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理
农业生产与工业生产不一样
在现代农业大发展的背景下,社会资本来到乡下,却经常产生问题、争论以及与公司整体利益之间的矛盾。企业通常的做法是从农民手上流转土地,从事农产品的生产,雇佣农民到企业上班,给农民发工资。这件事往往经济效益不好、社会效益也不好。
我经常听到大公司的老总说,自家企业要掌控从田头到餐桌的各个环节。我想,这样的话,社会分工还要不要呢?效率还能不能提高呢?企业很难做到每个环节都有最出色的人才。
农业生产与工业生产最大的不同在于,和一般工业产品不一样,农产品是有生命的东西。农业的特殊性在于农产品本身每一天都在变化,因为这是要成长的、鲜活的生命,这是第一个变量。同时,农业生产的外部环境跟工厂也不一样,农产品在自然环境里生长,每一天的气温、阳光、风雨都有变化的,这是第二个变量。面对这两个变量,对经营者来说要求之高,远远超过工业生产。
对农业生产来说,每天面临的状况都不一样,今天干什么、明天要干什么,必须亲自到现场判断后才能做决定,该浇水了、该施肥了需要生产者当机立断。因此,即使在农业最现代化的国家,也做不到让农民像工人一样按8小时工作制按时上下班,你也做不到精确指导他今天干多少活。农民有时背着手在地里转一天一点活都不用干。但是第二天狂风暴雨来了,农民可能24小时都在地里拼命干活。
在农业领域,第一,没法要求农民像工人那样按时上下班按照流水线走;第二,没有任何一个老板算得清楚,今天农民付出了多少劳动应该给多少报酬,只有最后打了粮,按照产量反推。现代工业中的难题,即对劳动量的计量问题,在农业生产过程中是没法解决的。
但是,新型农业经营主体的出现给社会资本、工商企业进入农业提供了非常广阔的前景,最现代化的机器、最现代化的技术可以给最传统的农民提供最现代化的农业技术服务,由此获得双赢。所以,要充分认识到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在未来农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
提供农产品的主体和为生产者服务的主体是多种形式的,生产大户也可以提供服务。企业或者农民合作社集资买的农用机械,实际能够服务2万亩土地,在满足自家生产需要的同时,还可以给周边的人服务。
比如说在东北,收上来的粮食如果不及时烘干的话,水分会在粮食里结冰,等到天气回暖的时候,里面的冰就会融化,容易造成粮食霉变。现在有先进的烘干塔,能够帮助农民把粮食烘干了再储存,这样即使价格不太好的时候,也可以先在家里存着。但是现在大部分地方还做不到,为什么呢?因为烘干塔的投资太大,农民合作社负担不起。我很少见到有企业家到大粮仓当地建烘干塔,实际上这里面是有商机的。因为卖粮食的时候要测量含水量,等到计重再除去水分的重量。把水分烤出去这一过程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是反映在粮食的收购价格上要差很多。
因此我认为,第一,我们的社会资本和现代工业企业,在现代农业方面大有可为的,但是没有必要跟农民争地。失地农民进入城镇,如果得不到妥善安置,会对社会产生负面影响。如果企业要请农民打工,对不起,劳动者的天性就是只有种我自己的地、打我自己的粮才不用别人管我,我才尽心尽力。假如种的不是我的地,打的不是我的粮,只要能偷懒我就想办法偷懒,这是天性。企业即使下大力气也很难做好。工商企业搞现代农业,更多的要去做那些农民想做但做不了的事,这才能显出优势。农民能做的事,企业不要去抢。
第二,发展现代农业的经营主体,形成现代农业经营体系,一定要多种方式。我方才讲了,农民个体、专业大户、农民合作组织,甚至集体经济,包括我们的社会资本、工商企业,都要发挥各自的积极性,找到能发挥自身优势的形式和内容,这样就能够做得更好一些。一定要发展多种所有制经济、多种经营形式,才能把我们的理念搞得更活、更好。
什么叫适度规模经营
我们在推进农业经营体制创新的过程中,要注意发展适度规模经营。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工作的时候,去山东省烟台市调研,那个时候就提出要发展农业的适度规模经营,到现在30年了。什么叫适度?我就一直没有琢磨出来,只是觉得不能太大,太大了就把别人的就业机会挤没了;但是也不能太小,太小了就没有效益。适度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大家都在探索,各地情况也不一样。我大概三四年前琢磨明白了这件事。
2012年我到上海市的松江区调研。松江区位于上海市西南部,是黄浦江在上海境内的上游地区。按照规划,松江区境内、黄浦江以南的地区必须保持原生态,限制工业发展。因此,为了提高农民收入,当地政府一方面转移农业人口,一方面推进家庭农场建设。松江区的家庭农场自2007年兴起,发展时间早、水平高。
经过我多年的观察,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当地家庭农场从2007年发展至今,7年下来平均每个农场的规模不仅没有扩大,反而还有所缩小。我对此很感兴趣,调研的时候问,为什么2007年平均每户种植面积能达到130多亩,到今年就缩小到了113亩地,是什么原因?原来这里有一笔经济账。松江地区的农业社会化服务体系十分完善,有很多50多岁的老两口留在家里种地。一年两季收成,一亩地的纯收入平均750块钱左右,130多亩地的全年纯收入能达到9万多元。当地人说,你去看看统计资料,前年上海市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大概40100多元。也就是说平均来看,城镇居民两口子全年纯收入赶不上在家种地的老两口。因此,经营家庭农场在当地农民看来是好活,比出去打工好多了,不用背井离乡,可以在家吃住。这样的好事大家都想干,于是这一“行当”的竞争加剧。在土地面积有限的情况下,经营者越来越多,所以面积一再缩小,但也不能无限收缩,否则收益跟不上来。所以在目前阶段,在松江这样的地区,100来亩就是合理的标准。
在松江调研的时候,有农民向我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他说如果我有1000亩地,你是给一户人家种,让他一年收入100万好,还是给10户人家种,每家收入10万好呢?这个问题很深刻,已经超出了一般经济学的范畴,涉及到了社会民生问题,牵扯到资源分配的公平公正性,涉及到人和人之间相互平等尊重等问题。我认为,伴随着社会的发展,我国农业人口还会不断减少,农业经营规模还会不断扩大,但我们不应该盲目追求大规模。规模大了效益也不一定好,更重要的是规模过大可能会导致连锁反应,产生一系列社会问题。
我算过一个账,到2030年,也就是建国81年的时候,农村大概还会有4亿5千万人。查一下统计资料,会发现1949年中国农民人数就是4亿5千万,81年后人数都没减少。所以说中国的农业现代化确确实实比其他很多国家难得多,约束条件也多得多。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注意以下两点:第一个,要有关爱农民的情怀;另外一方面,又要保持充分的理性,不要追求一夜之间能够实现什么目标。
现在我们看到,几千亩、几万亩的经营也有,但是说来说去受到环境限制,绝大多数农户只是经营几十亩地。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中央提出创新农业经营体制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我们在执行的时候一定要认真把握中央精神,基于国情,看清楚我们现在所处的发展阶段,推进这个阶段应该做的事情,这样才能把事情做得更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