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骑雅拉，旷美寻踪

陆阳

到别人生活烦了的地方去这种事儿似乎总是一道无解的命题，一道永远轮回的魔咒—再回到自己生活烦了的地方继续烦下去，然后以回忆、文字和影像继续延续着自己在巨大落差后的快感，一种谦卑的，却又自信满满的快感，所幸，终点亦是起点，这的确像极了精神鸦片，令人乐此不疲。

那时，我刚结束短暂的600公里长途公路骑行，在一种交织着“什么横断山脉什么澜沧江感觉不会再爱了”的溃败感、畅快感和满足感的五味杂陈中，拖着几乎被云南崇山峻岭间蜿蜒辗转的公路虐残了的双腿回到首都的“十面霾伏”，我依然每天骑车通勤，却很难做到”自强不吸”，偶尔在路上怯生生瞥一眼凶猛的公交或轻轨站，你挤，或者不挤，人就在那里，扑天盖地；你等，或者不等，班儿就在那里，有本事别去。GDP和雾霾的最大共性就是要靠吹的，当老天爷想缓口气儿的时候，就会明白鼻孔里的黑鼻屎和面罩过滤片的肮脏程度与PM2.5指数成正比，而几万个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台历翻过一篇，键盘加班加点、鼠标消磨时间、酒馆推杯换盏，却又仿佛一如从前，做回了自己却又感觉换成了别人。直到一纸邀约把我领回了梦回已久的川西大地上—越野骑行雅拉神山。

我得为绵阳后山车队的小伙伴们手动点赞，他们又一次成功地将我从严苛的劳动合同、繁琐的社会关系和虚实难辨的信息世界中剥离出来，那是一条从抽一巴掌扭头看不见人的灰霾到瞳孔对透亮湛蓝无法聚焦的色谱之路，然后带着山地车把自己扔进旷野里，只专注于车轮下的那条路。

山地车的胎齿缓缓碾过通往雅拉神山的层层泥土，回首在南面与之遥望的，是云蒸霞蔚的、剑指天际的贡嘎群峰。对于攀登过贡嘎卫峰那玛峰以及在那片山域中越野骑行过的我而言，雅拉是一片陌生领域，却是一种熟悉的陌生感，这的确令人有些恍惚，它隐匿在茂密的雅隆河谷后方不见真容。在藏文化中，有山则有灵，每一座山都有其对应的赞神，赞神立地行天，以多种变幻的形态，在天界和人间推动风云，造福于万物生灵，镇慑妖魔鬼怪。有趣的是，雅拉虽与蜀山之王相邻，却是念青唐古拉山神的儿子，守护这豪迈与柔情并存的雅隆河谷土地，它被称为雅拉香波山神，又被称为斯巴达神雅拉香波，被莲花生大师收为藏传佛教的护法神，在传说中它常以大白牦牛的身形显身，口中喷吐雪暴，躯体白如海螺，着白衣并化身神灵，在“世界形成之九山神”中位居次席，地位极高。山巅雪，闻道积千秋。寻幽迹，仙境少人行。然而，首日我们便折损了一名队友。

自然尽管美丽，但同时也野蛮可怕，每一次，我敬畏地看着脚下的大地，看看诸神究竟创造了些什么，这些所谓我们可以任意使用的永久的居所，却始终无法与之真正结合，它的根源，浩瀚而恐怖—并为我们曾听说过的大地之母，不容人类践踏或埋葬。我们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对闯入者不见得友善的力量，在这神灵崇拜和迷信之地，是比我们更亲近砾石与荒野的同胞所居住之地，我们的一举一动或许言不由衷。软尾巴，一位来自成都，彬彬有礼又少言寡语的年轻人，平时飞两米高台都信手拈来的天赋车手，被高海拔折磨得无所适从，午饭后行进两小时，宽敞林道依然缓慢攀升，持续放射状的头疼令他显得面色苍白步履蹒跚，高反，所有户外运动者的噩梦，你不知道到它何时到来，不知道何时能适应，何时引发严重的高山病，何时要了你的命。未知，带来自欺欺人的假象，也带来一场赌命的骗局。炙热、向往与期盼并不能让局面有什么改善。海拔3700米的营地，软尾巴倒在李医生怀里，脑袋像断了线的风筝，时值深秋的傍晚，气温陡降，我们为他裹上-20℃羽绒睡袋竭力不让他睡去。“连夜送他下撤，这是随后的救赎”，目送队伍里最精悍的兔子与包子离去，我担忧不已，西北山脊上，阳光开始收拢它最后的光线……

