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根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蹬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每当我听到或唱起这支歌时,就会想起我的父亲,想起那身褪了色发白的铁路制服,想起那些忠实于中国铁路事业的父辈们……
一
从我记事时起,我就记得父亲常穿一身褪了色发白的铁路制服。衣服是蓝色的,有一溜金光闪闪的铜扣,铜扣上有模压的路徽。上衣的领子很低,母亲叫它尖领,实际上是中山装的领台。衣服上只有两个上兜,与第二个扣子并排,两个“心”状的兜盖上也有两个小一点儿带有凸起路徽的铜扣。
父亲说:“路徽是人民铁道的意思,上部的多半圆形并且顶上有个凸起的点儿是‘人字,下部的‘两横一竖是铁路钢轨的横截面,合起来是火车。头正面的轮廓,所以说是人民铁道的意思。”
他这样告诉我,也不知对否,反正我就这么理解了。
父亲不爱说话,也不威严。他为人的宗旨:老老实实做人,实实在在办事。
可听奶奶说,父亲小时候很淘气,常因为淘气挨先生的“板子”。父亲学习挺好,在班里老排头哩,从没有因为学习挨先生的打,就是淘气、瞎害,没少挨打。虽说先生打他,可从心眼儿里还是挺喜欢他的。因为家里穷,只念到高小,就不念了。
奶奶还说,她这一辈子总共生了9个孩子,只活了父亲一个。有的一生下来就死了,有的没活几天……那时候也没听说过大夫、医生,再说到那洋医院咱们也去不起,所以最多就是叫接生婆来给看看,那些孩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奶奶说到这儿,长叹一口气,又说:“你爹排行老九,是最小的。他上面有个姐姐,也就是你的姑姑活到19岁那年害天花死了。怕你爹再遭不幸,叫来了郎中在你爹的两个胳膊上种了六个牛痘,每个胳膊上三个。那时种牛痘就是郎中用刀子在胳膊上剌‘十字,而后点上痘浆(疫苗)。父亲胳臂上剌了六个‘十字,鲜血直流,奶奶看着都心疼。可父亲硬是一声都没哭。”
那年,病入膏肓的奶奶在弥留之际,母亲找人给父亲写信、发电报,可直到奶奶病故了,父亲也没回来。
在邻居的帮助下,母亲给奶奶买了一口棺材。棺材是棕黑色的,就放在屋里的炕上,棺材前摆放着供品和香火。母亲身穿一身白洋布孝衣,头上扎着白洋布带子,腰间系着麻绳。
每天都是母亲守灵。
晚上,我们几个孩子都在邻居家睡。
等了四天四夜,父亲也没回来。到了第五天的头上,刚盖棺准备出殡时,父亲回来了。可按规矩,盖棺封顶后不能再打开了。就这样,父亲也没见上奶奶最后一面。奶奶也没见着父亲,她带着遗憾走了。
原来电报发到父亲的单位时,父亲正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出差,几经周折通知到他时,才急忙坐车往回赶,到家时已是奶奶死后的第五天了。
父亲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他遗憾地抱头痛哭……他对我们说:“你奶奶最疼俺,也最能管俺。1949年初,全国还没解放,你奶奶就把俺送到山区建铁路,又苦又累,也挣不了几个钱。俺是真不想干,是你奶奶硬叫俺干了下来。因为当时人家都看不起出力气干活的,看中的是当伙计的、当掌柜的、做买卖的,又体面又挣钱。刚干没多久,俺往家里写信,说‘不想干了。你奶奶劝俺:‘小儿,干吧,这新中国刚成立,正需要铁路哩。好好干吧,将来错不了。你爹当初就在铁路上干过,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就这样,俺才坚持了下来。要是没有你奶奶的指教,说不定俺早就回家种地去了。你们也不可能跟俺出来,来到这里。”
从父亲的言语中,我看的出他对奶奶的那种怀念之情是发自肺腑的,对奶奶的教诲是刻骨铭心的。
安葬完奶奶,没过三天,父亲就又走了。临走时,他给母亲放下了100块钱。
二
那时,我家住在塞外一座边远小城,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只是过大年时才回来休几天探亲假。平时父亲每月给我们寄回40块钱生活费,他一月只开50多块钱。父亲回来时总给我们带吃的和穿的,所以,我们总盼着父亲回来,盼着过大年。
这年冬天,好不容易熬到年底,父亲快回来了。我们掰着手指头数天数,二十五、二十六……直到二十九下午快天黑的时候父亲才回来。父亲穿一身褪了色发白的棉铁路制服,脚下蹬一双反毛大头鞋,两手分别拎着两大包东西,鼓鼓的。
别看我们天天盼着父亲回来,可是父亲真的回来了,我们又不敢亲近他,总是离他一段距离或者是到后面的小厨房走一圈儿再出来窥视他。
父亲好像觉察到什么,忙打开鼓鼓囊囊的行包,从里面取出穿的、吃的。他给我买了一件蓝灯芯条绒甲克衫;给姐姐买了一件红条绒上衣;给母亲买了一块黑大绒布料……还有许多我们都没见过或没吃过的好东西,江米条、大蒸酥、蛋糕等等,这些只有在商店里的柜台上,我们才能见到。最使我难忘的是父亲专门为我买了两包500响的炮仗。
父亲的到来,使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庭沸腾了。母亲把平时不舍得吃的粉条、海带泡上,把准备过年买的二斤猪肉拿出来,劈啪劈啪地在案板上剁起了肉馅。姐姐把炉火烧得通旺。小妹也打消了“生人”的顾忌,依偎在父亲的身边问这问那:“爹爹,你从哪儿来?你在那儿干什么?你怎么总也不回来?你要总回来该有多好啊。我们天天过大年……”
“你说你在老远老远的地方建铁路,老远到底有多远?有去北京远吗?……”
小妹天真地问这问那时,我总是在一旁静静地听。
父亲说:“老远就是老远,比去北京还要远。那里没有人烟,俺们每到一处都搭帐篷、点煤油灯,开山放炮、筑路架桥……”
“那里有狼吗?”
“有。”父亲睁大眼睛地说,“有一天,俺和几个工友到深山老林里拉料,汽车在半路趴了‘窝儿。正是夜里,山沟里很静,静得叫人害怕。突然,远处传来狼叫声,不一会儿就见一群狼,足有好几十只。大概是它们闻到了什么,一起朝俺们这儿跑来。眼瞅着就到跟前了,司机机灵地按了几下喇叭,它们又都跑了。”endprint
“那后来呢?”
