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血清平调

2014-12-19 12:19白九仙
故事家 2014年8期
关键词:郡主城楼帝王

白九仙

瓢泼的雨夜里,系在瑟头的铃铛不停地响,我披衣执伞走出院子,便看见高坐于马上的他一头栽下来。他身下蜿蜒而过的雨水,瞬间便成了浅淡的红色。

我如今暂住在这个小村庄已有五年,救了他我便无法继续隐居在这里了。

雨水冲掉了他脸上的血迹,我俯下身看清了他的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扶着他刚走进院子,不消片刻,追杀他的人便到了。摇摇欲坠的小屋外火光映天,刀刃明晃晃的光映在薄薄的窗纸上。

他一直未醒,我也并未出去,屋外的人似乎用完了耐性,两坛酒泼在屋外的篱笆上便扔了火把。他们扔了火把却也都不离去,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映天的火光里他咳着挣扎坐起,我坐在椅子上支头看着他不言不语。火一直烧,我搭在弦上的左手使劲一拨,铮铮几个音响出来。

他似乎是这时才看见我,他说:“你是谁?”

我笑起来:“蕊,你可曾听过?”

瑟头系着的铃铛响得愈来愈快,他又晕了过去,鲜血从他身下流出浸红了我软缎的绣鞋。

他那张脸,我看着着实熟悉,可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半晌我眸色一转,十指拨弦,在房梁坍塌前带着他杀了出去,用弦操纵着晕过去的他。围在屋外的人见他出来竟无人敢上前,他的马疾步而来,我背着瑟带他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追杀他的人提刀追过来,我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拨弦,鲜血顺着琴弦淌下,拨弦的手生生地疼,被弦割破了。

雨渐渐小了,他慢慢醒过来,靠在我身上的他突然握着我的袖子,反手一把匕首便抵在我的脖子上,他说:“你是谁?”

我松了缰绳,翻身下马,他便摔了下来。我转过身看也不看他便走了,鲜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淌下来。

“你若是不出去买菜,那我便不做饭了,索性饿着你。”

他笑笑:“好好好,都依你。”他左手熟练地卷起卷轴,然后接过她递过来的篮子。

我倚着柱子看着这位郡主同他玩闹。那夜过后他找了我很久,我也正好无处可去便来了这里,住在这里应该有两个月了。在这里并无事,他奉我为上宾,郡主大抵是觉得我并不好亲近,便也不怎么同我说话。

刚转过帘子他便看见了我,他似乎有些惊讶我一直站在这里,却并未言语便由郡主拉着胳膊出去了。不多时便听见郡主低声欣喜地说:“竟是落雪了。”

他说:“下雪罢了,有何稀奇?”

我推开窗,外面下起了雪,斜斜地落,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他用袖子护着郡主站在院里的那棵寒梅下,有奴仆抱着一把纸伞从廊下匆匆而来,郡主偷偷挥挥手,那奴仆便退了下去。他用袖子护着郡主渐行渐远。

我将瑟抱在怀里静坐着,面前案几上的香炉里袅袅升起烟。

思索片刻,我背着瑟走出了院子。院里的那棵梅花还只打着骨朵儿,一个婢女递过一把纸伞问:“姑娘可是要出去?”

我点点头看了看她,未带纸伞走了出去,细碎的雪沾在绣鞋上。我站在石级下转过身,支起的窗子后有轻烟,不知是那未焚完的香,还是他走前嘱托婢女为我斟的热茶。寒梅结着小花盏在微风里轻轻晃着,府里的婢女垂着头匆匆而过,我留在雪上的脚印只剩了浅浅的痕迹。

一路西行,原来住过的村子是不能住了,我只能重新找别的地方。

雪越下越大,夜里我到达一个小镇,一户人家收留了我,让我做他女儿的师傅,教他的女儿弹琴。

夜半时有人叩大门,生硬的声音。匆匆的脚步声往这里而来,我侧耳听了个仔细,并不是这府里的人。

正猜测空当,他已经走到了屋子的窗外。

未曾想到来人是他,我呆呆地坐在榻上看着站在窗外的他。他的大氅上沾了雪,剑穗从大氅中露出来招摇地飘着,他一张脸浮起寡淡的笑意。

两两无话。

瑟头系的铃铛叮当作响,幽幽的灯花在他的脸上跳跃,早开的梅花落下枝头从他的身后飘过,干冷的风盘旋在周围。宅子的主人已经去歇息了,他依旧站在窗外,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他是指给郡主做夫君的世家子,叫作覃岐弦。一年前覃家造反,九族皆诛,岐弦因郡主苦苦哀求君王而免了一死,从此再也无姓,都唤他岐弦。