软尾巴于次日凌晨两点抵达康定医院，插上管子，迅速恢复了健康。

我怀疑没人敢说自己享受高海拔地区的生活。行进虽然缓慢，但至少还可以从艰难中得到一种冷酷的满足。但当这种安慰都不复存在的时候，便每时每刻都是煎熬。户外的魅力就在于它使人际关系变得更加单纯，个人的交情被淡化而沟通协作得以增强，如同运转的机器，分工与奉献精神取代了人际关系本身。自然地域中，特别是高海拔旷野的越野骑行充满了神奇的吸引力，它所蕴含的那种坚忍、控制、跃动在貌似矛盾中带来随性的生存状态，更符合自然法则，是对固有沉闷生活模式的一味解药。幸运的是，雅拉山域并非一味的不近人情，这里简直就是山地车的天堂，在3800米以下处，林道松宽、泥土松软、坡度舒缓，爬升时约有一半的时光都踩动脚踏，缓行于斑驳与潺潺间。可我有些拙劣的控车技术在轻齿比下并不能让我随心所欲地躲避那些嵌在地表的石块和滚石，我像极了网络连接不畅的视频播放器，随时被卡得失速，而换一挡重齿比则使大腿肌肉持续处于无氧状态，心率居高不下，后背的毛孔像广场喷泉把衣服浸透。我无比羡慕前方的山地车大神沙舟，敏捷灵巧又张弛有度。“你注意看在慢速爬坡时前轮和车体通过石块的状态”，休息时他对我演示到，“身体重心前移，手臂随前叉避震而动，同时脚踏发力，而不是一味的向前硬磕，specialized enduro expert前叉的避震行程是可调节的，把它从160mm调节成130mm，在爬坡时更有利于操控也避免你白白浪费力气。”这就是与大神同行的好处，在雅拉神山最华丽的舞台布景下，每一次指点都让技术有了质的飞跃。

雅拉香波怀中有三颗宝石，垭拉措、镇朗措和雅拉友措，传说雅拉带着冈仁波齐山神的女儿雅姆挥别念青唐古拉山来到塔公草原时，冰川位移，雷电和山石互相撞击而发出巨大的声响和火光烟雾，天地洪荒，犹如末日。雅拉与雅姆化身群峰镇住大地，而他们却不得不分隔两地，雅姆将随身携带的最大的宝石抛向雅拉，越过雅拉的头顶，落在了他的北面，立刻化作了一个翠绿色的海子，清澈而闪亮，这便是雅拉友措，从此雅拉只得从倒影中望见10公里外的雅姆，唐古拉山神和冈仁波齐山神得知他们的事迹，便派来了两个度母化作了一对姊妹湖，守在了雅拉友措的上方，这便是垭拉措和镇朗措，她俩在雅拉神山的南北分界线垭口上，陪伴着雅拉和雅姆，将传说继续传说下去。

高旷牵情遗世想，孤寒射目惹人愁。山路一回眸，走进传说得翻越4200米的垭口，马道狭窄曲折，陡然攀升，其间填满了松动而巨大的碎石，时值深秋，风猎猎，回望雅隆河谷，红杉林、杜鹃林、松林五彩分明，我肩上扛着值10头牦牛的山地车印证了轻量才是王道的硬道理，足以让我在牛喘中还能坚持下去，随着沸腾颤抖的双腿，我所能看到的，能听到的，能呼吸到的都化成一道优雅清晰的轮廓、一声飞鸟惊起的空音、一味弥漫盈野的清香……

