就算受苦啦?我可没觉得……嘿嘿。”

矫阳扭头看苏素,只见梧桐树下的苏素笑得格外灿烂,又仿佛回到了从前,依稀记起了那个扎着羊角辫儿,腮顶像涂了胭脂,又身穿白褂蓝裙,正与自己手牵手,蹦蹦跳跳过铁路的那个小女孩……

苏素指了前面的房门说:“这就到家了,俺的家,你还记得不?”

矫阳止住脚步,看着这个在破旧的屋檐下已变得头发参白、脊背微微驼下来的跛脚的女人,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可他还是快速地捉住了那只手,那只虽说纤细却显粗糙的女人的手。

“苏素,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等我……”

女人愣在那,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男人叹气说:“只可惜,我回来的这么晚,这么晚。”

女人在吃力地摇头,泪水在布满沟壑的脸上交错成河……是呀,那是一个多么漫长的等待啊!

那个暑假,苏素记得自己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陪伴她的除了妈妈,还有矫阳,或者说是矫阳给她留下来的一只顽皮可爱的玩物猴。小猴是由当地红泥巴烧制而成的陶瓷玩物,表面光滑,造型别致,小模样更是出神入化。她只记得当时的情景,矫阳快步跑到了她的床前,又极快地把这个小玩物塞进她的手里,然后呢,他就一溜烟地跑掉了。

面对这个小玩物,她当然爱不释手,把她捧在手心里端详,贴在心口上感受……她为小猴取了一个名字,叫作:小矫阳。

两眼望穿,却再不见矫阳的影子,她就一遍又一遍地问小矫阳:“他咋还不来呢,你的主人咋就不来找你呢?他是忘记你了,还是不要你了……这时,有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落在小矫阳的胴体上,可惜,它浑然不知,样子依旧顽皮如故。”

她生气了,只管把个不知好歹的小东西摔在了床下,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那只小猴变成了断臂的维纳斯……她好心疼,亦想用泪液粘连起那只断臂,却是回天乏术。

当时,她记得自己出院回家后就像丢了魂,完全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可撒腿跑出去转过一圈,人就像种了邪气似的,发呆,落泪……

妈妈问,一遍一遍地问。

她烦乱地说:“是……是小猴子不见了!”

妈妈指了她的前胸说:“你看你这岂不是骑着驴找驴不是吗?这不小猴子就挂在你的脖颈上么!还哭天抹泪地找呢,真气死个人哩。”

她说:“哎呀,你不懂,我找得是那个大猴子,他家咋就没人了,成空房子了呢?”

妈妈这才恍然大悟,拍拍大腿说:“弄半天你是说……哎哟,那个老不正经的……他儿子吧?那个老不正经的,嗨,咋说呢,这都半老五十大把年纪了,可他还托人说媒……嗨,不说了,不说了。”

她眼睁睁看着妈妈的那张淡黄色的有点皱巴巴的脸儿,由泛起的红晕又迅速变换成紫色的茄子。

妈妈口口声声不说不说,可她照样在叨唠个没完没了,还越说越带了火气。

这人顺时,啥都好,可你遭了车祸,人家就怕,怕咱娘俩拖累他们,跑得就比兔子还要快呀……这家人呀,算了吧!

断断续续地听了妈妈的话,她似乎啥都明白了,只管命令自己恨那个坏小子,就用力把那个脖颈上挂着的小猴子拽下来,干脆摔它个稀巴烂……可她终是舍不得,反而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继而捂在了心房上……

那时,苏素记得自己是十四岁,正是情窦未开的少女。对于什么是爱情,她似乎懂,又似乎不懂。两小无猜,也许就是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它会随着时光的流失而淡化,也会慢慢地发酵。当然,发酵亦是需要温度的。那些年,大概是二十年吧,苏素一直把那个人放在心尖上,她会假装无意的样子打探他的去向,只要是能捕捉到那怕是一点线索,她就会急不可耐地寻找过去。可是,她几乎找遍了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也不见他的踪影。但她没有死心,就在她要出嫁的时候,她还异想天开地张罗了一场同学聚会,在为数不多几个没有到场的同学中,其中就有矫阳。这种结果令她失望,酒没喝多少,她已显出醉态,像是丢了件什么宝贝,难免心急地问:“矫阳呢,那个矫阳呢?”