这些都是我在之前那个村子做夫子时听村民说起的,简短的一句话,却是一个人命运翻天覆地的变化。

覃家风光时仇家不少,如今覃家没了,这些账便算在了他的身上。我遇见他那天,正是有人寻了杀手来杀他,哪承想他运气好遇见了我。

凡人的种种爱恨我已经听得太多,心早已不曾有波澜。

“我是蕊,你知道吗?你来找我也不过想让我帮你复仇,可你……”十指拨弦,狂风从指间起,我抬起头看着他,“可你凭什么?”

反问的话,说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抽出剑,冷冽的剑气迎面而来,却在离我眉心一寸时生生停住。我看着剑一点一点地结冰,他的脸色变得铁青。

“你杀不了我的,我和你们凡人不同,我已活了不知多少年,所以,不要妄想了,岐弦。”我看着他,说完后吹熄了烛火,关好了窗子便抱着瑟打算歇息。

这一夜我却始终睡不着,枯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抱着瑟弹了一曲。

“姑娘弹得真好。”窗外响起他的声音。

我支起窗子,他端正地立在窗外,肩头落了一层雪花。看着我,他缓缓地说:“这个曲子应是《清平调》了,盛世清平,无音成律。”

我伏在窗台上,伸手拂去他肩上的雪花,突然莞尔一笑:“我帮你。”

我的瑟叫无音,可是这曲子我却不知道它叫什么。记得很久以前,有个人告诉我,我的瑟名叫无音,可他没告诉我这曲子叫什么。如今有人告诉我这曲子叫什么,我想,我该帮帮他。

他国不断来犯,出征他国于岐弦来说是一个复仇的机会。

岐弦自去年便被削了官职软禁在郡主府里,也不知岐弦使了什么法子,竟使得君王同意他出征。endprint

郡主一身嫁衣红似火,朗声笑着站在郡主府前说:“逢君归期,妾当红衣以待。”

岐弦随军出征了,虽只是一个小将,却看得出他的勃勃野心。知情的人叹一句陛下养虎为患,不知情的人街头巷尾说郡主送别岐弦时的情深。

岐弦出征那天,是在春天,冬雪尚未融化的时候。那天我携瑟披甲自天而落,百官皆震惊。

我是蕊,很多年前我曾出现助一个人为帝,杀人无数,以暗杀闻名诸国。后来我一直辗转归隐山林,因着画像,总有人认出我,我一直不老不死,因此成了传说里的妖。

几乎每个朝代都有人妄想找过我,妄想我助他们,可我从未曾被谁找到过。

随岐弦出征,一直都很顺利。我弹的《清平调》可以杀人于无形,那曲子有着浓重的杀意,在战场上弹出来便是一把利器。一月有余,岐弦便打到了敌人的帝都。

这个过程太过顺利,使我一直不安。

我一直记得岐弦攻城那天,月明星稀,火光连天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慌张的帝王站在城楼上,在破城那天亲手将他的宠妃推下楼。明晃晃的光里,那个宠妃落下城楼,甚至来不及求救便摔在了地上,一簇火迅速蹿过去吞没了她的尸身。

黄土枯骨,她却连一个坟冢也无。

我携瑟坐于马上,看着岐弦下令攻城,身后的将士们杀红了眼,铠甲沾了鲜血泛着异样的光。

那是后来我经常梦到的一个场景,哭喊声嘶哑,秃鹫低低尖叫着掠过,我十指染血污了我的瑟,那个宠妃闷哼一声落在了火堆里。

令人压抑的声音,沾满了杀意,就像一首不死不休的《清平调》缠着梦。

岐弦大喊一声:“蕊,快用你的瑟。”

我回过神来时,敌人已经打算做最后一击,我军将士伤亡甚是惨烈。

携瑟跪坐于地,我十指拨弦,狂风自我十指间生长出来。我跪坐在风里,看着岐弦被杀伐晕染的眉眼,似曾相识,又好像从来不识。

不过一支曲的工夫我便扭转了战局,城楼上的帝王抽出侍卫的刀自缢于城楼上。他倒在城楼上睁着一双眼看着我,不像那些我在战场见过的将死之人,他的眼里没有憎恨,只是充满了戏谑,城楼突然焚起大火。