“后来,工地上派车,找到了俺们,把车修好,俺们就又走了。”
“你爹大老远地回来,也不说让他歇歇,总缠着。”母亲责怪地说小妹。
小妹噘着小嘴走了。
大概是父亲坐车太累了,他吃了晚饭就睡了。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为了能放炮仗,我只盼着快到天黑。特别是下午的时候,父亲叫我睡觉。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起来看看,几点了;一会儿又起来看看,几点了。
父亲和母亲忙乎着弄年夜饭,包饺子、炖肉菜。
傍晚,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个小木箱子(家里没有吃饭的桌子,用它代替)周围;木箱上摆着一盆猪肉、粉条、豆腐、海带、山药参合在一起的大烩菜和一笼屉白面馒头。
父亲斟满一盅酒对我们说:“明天是大年初一,你们又都长了一岁。祝你们早日长大成人,俺先喝了这一盅。”说着,他将一盅酒喝进了肚里:“你们快吃快吃。”
父亲的话好像是一道命令,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这年夜饭对我们来说真是美味佳肴,可我忙着去放炮仗,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馒头,夹了几筷子菜,就出去了。
父亲给我买的炮仗是挂鞭,我舍不得一下子“噼里啪啦”地放完,而是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拆开装在衣袋里单个放,为的是能多玩会儿。即使这样,也舍不得一下全放完,还要留点儿,放到大年初一。
等我放了一阵儿炮仗回来时,家里已吃完了饭,小箱子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懂事的我,一见小箱子上的馒头和烩菜不见了,急得放声大哭。
父亲看着我的哭相,不由地笑了起来。
父亲越笑,我越觉得委屈,哭得越厉害。
在一边儿的母亲忍不住地也笑了,说:“傻小子,你爹早就告诉俺给你盛出来留着,说你没吃饱,放炮仗回来肯定还要吃。”
母亲这么一说,我立刻不哭了,不好意思地扭身朝厨房走去,只见锅台上的蒸笼还冒着热气,我伸手就要揭。母亲一个箭步过来:“俺的傻孩子哎,别烫着。”她拿起块抹布放在笼屉上垫着揭了起来,就见白面馒头和盛大烩菜的碗热气腾腾的。紧接着母亲将蒸笼一端,从厨房走到前屋放在了小箱子上:“吃吧。”
小妹和姐姐见我动起了筷子,又都凑过来,两人分了一个馒头也跟着吃起来。
在一旁的父亲长叹了一声:“看来孩子们一年也吃不上个啥呀!”
三
不知是什么原因,休探亲假的父亲本应过了初五才走,可是大年初一晚上就要走。
晚上8点多,我娘带着我们到车站送他。父亲在前面走着,一声不吭。我们紧跟在后面,怎么也撵不上他。
夜是那么黑,天是那么冷。我们全都不顾,一个劲儿地撵着父亲。好不容易到了车站,只见站台上人稀稀拉拉,大概是大年初一的原故吧。
父亲上车后,转身对母亲说:“孩子他娘,快带他们回去吧。天这么冷,别冻着。”说着,他的目光转向别处,像似有意躲避我们的视线:“你记着,以后逢年过节俺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俺给你写信。”
“呜——轰哧轰哧……”火车拖着长长的汽笛启动了。
我娘和我们站在月台上目送着缓缓离去的火车。火车开出老远了,我的耳边还在回响着父亲的声音“你记着,以后逢年过节不回来……”
为什么?父亲回来多好啊,我们能有新衣裳穿、好饭吃,可他偏不回来!那年刚满6岁的我,哪知父亲的良苦用心啊。
我们挪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我再也按奈不住了,忙问母亲:“娘,为啥俺爹过年不回来,你也不拦他?”
母亲眼里噙满泪花,说:“小儿,这是大人的事,你不懂,也别问了。”
“不,俺偏问!”我也哭了。
母亲急了:“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为俺们?为俺们就应该常回来。”
在我的再三逼问下,母亲道出了原由。原来三十晚上,我们睡了后,父亲对母亲说:“明天俺得走,赶到工地去,节日能挣双倍的工资。多挣点儿钱寄回来,好让孩子们吃得好点儿。以后过节,俺尽量加班……”
就这样,父亲连年也没过完,匆匆地走了。临走时,他把身上仅有的20块钱都给了母亲,只留了路上的盘缠。
从此,父亲每月多给我们寄回10块钱。
四
几年后,父亲“落段”了。因而,我们家也随父亲搬到了东北的一个小镇。
那是新建的一条铁路线上的小镇。镇子不大,住的都是铁路职工和家属。镇上有机务段、车站、水电段和小学等几家铁路单位。除了这些,还有个小商店和粮店,只卖些简单的生活日用品,要是买衣服、布料等贵点的商品就得到离这儿有十几里的县城去买。
那天,我们到了小镇,托运的行李还没到。父亲只好把我们领到他的同事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父亲就一人去县城了。到了晚上天快黑时才回来。他是领着两个小毛驴车回来的,一车拉着全家的行李,一车拉着煤。等把行李和煤都卸了车,天已黑得啥都看不见了。父亲说:“要是咱们车站也能托运行李就好了,用不着到十几里外的县城了。”
从此,我们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了。这时,父亲每月能开70来块钱,全家6口人过得不太富裕,但很快乐,因为我们有了能和父亲在一起的天伦之乐。仿佛在这时,我才真正地认识了父亲。
父亲在机务段搞人事工作,整天忙忙碌碌的。闲暇之余,总给我们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他说:“俺刚上班的时候,可想当火车司机哩。一见火车头拉着一列车厢‘轰隆轰隆地吐着白烟从眼前飞过,心就飞到了火车头上的司机驾驶室。觉得火车头是那么神奇,火车司机是那么荣耀,荣耀得叫俺五体投地,望尘莫及。将来有一天非得当火车司机不可,可是到后来一直也没机会当司机。时候一长,过了那个年龄也就不想了。现在想想,干啥都一样,都是为了火车头跑得快、跑得好……”
父亲一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围坐在他的身旁,睁大眼睛静静地听……endprint
大概是为了火车头跑得快、跑得好吧。一天傍晚,下起了大雨,我给父亲送伞。当我走到他的办公室前,看见他仍然衣着那身褪了色发白的铁路制服,正伏在办公桌上写字呢。
他见我来了,忙起身:“这么大的雨,你来给俺送伞,也不怕滑倒,再说要过好几股铁道哩,多危险!”