对于她的失态,引来了大家的哄堂大笑,也有人故弄玄虚,借着酒劲大声说笑:“你的那个矫阳呀,他好像当大老板了吧,不过,就算是个下岗工人,他也不会……哈哈!”

这时,也有体贴她的同学过来劝说:“那些小孩子过家家的事,怎么能认真呢?来,我们共同祝你早日有个家,过上幸福生活吧。”endprint

聚会散了,人们又都回到了各自的生活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唯有她,依然沉浸在聚会的余音缭绕中不能自拔。

因为她没见到自己想见到的人,所以,她想迟早有一天她会找到他的,要把聚会的事情说给他听。也许是那善意的哄堂大笑勾起了她对少年时光的那段美好回忆,她的脑海里就像放电影在轮回浮现那个机车库广场,进而是他们两个人手牵手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铁路,并有冒着蒸汽的火车头从身边缓缓驶过……当然,还有俩人的亲近遭到了同伴们的讥讽,像是被蝎子蛰了,两只牵在一起的手会迅速撒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但他们的心总是相伴的。她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

她之所以忘不了,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有段失败的婚姻。她记得那时母亲对她的婚姻很着急,原因是她的脸面因毁容而变得丑陋,加上腿儿也成了瘸子,谁会娶这样一个残疾女子做妻子呢?好的是,她从一个老裁缝那里学来一手好技艺,靠着一把剪刀啥的就能养活了家。所以呢,有人肯娶她,并有了一个儿子。只是他们的婚姻没有持续多久,到底是因为那时人们正在把离婚当成了时髦,还是因为那个过于敏感的男人察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反正,那个男人带着儿子的断然离去,让她变成了一个寡妇。

接下来的日子,让她越发感到了孤独,内心世界越是空寂越需要美好的幻觉来填充,因此,她的脑海里除了反复回放那段牵手的情景,还多有奢侈地幻想着那个人由天而降,再次与她手牵手、肩并肩地跨越那段锈蚀斑斑的铁道线。

只是,那个机车车库广场早已被封闭,她的那个仅存的幻想将注定成为泡影,可原先过于冷酷的命运好像正在发生转折,而那个转折点就是她意外得知了他的消息,并很快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尽管那个场面很糟糕,糟糕得令人揪心。

这回儿,矫阳略带迟疑,跟随苏素进入了那个久违的小屋,当那些桌椅板凳的老物件映入眼帘的时候,他立时感到了无比的亲切或暖意。是的,这里的一切居然没变,只是更加简洁有序。由此可见,这里的女主人该是一个多么朴素勤劳的人啊。

“你饿了吧,想吃点什么?我去做饭。”苏素站在脸盆架旁,一边洗手,一边说话,一边冲他微笑。

“我不饿,真的不饿,还不到中午呀。”矫阳听到有个声音在肚子里滚动,其实他是很想吃饭,吃苏素亲手为自己做的饭菜。可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因此也就多了那种生疏的客气。

“你不饿,我老妈早该饿了,早上走得急,也没顾上做饭。”

说话间,只见里间屋的门帘被慢慢撩开一角,紧接着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态龙钟的女人正蹒跚着脚步连同双手摸摸索索地探出半个身子……

这个老女人,难道说她就是那个二十几年前风风火火的女人么,就是那个要改嫁却顾及脸面终没改嫁的苏素妈吗?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矫阳内心在大加感叹的同时,就扯开嗓门儿叫了一声:“婶啊!”

可是,这个被称作婶的老女人一点反映都没有,照样一边伸手摸索一边挪动着脚步往前移动,直到坐在那把椅子上。然后便是一副正襟危坐、目空一切的样子。

这时的苏素恰到好处地递过话来,说她的老妈百病缠身,耳聋眼花,如今几乎变成了瞎子。

矫阳自然理解,他正在为不能与婶交流而感到遗憾时,老女人却开口说话了。

“素呀,我饿,快吃饭呀?”老女人的声音虽说大不如从前洪亮,却也不是那种老病秧子的气若游丝,倒是带了一点底气的。

“雨停了,天又闷热,还是擀面吧,你不是爱吃凉面么。”苏素说着话,已经开始往盆里倒白面。

“吃啥凉面,包饺子吧。”老女人干瘪的嘴巴撅得老高,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矫阳刚刚把手浸入盆中,脊背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原来,这个老女人并非耳聋呀,话里居然还裹了刺儿。