后来城楼坍塌,他同他的宠妃葬在了一处。那场大火里,那个帝王尸骨无存,但他的眼神却使我记在了心上。

入城后的夜里,我用水一遍一遍洗瑟上的血。岐弦坐在我身边,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直看着天上的星星,眼睛亮得也像是天上的星星。

凯旋故都时春天尚未过去,百花开得异常好,到处都是浓郁的花香。湛蓝的天空有飞鸟匆匆飞过,明媚的叫声千回百转。行军途中有人唱着故乡的小调,归意满满。

归,我从未想过的一个字。

那是在返回故都的途中,路过一个小镇,小镇有一处果园,种了数不清的梨花。那时梨花开得正好,岐弦似乎十分有兴致,他穿着浅色的袍子坐在梨树下看书。我抱着瑟走近他,繁茂的梨花落在我的瑟上,白色的梨花映衬下,我低头惊讶地发现我的瑟已被鲜血染成了另一种颜色。我慌张地松手,瑟重重地摔在地上,岐弦笑着说:“蕊,为我弹一曲吧。”

我席地而坐,十指拨弦,梨花不停地落。

一曲毕,岐弦靠在树下闭着眼睛,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起身想取下他盖在脸上的书。手指尚未触到他的脸,便听见他说:“蕊,你说我若不姓覃,你若不会不伤不死,那该多好。”

良久的沉默后,我答:“蕊不知。”

其实我想过,如果他不是一心想做帝王,如果我不是满手鲜血的女将,那么,我便要他陪着我。他带着他的剑,我背着我的瑟,骑着马再走一遍我这些年走过的地方,给他弹好听的曲子,带他去不同的地方,逍遥一世。

可这只是如果,都是我的妄想。

第八天回到故都,岐弦突然起兵谋反杀了帝王个措手不及,郡主一条白绫死在她的新房里。

迅速地改朝换代,甚至我都反应不及。

岐弦登基称帝那天,狂风不止,整个城的梨花都在落,像是下了雪一样,纷纷扬扬的,大多数人闭门不敢外出。

我穿着岐弦赐我的袍子,站在城楼上抱着瑟临风而立,广袖柔柔地飘。

那天我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夜里五彩的烟火成簇成簇地绽开。我臂弯里的薄纱高高扬起,满天的星斗眨呀眨,落下柔柔的光。

我忽而想,其实这样没什么不好,岐弦守着他的天下,而我,守着他。

论功行赏时,岐弦封我为将军,赐我府院盛世楼。

封赏那天我抱着瑟走进大殿,百官慌张退开,岐弦看着我强撑着笑意。我低下头跪在地上,以臣服者卑微的姿态。

有人呼出一口气,像是放心一般,瑟头的铃铛叮当作响,我握住铃铛低头叩拜。

我在盛世楼里住了整整四年,我在那里种了许多梨树,每逢春天,梨花便落得铺满整个楼。我卸甲穿着袍子从上面走过,安逸,可是空洞无趣。

四年后的一个晌午,岐弦来找我,他笑着坐在梨树下说想听我再弹奏一曲。我穿着长袍坐在树下为他弹那曲《清平调》,一曲毕,我尚未抬头看他,他已反手一掌劈在我的脖子后,眼前一暗,我便倒在了地上。

醒时我的周围燃着大火,梨树根部已经起了火,梨花不停地落。四周布了阵法,我根本动弹不得,费力地起身四处张望。

岐弦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我看见他站在大火外携着几个官员朗声笑着说:“是不是在找你的瑟,你还想弹《清平调》害死更多的人?你这个不伤不死的妖!”

他身边的官员见我已无力反抗,一个又一个离去,他们的脸上有着狰狞的笑容,快意的满足。

岐弦将我的瑟抱在怀里,反手抽出利刃。火已经烧到了我的身上,我挣扎了一下,岐弦身边的人匆忙从他手里抽出瑟,然后将瑟扔进大火里。我强撑起身,反手一掌便拍在了自己的眉心上。

他们都说我杀孽繁重,很早前就有人上书让岐弦杀了我,第一个上书的人就死在我的刀下。我在一个春天杀死了他,杀死他后我一个人握着刀走在街头。岐弦找到我,他骑在马上伸手问我要那把沾血的刀,我笑着递给他,他拿着刀迎面便对着我砍下来。我额前的发被戾气削断落在地上,身后瑟上的铃铛一直响,他的刀停在我的额前。endprint

岐弦强压着怒气问我:“你为何不躲?”