“俺娘叫俺来的。”
“你……”他不说了,把我扶到椅子上,脱下湿透的鞋子,搁在暖气片上控水:“这个材料明天开会要用。你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完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觉得窗外已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了,父亲才放下手头的稿子,领我往家走。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哗哗”的倾盆大雨似山洪爆发伴随着电闪雷鸣由天而降。顿时,高洼不平小路被雨水抹平。
父亲挽起裤角,蹲下身要背我。
我不肯。
他瞪大眼睛说:“深水的地方都没了你的腰,你能走?”说着,不由分说地把我拽到了他的背上,“拿好伞。”
10多岁的我,趴在父亲的背上,只觉骨瘦如柴的父亲就像一只体小驱弱的山羊驮着超负荷物体,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行走在山涧小道上。从机务段到我家也就三里地,可今天却觉得这么漫长。
等我们到家时,父亲整个下身都湿透了。他埋怨母亲不该叫我去送伞,说我还小,过铁道危险,辛亏没出事。
父亲埋怨母亲时,母亲一句话都不说。事后母亲悄悄地告诉我:“你爹最疼你,你两、三岁的时候,你爹从外头一回来,就把你扛在肩上,到铺子里给你买好吃的东西。”
那年月,不知从哪儿刮来了一阵风,家家窗玻璃上都贴上一对红心。红心是用红纸剪的,红心里面写着忠于两字。我家的玻璃上也贴上了,是父亲从单位拿回来的,他说:“这是段领导开会要求在家里贴的。领导说了,这是表示对毛主席的忠诚。”与此同时,街道上也要求每天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早请示、晚汇报。每天早上一栋房子的男女老少都要排队站到房山头,房山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毛主席画像;大家站在画像下面,有人领读:“祝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大伙儿跟着说:“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副统帅身体健康!”大伙儿又说:“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接着,领读人又唱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歌儿要给您唱,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给您讲。千万颗红心连着天安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每天一早一晚父亲领着我们全家到房山头和其他家庭一起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早请示、晚汇报。谁家要是不去,就是对毛主席的不忠,就要遭到谴责。
五
这年深秋的一天,突然收到老家的来信,说姥姥死了。
母亲一听,眼泪流了出来,她哭姥姥没能和自己见上最后一面。那次回老家接奶奶时,母亲带着我去过姥姥家一趟,是当天去当天回的,很匆忙。在姥姥家只呆了中午一顿饭的工夫。那时姥姥虽到了古稀之年,但身体还算硬实,带着两只小裹脚,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
母亲和我到姥姥家只带了一斤点心和半斤白糖。这还是临来时,奶奶硬要母亲从家里拿上的。那天中午在姥姥家吃了一顿鸡蛋打卤面。面是姥姥亲手擀的,很好吃……这事现在想起来仍和昨天发生的一样。
那天,母亲和我走时,姥姥好像意识到什么,把母亲和我送出村口老远老远。在母亲再三劝说下,姥姥才驻了脚。可我们走出很远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姥姥还像个木偶似地站在那里。母亲向姥姥摆摆手:“娘,快回去吧——”只见姥姥也在摆手。就在这一刹那,我发现母亲的脸上爬过两行晶莹的泪珠。
没曾想,这便是和姥姥的诀别。
父亲得知后,遗憾地说:“你姥姥一辈子在家种地、纺纱织布,从没出过远门,别说坐火车,就是见都没见过。”说着,他摇摇头,“咳,本想过两年安定下来,日子好点了,把你姥姥接出来,让她老人家也见见外头是啥样子……说啥都晚了……”
老家的信上说,姥姥的后事已经料理完了。一切都挺顺当。84岁的姥姥走了,丧事当喜事办的。这也许是对母亲的一种安慰。
信上还说,怕母亲着急,所以事先没告诉。其实里面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怕母亲破费。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叫母亲往老家寄去了100块钱。
第二年,全家省吃俭用攒了140块钱买了一辆红双喜牌自行车,是父亲托人从天津买回来的。面对火亮崭新的自行车,父亲自豪地对我们说:“俺小时候可喜欢车子哩,老家不通火车,根本不知火车是啥样子,汽车也见得少,主要的交通工具除了牛马车,就是自行车了。那时候谁家要是有个车子,可算是富裕的了。在家里看着人家骑车子就想,等俺能挣钱的时候,先买辆自行车。可等真的能挣钱了,又不舍的了,有点钱就想着给老家寄回去盖房子用。结果一年一年地拖下来始终也没买上。”父亲摸着车子,“这下总算买上了。”接着,他又十分感慨地说,“在老家的时候哪见过这火亮崭新的呀,那时侯就是两个轱轳,当间儿一个三角架子,能骑就行了。”
从父亲的表情中,我看的出他对生活的一种满足和骄傲。弦外之音,我这辈子比你爷爷、奶奶那辈儿强多了。后来,父亲每天都要擦一次车子,因而车子老是火亮崭新的。尽管买粮、买菜,驮煤驮柴火……全靠它,可它在父亲的精心保养维护下,始终光明铮亮、灵活好骑。因而,它一直伴随着父亲到退休。
六
这一年底,父亲听说华北工业基地要人,那里离老家还近些,又是个重工业基地,可能孩子好找工作,冲着这些,他向领导提出了申请。
段领导说:“你到了那儿,可就变成工人了,那儿没有你的位位。”
父亲说:“行,只要能让俺走就行。”
就这样,我们全家跟着父亲来到了华北重工业基地。
在从东北往华北来的时候,火车过山海关,快到北戴河时,父亲给我们指着东方说:“你们看那就是大海。”endprint
我顺着父亲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绿幽幽的尽头,一片白茫茫,略带些蔚蓝,无边无际……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大海。
父亲自豪地说:“俺来过这儿,住了几天,空气就是好——新鲜。”
到北京倒车时,我们全家在天安门广场照了一张合影。这是迄今为止,我家唯一的一张天安门前的全家合影。
从北京往华北来时,火车到了青龙桥车站调头,父亲下车把我领到詹天佑的塑像前说:“你知道他是谁?”
我摇摇头。
“他是詹天佑。”父亲指着塑像:“为什么咱们的车要在这儿调头?是因为火车在这转不了弯儿了,只好调头。咱们的车站就好像是个道岔的顶端。当初设计这条铁路的就是詹天佑。他还发明了火车挂钩,是在一次和朋友握手中受到的启发。你看火车的挂钩就像俩个人的手握在一起的大拳头。”
等我们坐着火车快到华北重工业基地时,父亲从窗口指着山角下向后移动的参次错落的大烟筒和高低不等的厂房,说:“你们快看,那都是工厂…… ”他为他的选择而自豪,“将来你们一定会好找工作。”接着,他又告诉我们:五十年代建铁路时,他来过这里。那时没有现在这么多的楼房和烟筒,城里大都是平房,只有寥寥无几、数得着的几座楼房,而且也就三、四层高,有好多工厂都是在建设当中……
七
虽说这是个中等城市,可等我们下了车,来到机务段所在地时,原来这和东北的那个小镇差不多,也是个有几千人口的铁路地区,离市区有20多里地。地区有机务段、车辆段、车站和配件厂等几家铁路单位,住的基本都是铁路职工和家属。地区有个小商店和粮站,只卖些简单的生活日用品和必需品。要是买贵重些的商品也得到市区。当时我就想,凡是有机务段的地方,一定是在城边儿,因为机务段火车头煤烟大,在城里有污染,不让它在城里“落户”。
父亲说:“听人讲,这个地区是‘大跃进那年才建起来的,是和苏联友好时建的。那时候的规划可大哩,这里要建成华北地区最大的铁路枢纽。咱们的城市也要建成‘二上海。只是后来和苏联一不友好,他们撤走了专家,好多项目都下马了。别的不说,就是机务段后面的那些空厂房,就是当初要建电力机车库盖的 。还有往北去的铁路旁的电线杆,那都是准备建电力机车线用的,也是建了一半就下马了。”父亲说着指指我家的住房:“还有咱们住的窑洞房也是苏联帮助建的。这房子不用木料,只用砖头,冻暖夏凉,挺好住的。就是屋顶子不平,拱着,跟洞一样……”
我家住的是一间半的房子,一进门就是个大屋,后面有一个小厨房;大屋的右边是一个后半间,比大屋小一半。
父亲在后半间盘了一个大火炕。他说:“俗话说,热炕暖三间。咱们的大火炕要是烧起来,能把几间屋子都暖热。”
我们用水是在房后面的公用水管。水管下面是个井,井上有个水泥盖,水泥盖上戳着个碗口粗、一人来高的大粗铁管子。人们打水时,用一根细铁棍插进6分管内由上往下压;压到一定程度,审出向下弯的寸管就出自来水。因为出水的地方没有下水道,所以自然地流出了一条小水沟,顺着房山头一直向外流。到了冬天就冻成了冰,冰把水堵了,水就向上漫,漫了又冻,冻了又漫……慢慢地结成了厚厚的高出地面7、80公分的冰。冰的两边是家家向上培的炉灰渣,因为都怕春天化冰时,脏水流入自己家的门。
在寒冬腊月,出水管的下面是一个深深的大水坑,周围是厚厚的冰砣,而且特别滑。人们打水时,只能把桶挂在铁管上,并且还得抓住桶提子。
所以冬天打水时,父亲总是一个人去,不让我们跟着。一次,父亲打水,我偷偷地跟在他后面。只见父亲挑着两个桶,右手拿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细铁棍。快到水管时,他把水桶和扁担放在没冰处,然后拿着一个桶和细铁棍小心翼翼地走向水管,左手将桶挂在水管圆弧处的同时,用无名指和中指分别在水管的两边钩住水桶的提子;右手将细铁棍插进压水管;身子一侧,左腿前弓,右腿后蹬,就像军人要冲锋的样子。等了一会儿,他把水桶从水管上拎了下来,放在地上,两手不时地搁在嘴边“哈——”,而后,一个劲儿地搓,“哈哈”、搓搓,搓搓、“哈哈”……大约过了3、4分钟,他才把桶拎到放扁担的地方。
此情此景,我赶紧过去,把那个没盛水的桶往水管拎。
父亲见我来了,责怪地说:“谁叫你来的?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不想来,俺也叫你来。”
八
我们住的地区没有俱乐部、电影院。偶尔看一次电影,都是在小学的操场栽两个木杆抻开银幕。
一次,地区工委在小学操场放映电影,我从家里拿了四个小板凳,早早地去占地方,直盼着快天黑,因为露天广场白天是演不成的。
快天黑时,父亲领着姐姐和小妹,拿着两个窝头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着我:“小儿,快吃吧还热着哩。”说着,他和姐姐、小妹坐在了我身旁:“今天演啥电影?”