出门饺子回家面,矫阳从小就懂得这个风俗。那么,老女人为什么装聋作哑,还把话说得如此刻薄?这分明是她对先前那些事仍然耿耿于怀,因此对他抱有成见,让他吃饺子滚蛋吧。

这个时候,尽管素恰到好处地过来打圆场,可是矫阳还是感到了无比的难堪。

接下来,矫阳几乎使出浑身解术来缓和气氛,比如说他根据屋内漏雨的痕迹把屋顶的碎瓦换掉,也像一位善于缝缝补补的巧手女人,把所有老旧腐朽的门窗修缮一新……

尽管,他在干活时有意无意地搞出些动静,可惜那个老女人大部分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就是偶尔出来晒回太阳,面对那个忙得大汗淋漓的男人,照样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这倒不是完全因为老女人对他的怠慢,更多的是他感到了什么不适。可到底是哪里不适呢?大概是心里越来越重的自悲吧。是呀,他觉得自己怎么能在这里无所事事,让一个残疾的女人来养活自己呢?

他要走的心意已决,却看不得女人的眼泪,再难以承受那种离别的忧伤了。所以,他只留下了一张纸条,便悄然离去。

当然,他的内心很矛盾也很痛苦,因为他太感激这个女人,才不得已痛下决心选择暂时离开。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回来,如果如愿以偿的话,他会带着一个男人的尊严,来抚平那次离别的伤痕,连同这个在大难中不弃不离依然盼着自己回来的女人。

那时,对于发生在苏素身上的那起意外的事故,矫阳心里很内疚也很茫然,完全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父亲要带他去另一个地方,一座很遥远的城市居住。

可这里有奶奶和妈妈遗留下来的影子和气息,有正在医院里养伤的苏素,还有那位时常给他擀面吃的阿姨……不,他不愿离开这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离开这里啊!

可小孩子怎么能做得了大人的主,尽管一万个不乐如意,却还有好奇心。他正是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任泛起的潮水把内心世界里的美丽的沙雕给吞没了。

很快,矫阳在另一个城市上完了高中,又因为他篮球打得漂亮,恰巧被铁路招工的人员相中,于是他顺顺当当地干上了铁路工人,也算是子承父业。endprint

父亲当然高兴,只是这个父亲心里的满足没有持续多久,就因为儿子的草率辞职而变得闷闷不乐。

矫阳的断然辞职,就像当年父亲自作主张搬迁到另一个城市,无需给谁说出一个像样的理由。他是心血来潮抑或是某种久存内心的反叛在作怪,反正,他是因为由生一来为自己作出的这个主张而感到痛快淋漓。

当然,他虽然辞职却并没有真正离开铁路,而是凭借着多年经营起来的铁路资源关系打开了一条倒运煤炭的通道……而那个遥远的通道的终点,正是他过去成长的无时不在想念的那个城市。

在他不断把那些紧缺的车皮计划搞到手的同时,钞票也像潮水般注入了他的蓄水池,暴富的他也曾想到过自己的那些老同学,当然最为挂念的人算是苏素了。终于有一天他想去见一见苏素,也算是把内心这许多年来越积越重的歉疚作一个补偿。可他的车已经快到那个让他触景生情的地方了,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给唤了回去。

是的,那些在外人眼里看作有些本事的人,总是显得忙忙碌碌甚至毫无空闲。他亦如此,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甚至焦头烂额。他有时也会想这个问题,自己究竟在忙些什么呢?当然少不了各种应酬,比如说,他的那些倒运煤炭的业务,大多就是在酒桌上完成的,因此他每个月的时间里总有那么几天处于醉生梦死的状态。除去喝酒,他还要与那些水蛇似的美女在床上纠缠不休,过着某些富人那种糜烂的生活……当然,他的这种坠落是从一次失恋开始的,是失恋导致了坠落。

他有过一次自认为心满意足的女人,因为那个女人漂亮且温柔,给他带来的是身体的满足和生活的温情。可那个女人最终却投入了另一个比他更加富有的男人的怀抱。背叛所带来的打击是致命的,也使他看透了身边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的嘴脸,他在开始变着法的用金钱戏耍那些女人的时候,忽然间记起了那个差点儿被他遗忘掉的女人——苏素。