我莞尔一笑说:“躲不过。”

岐弦怒气冲冲地扔下刀扬长而去,我俯身捡起刀反手拖着走过铺满梨花的巷子。利刃割破手心,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流到地上,众人惊恐地躲避开。

这一天早在我的意料之内,我知道总有一天岐弦会杀我,可我不想走,我已经一个人活了很多年,我不想再一个人活着了。

重重叠叠的梨花迎面落下来,我笑着闭上了眼睛。我想我终是理解了那个帝王自缢在城楼上时看我的眼神了,他知道我也会同他的宠妃一样,死在自己喜欢的帝王手里。

可是这样死去也好,总好过无望地活着。

再次醒来时,雾气弥漫,瑟依旧在我的怀里,有人说:“蕊。”

我看着坐在身边的这个人,我笑着唤他一句:“刑天。”

刑天管理地府的枉死城,我笑着说:“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刑天?”

刑天穿着一身铠甲:“蕊,你怎么会死,你来这里也不是你自己想来罢了。”

我问刑天:“我的瑟不是被烧了吗,怎么又在这里?”

刑天左手轻轻拨弦,他说:“你的瑟不是平常的瑟,自是不会就这样被火烧毁的。”

刑天又说:“你活得太久记不得也是应该的,睡吧,蕊,醒来你就记得了。”

他反手一划,浓浓的雾气迎面而来,然后雾气逐渐散去,我看见岐弦握着剑站在高塔前,身后的高塔上千铃皆响。

我悬浮在半空中,看见另一个我抱着瑟站在岐弦面前唤他:“修。”

他反手握着剑向我走过来,笑着说:“蕊。”

那一世的岐弦名唤修,是一位皇子,他出生那年身世受到猜忌,因此他被偷偷送出宫。

后来,他被仇人寻得而收为义子,年长些便被怂恿谋反。

他出生时,我是一把瑟,用战场的梨木做的瑟,他被送出宫时带走了我。

他给瑟起名无音,我在一个月夜有人暗杀他的时候现出形来。那夜暗杀他的人离开后,我端端立在一树花下,裙裾边的花开成灯盏的模样,露水打湿了绣鞋,他说:“你若是无名,便唤蕊吧。”

眼角上扬,玉箫在他手里画出好看的弧线,他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展开。

那一世我杀人无数,助他得皇位,他得皇位后弑父弑母,后来得知真相死在了千重塔里,我也因此归隐山林。

他死在千重塔里那天,熊熊烈火染红了半边天。

在现出形来之前,我一直是无意识的,所以我不知道他的身世。那天我站在千重塔下,烈火燃起,我欲上前,他说:“蕊,忘了我吧。”

他死之前用玉箫为我断断续续吹了一支曲,我坐在塔外以瑟相和。后来箫音断绝,我依旧坐着,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天后有自立为王的新帝找到我。那一天我逃走了,我一直记得那支曲,后来岐弦说《清平调》的那支曲。

我因身上浓重的杀气只能待在凡间,千百年来,我一直都在寻他,走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等他转世再来我的身边。

这一世见他,又是如此境地,他在功成名就后想要杀了我,我和他之间始终充斥着熊熊烈火,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总有一个人弹那首旧曲,忘一个旧人。

我醒来,刑天还坐在我身边,刑天问我:“你可要回去再陪着他?”

我摇摇头,眼里一片水泽:“你将我化作一株梨树吧,就种在他的宫殿里,让我能时时看着他,我已经陪他杀累了。”

刑天答应了我,以将那瑟给他为条件。

我再睁开眼时,已经成了一株梨树,就植在他的宫殿里。

宫娥站在梨树下小心翼翼地说着过往,她的故事里岐弦焚了我的瑟,杀了那个不伤不死的妖,并且宽宏地将盛世楼修作那妖的陵墓,是一位圣明的君王。

我笑笑,梨树枝微微晃动。

夜深露重,半个月亮凉凉地挂着,梨花落满了石级,小虫子藏在幽草深处鸣叫。岐弦又睡不着了,他提着灯笼从我身前过,大红织锦的灯笼半人高,他挑灯看向树上的花蕊,一片暖色里,我看着他,两两无话。

他提着灯笼走远了,远处层叠花影后有人抚琴,弹一曲《清平调》,婉转的调子软软地落在梨花枝头。月亮弯弯地挂着,懒洋洋的风轻飘飘不知愁地停在梨花蕊上,那咸咸的味道,也不知是风将谁的泪带过来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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