“《铁道卫士》。”小妹快嘴快语地说。
“哦,对对,这是个老片子了。说的是铁路的事儿,抗美援朝时期的,是反特片儿。”
“啥叫反特片儿?”小妹忙问。
“就是抓特务的。”
这时,就见放映员在电影机旁的微弱灯光下,拿着话筒:“地区的职工家属同志们:安静一下,现在请地区工委刘书记讲话。”
人山人海的观众还是“嗡嗡”地说个不停,哪有心思听讲话,都焦急地盼着电影快开始。
刘书记说什么,我也没听清,就听到最后一句:“今天给大家放映的电影名字是《铁道卫士》。现在开始……”
等我们看完电影回到家,虽已是11点多了,可都没有睡意,还处在电影里的情节之中,因为我们看一次电影是很不容易的。
父亲兴奋地说:“你们看铁路有多重要!要是没有铁路运输,就没有抗美援朝的胜利。所以说,铁路是‘大动脉,一点儿都没错。”
九
父亲来到这里之后,改行当了机车钳工。他说:“当工人粮食定量高,42斤的定量比干部多多哩,当干部才28斤。这对咱们粮食不够吃的家庭来说,算是个不小的补助哩。”endprint
当机车钳工,对他来说是半路出家,什么都得从头开始。他借来了有关书籍,有时边看边给我们说:“你们知道吗?世界上第一条铁路是谁建筑的?它的轨道有多宽?”他得意地笑着:“不知道吧?俺告诉你们。”他睁大了眼睛,很神秘的样子:“那是在公元1825年,英国皇家建筑的世界上第一条铁路,轨道宽是1.435米。现在咱们国家的铁路就是1.435米宽。”
父亲还说:“原来看着火车头挺神秘的,其实并不神秘。火车头分有蒸汽机、内燃机和电力机。咱们机务段是蒸汽机。蒸汽机是瓦特发明的。 蒸汽机就是靠水蒸气做动力,启动车轮。咱们机务段能给前进型、建设型、解放型机车架修。这里的说道挺多哩,多长时间洗修、多长时间架修、多长时间大修,都有说法哩。火车的制动,也就是刹闸是靠风。车上有风泵,风泵也是靠水蒸汽来蹦风。风泵的跑气筒就在车顶上大烟筒的旁边……”
父亲给我们讲这些时,是那么地津津有味,有时听得我们都着了迷。
大概是父亲是对机车的精心钻研,或许是他的人缘儿好,在检修车间干了不到一年的工夫就当上工长了。
十
父亲老实巴交,秉性耿直,做事不掖着、瞒着,但有时为了生活也干些“偷鸡摸狗”的事。那年月,为了能给我们添饱肚子,每月开支的第一个星期天父亲都要到沿线小站的村里头买高价粮——玉米粒、小米什么的,而且跟作贼似地不敢伸张,到村里悄悄地打听谁家有玉茭子、小米。比粮店定量供应的粮食高多了,我们都称它是“高价粮”。老乡卖也是悄悄地,怕公社知道了,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因此,每次父亲出去买粮,我们都为父亲捏着把汗,母亲点上一烛香为父亲祈祷:老天保佑,孩儿他爹顺利回来!父亲每次出去坐火车都是“蹭车”、不买票。车上查票时,他总是拿出工作证跟人家说:“我是机务段的,家里孩子多,粮食不够吃,到小站买点高价粮。”大概是处于一种同情,或许是有同感,查票的人只是看看父亲的工作证就过去了。
说也怪,粮食不够吃不光是我家,每到开支头一个礼拜天,买“高价粮”的人就像乡村赶集一样,成群结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挤在一趟车上。
一次,父亲把我带上买粮,他说:“多一个人能多背些。”
那是个隆冬的早晨,天还黑魔魔的。父亲把我从热乎乎的被窝儿叫起,到了机务段坐上“小绿车”,等了有半个钟头,才从机务段往客车站开。到了客车站,我们倒上了那趟站站停的客车,又等了20多分钟,列车才开。此时,天蒙蒙亮了。
大约9点多的时候,餐车上开始卖饭了。父亲把我领到餐车,花6毛钱买了两份饭。每份饭都是一盘子大米饭上浇着粉丝、白菜和肉片。我吃了一份不够,父亲又给加了一份,说:“吃吧,吃饱了好多背点。”
等我们快下车时,我在前面被列车员拽住,朝我要票。父亲在后面马上过来解释:“我是机务段的,带着孩子买粮……”
“这是你的孩子,”列车员松开我的手,“看好了,别出事。”
“对,对对对。”
我们下了车,已是10点多了。这个小站很荒凉,只有两股铁道和一个站房,车站的两端孤伶伶地戳着两个扳道房,连站台都没有。父亲对我说:“这是个会让站。”
“啥叫会让站?”
“会让站就是上下行车在这里相会,谁先到谁就在这里等对面的来了,或开过去再走。”
等我们从附近的村里买回粮已是下午两点多了。父亲怕被公社的发现,把粮食用黑帆布袋子裹住,放在离车站不远的桥头下面。他叫我先到站房里暖乎暖乎,待会儿再来替他。等我到了站房已见不少买粮的人把袋子放到了站房,正烤火取暖呢。于是,我赶紧跑过来告诉父亲,说:“咱们也放到那儿去吧。”
父亲说:“俺看今天不大对劲儿,怕是要出事儿,等会儿再说吧。”他拍拍我:“你再过去看看。”
等我再返回去时,就见公社的来了10多人,他们身穿军装,不带领章和帽徽,像是民兵。他们一到不由分说地把站房里所有的粮袋子都给没收了。有人还苦苦哀求着:“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家里孩子多,粮食不够吃……求求你们行行好,饶了我这次吧……”
公社的人很凶:“少废话,快走!走!!”