他觉得与其这样把钱花在这些无聊至极的女人身上,还不如去接济那个身体残疾生活肯定艰难的苏素。

可是,也许是有那么多的如花美女陪伴在身边,他还是打消了去见苏素的念头,因为他想留在自己心里永远是一个天真活泼、漂亮可爱的苏素,而绝不是一个变得又老又丑的女人。

不过,他还是打发司机带上很多钱去代他看望苏素,算是慰问同学更是在安慰自己仅存的一点良知。可是,当他派去的司机回来把钱如数交还给他时,他才体会到苏素才是值得自己珍惜的女人。只可惜,在他心中的那个能勾起他美好回忆的苏素,已经成为可念而不可触及的女人了。

像矫阳这种人,出事是迟早的事,因为上天是公正的,既然他玩世不恭,那么就会受到同等代价的惩罚。

要说呢,钱实在是人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东西,钱能为人解忧除难,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矫阳就是这样,因为寻求刺激的心理越来越重,又很快沾染上了赌博,这要比寻花问柳更加可怕。

赌博是个无底洞。他开始将大把的钞票扔向那个无底洞,很快就输红了眼睛,指定对方出老千赢钱,在与人交恶争斗时,差点把人刺死,结果锒铛入狱。

他入狱后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那些曾经酒桌上的朋友连同纠缠自己的美女都不见了踪影,越来越重的孤独感几乎让他失去活下去的信心。他害怕面对这个世界,也很想做个了结离开这个不再留恋的世界。

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居然会有人来为他探监,这个人就是那个变得又老又丑的苏素。

当苏素把兑换的二百元票据交与他时,他随之发现了女人伸过来的指尖缠绕了白色的胶带,心头直觉有针尖猛扎一下,随之看到了自己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素见他不肯接,再次把票据推向了他说:“拿着吧,我的日子总比你好,放心啊。”

面对这个女人,他感到的是自责与内疚,想哭,惭愧地把头埋下去,向臂弯里埋下去。

苏素说:“你要学好,早点出来。”她还是低声细语,倒像是在嘱咐一个孩子。

从此,女人在每个月的十五定期探监,风雨无阻,雷打不动,除去带来一个残疾人的那点为数不多的血汗钱,再就是那句简短的再不能简短的话儿。

可是,这却能让他记一辈子。因为他一心想着早点出来,所以他的表现越来越好,争到的积分在不断地增多,有次还受到了表彰,登上主席台领回了一张红色的奖状。所有这些,最终使他的刑期从十六年减到了八年。

出狱后,他一心想着的何曾不是回到这个女人身边,用一个男人的力量来报答这个女人,即使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这个女人的。

可是,爱岂止是这么简简单单,偿还是需要付出的,因为他是个男人。

这天,苏素从自己那个裁缝店里赶回来时,正值中午。

在回家的路上,她顺便拐进菜市场买了半斤酱驴肉,还有两根长刺带花的鲜嫩黄瓜。要走了,再看看手里的东西,却又一头扎进了商店,她出来时的兜里又多了甁干红。当然,干红葡萄酒的价格不菲,但再贵她也舍得,因为这些都是家里的那个男人喜欢的东西,只要他高兴,她是任啥也肯舍得的。

可是,当她高高兴兴地推开房门时,却不见了那个总要在门口迎接她的男人,一连唤过几声,也没有应答。她四下寻找,找到的只是桌上的那张纸条……这又是何苦呢!

她眼巴巴看着纸条上那行潦草的字迹,眼里的泪水差点掉下来……男人毕竟是男人哩。

男人说他要出去成就一番事业,要风风光光地回来,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哩。

可是,她怎能不明白呢,一个人即使本事再大,想在外面打拼出一方天地,那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那也是没个十年八载干不出来的事啊。

不过,她还是被感动了,就忽然有了陶醉的感觉。

是啊,作为女人,能有个男人在外边舍身处地的为自己打拼未来的幸福,她无论如何也是高兴的、满足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无不是在一种甜蜜的期待中度过的,甚至连做梦都在想着男人衣锦还乡的情景。

尽管如此,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男人会这么快就出现了她的面前,快得令她怀疑、惊讶,这是现实吗?endprint

当她眼睁睁地目睹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从一辆崭新的轿车里钻出来,又是一副新装革履的阔气打扮,还充满激情地张开双臂向她走来……他像是在说,素,我回来了,你的苦日子到头了啊!

她不信,一万个不信,只管狠狠在掐自己胳膊上的一块肉,直掐得她又呲牙又咧嘴的。

“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不是再做梦吧?”