这场面,叫我毛骨怵然。等这些人都走了,我才悄悄地来到桥头下,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父亲。
父亲听后,长出了一口气:“辛亏没往站房去,要不然这100多斤棒子粒就没了。”我也为父亲的“英明决断”而庆幸:真是有惊无险啊。
我们等到晚上7点多才上车,到家已是午夜了。
父亲怕青黄不接季节买不到“高价粮”,在秋、冬季总要多买些存下,因此我家的屋里总放着半麻袋玉米粒。父亲常说:“家里有粮,心里不慌。”
在我们住得地区,买“高价粮”是这样;到夏季买西瓜、哈蜜瓜也是这样;到秋季买土豆、芥菜、青麻叶等冬储菜还是如此。特别是夏季买蔬菜就是个挤,谁家有壮小伙子谁家就能吃上新鲜蔬菜。说也怪,商店卖蔬菜的地方不设柜台,而是在外面的墙上掏几个小窗口,好像专门为挤菜的人准备的。谁家要有个在商店、粮站上班的,那可牛气了;要是有个跑北京的列车员,那更“牛”,因为能从北京买鱼、买肉、买挂面,甚至买醋、买酱油……
十一
大概是父亲曾从事过人事工作,或许是机务段再找不着合适的人选。到这里的第三年头上,机务段机关人员调整,父亲又被调到了人事室,当上了人事干事,操起了他的老本行。虽然他当干部了,可我们家的生活还是很清苦,他还是开那么点儿工资。他当没当干部,对我们家来说,都一样。相反,他的粮食定量少了,只有28斤,我们家的粮食更不够吃了。就这——有人还说父亲“有门”,要不然来这儿刚干几天就当上干部了。我们这干了半辈子了也没混上。面对这些流言,我有时愤愤不平:谁稀罕这烂干部,又不多挣一分钱?谁想当谁当去!
小时候天天盼着过大年,盼着能和父亲在一起,可现在我们和父亲生活到一起了,我却怕过年。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有些懂事了。我对过大年有了深刻的理解,渐渐地懂得了父亲拉扯我们如此艰辛的道理。虽然到了大年,我不向父亲提任何过分的要求。尽管生活很窘迫,可父亲每到过大年的时候,总要张罗张罗,尽可能地让我们开心。endprint
转眼,又到大年三十了,父亲还没放假,直到晚上7点多才回来。他拿着一包糖果和瓜子对我们说:“这是段领导看我们加班,慰劳我们的。”说着,他把包打开,“你们快吃,快吃呀……”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又说,“今天晚上咱们也换换样,别老是豆腐、粉条大烩菜。来几个单炒,俺下厨…….”
父亲把豆腐、粉条、白菜、海带、山药和猪肉分开,一样炒一个,还美其名曰:肉炒豆腐、肉炒粉条、肉炒海带、醋溜辣子白……每个菜都需要盛菜的碟子,家里没有这么多的碟子,父亲就用饭盒、饭盒盖和碗代替。别看这都是些极普通简单的家常菜,可对我们来说确实是美好的家肴。尽管桌子上摆着方的、圆的、高的、矮的,显得乱七八糟,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上这么多的炒菜,尽管炒得手艺不算高,但我们觉得有滋有味儿。
吃饭时,父亲斟满了一盅“二锅头”,给我们每人倒了一盅青梅酒,说:“这是咱家从东北来这里过的第四个大年。前两年三十俺不在家,正赶上值夜班。咱们聚到一起也不容易,庆贺一下吧。”说着,他把一盅“二锅头”送到了肚子里,夹了一筷子菜,“你们也喝呀,青梅洒是甜的,一点儿都不辣。”
我们一起端起酒盅,拿筷子吃了起来。
父亲两盅酒下肚,脸有些发红:“老大今年19了、老二15了、老三13了……”说着,他又拿瓶子倒了一盅,“真快呀,一晃你们都快成大人了……”他把一盅酒又倒进了肚里,长叹一声:“唉,俺现在最愁的就是老大,你今年就要初中毕业,本来前年就应该毕业,都是俺这些年东奔西颠地把孩子给耽搁了。”他思索了一下,脸上泛起一丝愁云:“毕业干啥……还说……说不上哩……”
“大年三十说点儿高兴事儿,”母亲在一旁打断父亲的话茬儿,“别提些不愉快的,惹孩子们不高兴。老大毕业时,还不知咋哩,——车到山前必有路。”
“对……对对,明天……明天俺给你们做涮羊肉……”
“涮羊肉?”我们有些纳闷儿,“啥叫‘涮羊肉?”
“别听你爹的,他喝多哩。”母亲说。
第二天中午,父亲真的给我们做了涮羊肉。他把大铝锅搁在火炉子上,切好的羊肉片放在旁边儿。我们都围坐在炉子旁,碗里放着父亲用韭菜花、酱豆腐、芝麻酱调制的小料,大眼瞪小眼地等待着。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父亲赶紧起身揭开锅盖,说:“快,快把羊肉放进去。”
我们立即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往锅里搁。
“少点,”父亲着急地又说:“肉一变色儿,就赶紧往碗里捞。”
“那熟了?”母亲问。
“熟了,”父亲认真地解释,“时候一长就老了,老了就咬不动了。涮羊肉吃的就是这个嫩劲儿。”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涮羊肉。尽管父亲切得羊肉片厚薄不匀,小料也不十分齐全,但我觉得味道鲜美,终身难忘。
父亲边吃边说:“俺第一次吃涮羊肉,是在铁路食堂,也是大年初——可稀罕哩。”他十分自豪地说:“那时候有铁路的粮站、铁路的商店、铁路的食堂——全了,铁路啥都有,没有它没有的。光铁路免票一年就12张,根本就用不了。”他又瞅瞅我们:“你们说铁路好不好?”
“好……就是好。”我们边吃边答道。
“以后,有机会我把你们都安排在铁路上班……”说着,他又喝了一盅“二锅头”。
十二
这一年,真应了母亲的话了。姐姐毕业没有下乡插队,而是到一家工厂当了工人。据说这年有位中央领导来这里视察,说了句知识青年也可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结果这一年的初中应届毕业生大都进了工厂。
虽然姐姐进了工厂,但不是铁路单位。这一点,父亲非常遗憾。他总想把姐姐调回铁路,可就是调不回来。
父亲爱铁路、干铁路,希望我们都在铁路上,就连我们找对象也希望是铁路的。
转眼,姐姐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可还是没调回来。父亲叫她找个铁路的,可她偏偏爱上了一个同单位的小伙子。父亲不让她找,可她偏不。这下,父亲气得和她嚷了起来:
“俺叫你找铁路的,将来有机会你也能调回铁路。”
“调了这么多年了,——你也没调回来。”
“俺一直在想办法。”
“你想……”姐姐气得哭了,“想了这么年了……”她委屈地揉着眼睛,“其实,我一直在等……”
“要不……再等两年?”
“等……等到成了老太婆?”
“那也要找个铁路的。”
“铁路?没合适的!”
“上次,你张婶儿给你介绍的那个开火车的副司机,——不挺好的嘛?”
“我不喜欢。”
“啥叫喜欢?啥叫不喜欢?在一起处处就会……想当年,俺和你娘结婚前连面都没见,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人家和我过一辈子,也不和你……”姐姐反驳道,“是我找对象,还是你找对象?”
“混帐,这叫啥话?俺这不都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为我好,就应该听我的!”
“你咋好赖话都听不进去,”父亲气急了,“给俺走!给俺走!!俺不想再见到你……”
“走就走!”姐姐反手把门使劲地“咣当”了一下。
母亲追了出去,怎么喊她也没喊回来。
姐姐结婚那天,我们全家没去一个人。直到她生了小孩儿后,关系才算缓和了一点儿。
十三
这年,我初中毕业,正好赶上“旧教育制度回潮”,有了考高中一说,而且是升学率仅为30%。父亲听说后很高兴,对我说:“好好学吧,你赶上好时候了。考上高中,就有可能考大学。你要能上了大学,这可是咱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咱家祖上几代也没有上大学的啊。”
我听了父亲的话,发奋学习,结果真考上了高中。父亲高兴地对我说:“小儿,好好地学吧。”他拍着我的肩膀,“将来错不了。”endprint
没曾想,我上高中的第二年,就开始批判“旧的教育制度回潮”。一时间,学校贴满了大字报,罢课、“批林批孔”、号召学习交白卷先生——张铁生、学习不甘当老师“小绵羊”的小学生——黄帅。又掀起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上山下乡”热潮。
此情此景,父亲还在鼓励我好好地学习,他说:“将来一定能用上。”
父亲的这一套我不信了,从姐姐找工作、调工作的情况看,我也指望不上他了。于是,我高中一毕业,就报名下乡。大概是学校处于一种政治上的需要,一时间校园里贴出了向我们学习的大字报,说什么“这是一举响应党的号召的革命行动!广大的革命师生要向他们学习!”、“他们是广大青年学习的榜样”等等。
面对这些,父亲却说:“你等等……”
“我等啥呢,”我气呼呼地说,“莫非你能给我在城里找个工作?”
“你咋这样跟俺说话?”
“不这样,能咋样?”我愤愤地,“你瞅瞅,咱们家有谁是你给找上工作了?还堂堂人事主任呢?”
“那不是没有机会吗?”
“啥叫有机会,”我蔑视着父亲,“那是人找的!—— 再说学校都把我们吹成这样了,我还能不去吗?”
临走时,父亲送给我一件鸭蛋青的的确良衬衫。
我毫不客气地穿在了身上,尽管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的确良衣服。
后来我才知道衬衫是父亲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得的。那年父亲所在的人事室的人都选他,可他还是让给了别人。段领导考虑父亲工作确实突出,于是又多给了一个名额,这样他才得了这份奖品。
我到乡下后,父亲来信说:“既然你去了,就要好好干。将来有机会一定能抽回来。”
四年后,我真被抽回来了,原来和其他知青一样,进了铁路集体企业。对此,父亲说:“好好干吧,将来能转正的。铁路上哪有办集体企业的,从来没听说过?这只不过是‘过度而已。”
十四
我回城后的第二年,机务段成立了“落实政策办公室”,父亲被抽到那儿,搞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工作。一时间,我家门庭若市,从早到晚总有人来找父亲,除了上班时间。他们大都是“文化大革命”中遭受过冲击和迫害的。找父亲是想让父亲给他们落实政策,让子女上班。因为那年分局给了10几个招工指标,专门照顾曾经遭受过破害人的子女上班。名额有限,找的人多,只好根据每个人受破害的程度进行排队。这是一项政策性强、难度大的工作。父亲每天加班加点,很晚回来。
一天,父亲领着人事室的10多个人到分局办事。事儿办完很晚了,大伙儿还没吃饭。父亲斗胆地让大家吃了顿饭,要了几道像样的菜。吃完一算帐90多块钱,吓了父亲一大跳。
回来,他跟我们说:“哎呀,真可惜,90 多块——等于俺一个月白干。”说着,父亲无奈地说:“虽说是公家掏钱,那也太可惜了!这话俺又不能跟人事室的人说……”
即使父亲每天回来很晚,来找的人也常常在我家等着。有的拿着特产、有的拿着烟酒。面对这些,父亲只是说:
“能办的,没拿东西,照样办;不能办的,就是拿了东西也办不成。”说着,他耸动了一下双眉,“俺给你们办事,不图这个,图的是将来俺遇着困难的时候,你们能帮帮俺,这俺就知足了。”
父亲常说:“人都挺不容易的,都有个难处。俺这个搞人事工作的,就是给人办事的……”
在他搞人事工作的二十多年间,差不多什么的样人都遇着过,他说:“中国这么大,啥人都有。俺只要对得起良心就行了。”
有一名干部在“文革”中遭受百般凌辱和迫害,全家被赶回了乡下,大人孩子在精神上、思想上经受了巨大的摧残和折磨;经济生活上经历了巨大的艰辛和苦难。这名干部和他的家人多次找父亲诉说,而且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好不叫人难受。叫我们听得都为之动情。对此,父亲向段领导汇报了情况,征得同意后,亲自到他的老家和他曾经呆过的地方进行调查、了解,确系冤假错案,立即给他落实了政策,恢复了他的职务、补发了十多年的工资,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孩子在机务段上班。这令他和他的家人兴奋不已。按理儿,他应当好好地感谢一下父亲。然而,事后他和他的家人见了父亲就跟生人一样,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有人对父亲说:“难道你为这样的人办事不觉得寒心吗?—— 像这样没良心的人家,就不要给他办。”对此,父亲只是淡淡地一笑。
这人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呀?经过了“始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心灵难道都扭曲了吗?也许那位得到一万多元经济补偿的人想:这本来就是我的,还需要感谢谁吗?
还有一名工人因出身不好在“文革”中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父亲按规定给他落实了政策,他的一个子女在机务段上了班。这也没啥,完全是工作份儿内的事。可是他总是念念不忘,每到过年过节,总要带上东西来看望父亲。父亲对他说:“来看看俺就行了,别带东西,再带东西就不让你来了。”
或许这位年年来看父亲的人觉得:多亏了人家,要不然我的孩子还没有工作呢,在“文革”中比我受冲击严重的人有的是,可没有享受上照顾的“指标”。这不应该感谢人家妈?这是不是经过了“文革”的洗礼,那种纯洁善良的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友情还在人间呢?正像孔夫子曰:人之初,性本善。
十五
虽然父亲搞了半辈子人事工作,落实了一大片“政策”,却没能使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占上一点儿“光”,闹了半天都给别人捞毛了。这很叫人难以理解。人图啥呢?不就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吗?你说他给人家办事,人家说他好了吗?还不是人人没为下,钱钱没挣下。
那年铁路招工考试,父亲通过关系给我报了名、弄了准考证,我参加了考试。结果成绩不错,名列前茅——考上了,而后填了招工表、检查了身体,一切都挺顺利,结果就在要发录用通知书时,出了“毛病”。原因是我已经进了集体企业,属于在职人员,不在招工之列。后来虽几经周折,托人找关系,还是没办下最关键的证明——城镇知识青年待业证,结果国营企业与我失之交臂、擦肩而过。endprint
后来,听说有卖国营工指标的,我跟父亲说:“我要买,哪怕我现在借钱,以后上班挣了钱再还给人家。”也不知是没机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父亲始终没能给我买上指标。有道是给别人办了几个买指标、顶替接班的,而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谁都没有,就连小妹参加工作也是父亲提前退休叫小妹接他的班才上的。
和我一起的工友得知父亲是人事主任,嘲弄地说:“真没想到,堂堂人事主任的儿子竟然也在‘大集体,此乃天大的笑话!——从哪儿还愁弄个指标呵?”