“晴天白日的,怎么会是做梦呢,走吧,咱们进屋去说。”

原来,矫阳有钱的原因很简单,早在他还是个富人的时候,有个经商的朋友遇到了困难,眼看周转资金就要断链了,便央求他解囊相助。他二话没说,立马给朋友写下一张十万元的支票,并开玩笑式地说:“你有钱就还,没钱就算了。”可那位朋友办事向来认真,说:“你如果手头宽裕,那就干脆在我的小公司入股吧,只要是公司不倒闭,定然有回报的。”当时他根本就没拿这点钱当回事,一笑而过。没想到,前些天走投无路的他到一家公司应聘,偏巧遇上了那位朋友。这时他才知道这位朋友一直在找他,因为公司早上市五六年了,他当初入股的十万元股票,如今已不知翻了多少番,又因为办手续,朋友正愁找不他人呢。

矫阳不但有了钱,还被那位朋友高薪聘请为房地产开发分公司的副经理,凑巧的是他接手的头一个开发项目正是市南新村的居民小区,也就是他的故居或苏素如今居住的那个地方。

“怎么,你来开发这片老房区?”

“是啊,他们说这里的钉子户不好惹,我听说那个钉子居然是你,就答应了。”

“你不该答应的,为啥偏偏要答应这件事呢?”

“我……因为我答应过你,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啊。”

“可是,什么才算好日子,你问过我吗?”

“这还用问,起码得让你住上一套像样的房子吧。”

“可我不搬家,死也不搬家的。”

“你……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我的根扎在这里,情也系在这里……难道说你对这里,就没了牵挂,真的没了?”

“我……当然有,可是,这里实在太破旧了,城市也是需要改变的呀。”

“可我宁肯……住在这破旧的房子里,直到死。”

“你怎么这么犟呢,我……是想同你结婚的,咱们就要结婚了,不能没有新房子呀。”

“你……真的是这么想?心甘情愿……同我……结婚吗?”

“是的,只要你肯帮我,我就真的同你结婚,真的。”

“可是,我的妈妈……她是绝对不会同意搬家的,不会。”

“你妈妈,她的身体不是越来越糟糕了不是么,那好吧,咱们干脆把她送到医院去养病,那么,房子就会给腾出来,立马能拆掉了。”

“那么,咱们真的……要结婚啦,是吗?”

因为高兴,她想哭,又想笑,简直是沉醉在一种难以抑制的幸福之中了。

老房子拆掉了,他们也终于结婚了,不过,男人还是提出个条件,他要她在家时必须戴上面具,那是一个看上去十分漂亮的美女脸谱。

当然,这个面具从商店是买不到的,因为那是男人特意从一个玩具厂家定做的。

当女人很小心地接过面具时,心中还是掠过那么一丝不快,可这种迟疑表现在她那张脸上时,却是一闪而过,不易觉察。因为她向来对这个男人百依百顺,只要是男人喜欢或者要求什么,她想她都能做得来,所以,她愉快地笑纳了。

尽管如此,男人好像还是不如意,有时会望着天空的云彩发呆。是的,就算是那些外人,谁也看不出新郎官比起婚前来更快活一些。还好,倒是新娘的脸上,那张阳光下丑陋的脸上,仿佛一直荡漾着那种满足的幸福的微笑。

这天,当然是在他们的新房里,男人显得得极其苦恼,他正在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一团团烟雾呛得人咳嗽。

女人忍不住,开口说:“你心事好重,能……说出来吗?”

男人叹息,很费力地说:“她……又回来了,后悔了,来找我了……”

“那么,你爱她……真的爱她,是吗?只要你忘不了,那就去找她,我……不怨,不怨的。”

“不怨?素啊,可我对不起你,一直对不起你……你真的不恨我吗,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我……干吗要恨你呢,只要你过得好,我才……觉得好呀。”

“那你说,你还有什么要求,你说你尽管说,我保证能满足你的,保证。”

“要求?有的,今晚你要到我的床上去,你要……陪我,就一夜,行吗?”

……

“你做不到,是吗?”

……

“我知道,你还是嫌弃我,我配不上你的……”

女人说着说着,眼泪就像决堤的一道道混蚀的河流,倾刻间流淌在了干涸的河床上。

只是,只是这个因内心杂乱面目显得麻木的男人,真的连摘掉女人面具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