听了他们的话,我气不过,回家对父亲说:“能给别人家的办,就是不能给自己家的办。你可真是共产党的好干部、好党员。”
“你以为俺不想给你办?”父亲语重心长地,“俺就是铁石心肠……那是……”
“那是什么?”我愤怒地,“那是怕丢了你的‘乌纱帽?”我乜斜着父亲:“一个小小的股级算啥呀,要是再大点儿,还不我们都不认了?”
“你敢这么跟俺说话!”父亲火了,“俺看你是活腻了。”说着,他操起条帚疙瘩就往我身上打。
母亲忙过来拉:“这爷俩,有话好好的说嘛,还动起手来?”
“娘,你别管!”我吼叫着,“给你打,打、打、打!”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这样一吼,父亲举着条帚疙瘩的手却停在了空中,一动不动,就像电影里的定格镜头一样。片刻,他把条帚疙瘩往地上一扔:“嘿——,俺是哪辈子造的孽,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呀……”
我一气之下,卷起了铺盖卷儿,搬到了单位,心想:死也不回家。
事隔几天,母亲来单位看我:“你还真的生你爹的气呀,跟俺回家吧。”
我不说话,只是低头抽闷烟。
“其实你爹可给你想办法哩,就是没弄成。”母亲深吸了一口气:“前些日子,找了一个茬儿,人家一开口就要6千块,还要一次给清。你爹和俺可合计哩,怎么也凑不够,咱家满打满算才有一千多块……”
“你不说咱家存着四千多块钱了吗?还说是给我成家用……”
“傻孩子,那是俺骗你哩,好让你安心上班,别在装卸车时出事儿。”
我恍然大悟:6千块,对于每月工资只有70多块的父亲来说,真是个天文数字呀!
我知道自己错了,但又爱于面子,还是没有跟母亲回家。
一个月后,我坐通勤车回家。在车上,听一群通勤职工议论着:
“咱段上搞人事的王主任可是个好老头,那人办事公道。”
“就是——人家没那么多‘讲究。”……
听了这些,我对父亲肃然起敬。也许这并不能给他带来物质上的什么利益,但这是对父亲的最高褒奖。
回家后,我向父亲承认了错误。
父亲说:“你没有错,都怪俺没本事……”
而今,我的孩子已到了就业的年龄,我却没能给她安排一个合适、理想的职业,尽管我使尽浑身解数。这时,仿佛我才真正地体会到当年父亲给我找工作的艰辛。此时此刻,我也深深地体会到“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的深刻含义。
十六
一天,父亲的一位老工友从外地来这儿,找到了父亲。老哥俩儿一见如故,父亲高兴地叫母亲弄了两个菜,蹲上了一瓶“二锅头”,三盅酒下肚,话匣子就像开闸的洪流,滔滔不绝……他们聊起了当年刚参加工作时的情景:1949年初,全国还没完全解放,他们就来到了山区建铁路,把山上采下来的大片石砸成拳头大小的碎块用于铺路基。那时没有机械,全靠人工。每天早晨4、5点出去,到晚上8、9点收工,中午都不回来,在工地吃午饭。一天下来只挣4、5斤小米,合6、7毛钱。到冬天手都裂着口子……“哎,你说老王,那时咱们的劲头那么大,好像共产党的恩情总也报答不完,就不知道‘累是啥样的?”……聊着聊着,他们又聊起了当年找对象的事。他对我说:
“你爹行,有文化,那时候我们往家里写信都找他,所以早早地脱产拿起了笔杆子。”说着,他瞟了父亲一眼:“那时,别看他当了统计员,可吃住还和我们在一个帐篷里。”他又瞅瞅父亲:“我没说错吧?”
父亲点点头。
“那时候,你爹年轻,长得也挺帅气,刚当干部没几天,就被一个姑娘喜欢上了。”
“你说这干啥?”父亲打断他的话。
“咱们这不高兴嘛,提提年轻时的事儿—— 也没啥吧?”他用调皮的眼光看着父亲:“你没做对不起老嫂子的事儿吧?”
“这话扯哪儿去了?”
“没有,你怕啥?我就是给孩子们讲讲咱们这一代铁路职工年轻时的事儿。”
“那你说吧,俺不管了。”
“哎——,这就对了。”接着,他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那姑娘是四局二处机关的打字员,据说她父亲还是什么处长。长得也挺漂亮,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儿,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儿。我们见了都羡慕得不行。人家爱你爹爱得死去活来,说什么非你爹不嫁!你爹虽有了家室,但面对这么漂亮的姑娘,也有些动心了。别说是你爹,要是落在我的头上,我也会动心的。可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痛苦的、难挨的思想斗争,”他说这几个词时,故意拿着腔调,抑、扬、顿、挫,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爹他还是没有动摇对你娘的——爱情,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姑娘的爱!——后来,那姑娘大病了一场,调到别的地方去了。”他又调皮地向父亲挤了一下眼:“我说的没错吧,当时你还买上东西去医院安慰人家?”
父亲点点头:“这都是过去三十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事儿,还提它干啥?”
“不,这是咱‘老铁路的光荣,是咱的骄傲!——你懂吗?”
我很奇怪,有的人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一点儿都不连利,结结巴巴,而父亲的这位老工友喝了酒吐字是那么是清晰,思维又是那么的敏捷,——甚至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别说是废话了。大概是他的酒量大,或许本来就是这样?这些“老铁路”们呀,真叫人佩服,佩服的令人五体投地!endprint
第二天,他要走,父亲怎么也挽留不住,于是出来送他。
他说:“老伙计,别送了,快回去吧。你再送我就再不来了。”
父亲只好叫我替他送,说:“一定要把你叔送到车上。”
在送他的路上,他又给我讲起了那个姑娘:“那姑娘调到外地后,又给你爹来了好几封信,你爹一封都没给人家回。不久,你爹也大病了一场。那姑娘得知后,特意跑来硬是守了一天一夜,直到你爹的病情有些好转才走。就这样你爹也没动心。”
火车慢慢地启动了,他从窗口探出头来:“回去告诉你父亲,有机会我还来看他……”
十七
也许是父亲接受了姐姐找对象、结婚的教训,后来,我们几个找对象、结婚时,他都没有过多的干预。虽然他没有过多的管,可我们几个大都找的是铁路上的。
我结婚那天,父亲穿着一身多半新的铁路制服,就像军人身着军装一样,扣子、领钩都系得整整齐齐,俨然一副“老铁路”、半军事化的形象。我们给他磕头时,他坐在椅子上整个一个军人骑马蹲裆式的姿势。等新娘改口叫爹时,他一时慌得不知所措,把“改口钱”也忘了给了。事后,他对我说:“你看这咋整的嘛,知道的是俺老汉慌了——第一次当公爹,有情可原;不知道的,还以为俺老汉小气不给哩。” 他不好意思地瞅瞅我:“幸亏你媳妇儿没挑这个理儿。”
“爹,你别多心,她不是那种人。”我连忙解释道:“后来你不也给了吗?”
父亲点点头。
十八
那次,我和父亲因为我的工作问题发生争吵之后,虽然向他承认了错误,但我对自己的处境还是不甘心。我暗下决心:我不能依靠父亲,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要自强不息、发奋努力,走自己的路。从此,我利用业余时间上“夜大”,工余时间啃书本……开始在报刊、广播电台、电视台发表“小豆腐块”。大概是老天有眼,或许是我“学业有成”,在我刚过而立之年的时候,被调到了省城一家内部期刊编辑部工作。
父亲得知后,也很高兴,他把他才发不久、舍不得穿的一身新铁路制服给了我,说:“穿上它上火车能顶用,别人不能小瞧你。”父亲又仔细地打量着我,想说——又滞住了,他把脸转向别处:“这衣裳一早一晚也能御寒。” 说完逃也似地走了。
后来,听小妹说:父亲回家后哭了。
来到省城后,我看同事之间没有穿路服上班的,于是以很低廉的价格把它卖了。
不久,父亲退休了,因此那身路服也是他在工作岗位上发的最后一身。
十九
父亲退休后,又在一个单位给人家打工。
一次,我去父亲打工的地方找他。见他在一间灰暗的小屋里,戴着老花镜,借着小窗口洒进来的几缕光线,“辟辟叭叭”地打着算盘。他仍穿着一身褪了色的铁路制服,那姿势仍和我13岁那年给他送雨伞时在机务段人事室见到的一样。只是头发斑白,有点泄顶;脸庞清瘦,布满了皱纹;眼睛深陷,多了一副老花镜;背些许佝偻,有点老态龙钟的感觉。
父亲见我来了,忙起身,说:“你怎么来了?”他放下手中的活儿,给我拿椅子。
我坐下后,环视四周:这是一间约有10几平米的南房,屋子很暗、很低、很潮,连墙壁都没粉刷。屋子的西南角堆着放乱七八糟的脚手架零件;东南角正对门的地方堆着铁锹、洋镐等工具;一进门靠小窗户的地方摆放着一张旧办公桌,并且有一条腿是断了后是用木棍架接的。屋里只有他一人办公,这与父亲对我们说的完全是两回事。父亲曾经告诉我:打工的地方可好哩,自己一个办公室,还有一张床,中午还能睡一觉……
此情此景,我下意识地鼻子发酸,但强忍着,劝父亲:“你都干了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别再干了。”
他却说:“俺跑惯了,呆不住。要是歇下来,准得病。”
其实我知道,他给人家打工的目的,是为了能挣些钱,给小弟成家用,因为他退休后,满打满算每月开不到150块钱,这和结婚几千几千的用,还差得远呢。
我知道,劝他没有用,所以也就不说了。
我由衷地慨叹:父亲啊,你真是头拉车的牛,至今还不知你拉到啥时是个头啊……
二十
岁月似流水,一晃几年又过去了。小弟、小妹都已成家。父亲也不给人家打工了。他颇具几分哀伤地说:“人家嫌俺老了,不中用了,不要俺了。”
这天早晨,我从省城赶到家,发现父亲不在,问母亲:“娘,就你一人在家,俺爹哩?”
“他到机务段洗澡去了。”
“咱家门口不是有澡堂吗?”
“咳,你爹说,不光是洗澡,还要看看机务段的火车头。”母亲稍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自从他退休那天起,就每个礼拜天的早晨坐上通勤车到机务段洗澡、看火车头,这10几年了,一直没断过。”
大约9点多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兴奋地说:“这铁路又要提速了,现在从咱们这儿到北京比原先缩短了4个多钟头,真快多了。”
“是啊,别说是铁路,就是其他行业也是如此。”我说,“现在人家有钱的都坐飞机,1个多小时就到了。”
父亲不由分说地反驳我:“那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坐火车。”接着,他又十分感慨地说:“现在发展得真快,咱们机务段都换上内燃机了。还有路服也不断地‘改样,颜色儿也在不断地变化,蓝色儿、灰色儿、驼色儿……”
母亲忙打断父亲的话茬儿:“孩子大老远的回来,也不问问家里的事儿,一大早儿就是火车呀、路服呀的。你就不会说点别的。”
“俺……”
二十一
这年春节,我们兄弟姊妹几个都到齐了。
父亲高兴地说:“咱们照张全家福吧。”说着,他从箱底拿出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穿在身上。
我有些纳闷儿,问父亲:“这路服是哪儿来的?”
父亲说:“是俺买的。”endprint
我问:“多少钱?”
父亲不吭声:“……”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父亲告诉了我,他是花180块钱买的。
我恍然大悟,当初父亲给我的不仅是一身路服,而是一个“老铁路”对后辈的殷殷希望和对铁路的拳拳之情啊。
照完全家的合影,父亲深情地说:“等俺‘走的时候,你们就给俺穿上这身路服,别买什么装老衣。”
回到省城后,我一直想着父亲,想着那身路服……父亲啊,你对铁路的那片真情,对后辈的那份深情,我将今生今世铭刻心中,直到永远……
二十二
这次出差,有机会回家看看父亲,没曾想,父亲不在家。
小弟说:“父亲住院了,得的是脑血栓。”说着,他十分认真地:“大哥,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我点点头,而后赶紧来到医院。只见父亲头发更加斑白,脸上的皱纹更加深陷,脸庞十分憔悴、清癯,但他精神很好。他躺在病榻上的一片洁白之中,双目微闭,好像进入了梦乡……
“爹,爹——,”我轻轻地叫着。
父亲睁开双眼,见我来了,很惊讶地问:“谁告诉你的?”
“……”
“俺叫他们别告诉你,怎么就……”
原来父亲已住院半个多月了。他一直瞒着我,也不允许家里的人告诉。我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的原因——是怕我破费。他不愿再让我承担更多孝敬他老人家的义务。他的心思,我明白;他的好意,我心领。但是做为长子,我不能不承担做子女的职责。我应该尽我的力量孝敬他老人家。想着想着……我下意识地从衣袋里掏出仅有的168元钱塞给父亲。
父亲说什么也不要。
我说:“你要是不要,那我就不走了。”
在我的再三恳求下,父亲接受了。他说:“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属你的日子紧巴,还要为俺破费……”
待我坐上回省城的列车,不由伸手摸摸衣袋,突然发现那168元钱还在里面,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又把它放进了我的衣兜儿。
列车在飞驰,我的心情却十分沉重……我想起和父亲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起父亲怎样教我做人、做事……
父亲啊,俗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前三十年,你已经做到了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一切,是一个称职的、有责任感的父亲;后三十年,我却没能在你的身边尽忠尽孝。可恨儿无能,直到如今也没能为您做些什么,还叫您牵挂着我的生活……
列车的喇叭里播出了: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蹬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当我长大后
山里孩子往外走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
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儿山高水远他乡流
都说养儿为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也不张口
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
愿天下父母平安渡春秋……
我不由得跟着小声哼哼了起来“……儿只……只有……清……清歌……一曲……曲和……和泪唱……愿……愿……天下……父母……平安渡……渡春秋……”
唱着唱着,只觉眼眶火辣辣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