所有的积郁都随着车轮调转的一刻迸发了，地势极为开阔，高山草甸与风化的砂石小路交错，鲜有悬崖，我们可以随意切线，跳跃或搓出道道烟尘，那是一种完全不必理会刹车的豁车感，胯下的specialized enduro释放出巨大的张力，精准而又凌厉，空气在震颤中呼啸，荒草簌簌，碎石翻飞，所有的主观经验在这里完全被疏离废弃，那是一种震撼，一种蛊惑，一种情感的迸射，一种速度的窒息，甚或是一种思想的空寂和豪气干云的幻象。忽然令人真切领会到“活在当下，掌控所有骑行”的终极奥义。雅拉抡圆了两个大弯便把我们带到姐妹海边，它的脚下，风从西北方吹来，掠过雅拉峰顶，掀起层层雪沫，云层中暗流涌动，艳阳与乌鸦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空气静谧得要命，如果你不动不出声，就会觉得自己像跌落在风景中的尘埃。

篝火与繁星，寒霜与冰晶，都是对我们的褒奖，冰凉的鼻尖与睡袋里暖烘烘的屁股对比鲜明。抽烟是可能的，但如果身体脱水，咽下去的食物或许会令人呕吐，营地里炉头上的火焰似乎永不熄灭。山之厨、圆白菜、牛肉和汤料被迅速消灭，尽管昼炙夜寒，出发伊始的坎坷开始被美妙的感觉代替，而且我总觉得它会稍纵即逝，也尽管同伴们的吃相不堪入目，但他们从没有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营地也始终整洁有序毫不凌乱。还好风声尽量盖住了那些不畅的呼噜声，我甚至开始怀疑网络上那些貌似被虐残了的苦情照片是被刻意渲染的，刻意沉浸在自己的牛逼中无法自拔，渲染出脱离尘世的、清高的、又虚荣的境界。

自然的魔力会让磨砺变成拷问与修行，拷问内心，修行体魄，科学可以丈量山脉的高度，却无从触摸它的脉搏，雅拉香波就用它的奇峻魔力，能用灰朦描绘斑斓璀璨的画卷，鸣奏出最为激昂澎湃的交响，那是米粒大的冰雹砸在头盔上的声音。我们骑行在雪松林间，峭拔的枝干却无法提供更多的庇护，东南方的河谷上方一线清晰的碧空阳光，冰雹、雪花、雨滴却在头顶上方交响挥洒，山地车的胎齿卷起层层松针，又在混合牛马粪的泥巴路上屎情划印，棘轮与碟片随坡度转换声声尖叫。过去，我常常信奉“带着创伤去荒野治疗，转变心情，休养……”之类的说法，在独处时，唯唯诺诺又犹豫不决，然而参加这样高端的越野骑行队伍实现一个过去难以企及的梦想本身就令人激动不已，现在我所做的，就是拉开背包换上冲锋衣，打败坏天气。

我始终不太信任总结，特别是以记忆为基调的总结，大脑总是在刻意的回避和弥补，只言片语同零散的片段再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情节，透过摄影师原野定格的一幅幅瞬间背后看窗外鳞次栉比，光怪陆离。相信大家都会拷问自己，在又一场山地车与自然的对话中，我收获了什么。

注解：

高反：急性高山病（acute mountain sickness）

低海拔的人进入高原之后因为外环境低氧和低压引起的一系列反应，包括头痛、呕吐、腹泻、睡眠障碍、呼吸困难等症状，可以经过几天到数日的身体恢复而缓解。

高原肺水肿（High altitude pulmonary edema）

低海拔的人进入高原之后头几天机体因为失眠或者疲劳，上呼吸道感染等诱因引起的，静息情况下呼吸困难、咳嗽，严重时咳出粉红色泡沫痰，因为缺氧引起的肺泡毛细血管通透性增加，肺动脉压力增加等等原因引起的可致命的急性病，但如果及时治疗降低海拔可以治愈，目前对HAPE的病因研究尚未统一，研究发现有一部分人存在遗传易感性。

—乌仁塔娜 高原病研究方向医学博士

户外探险提示

1. 穿越线路，从康定中古村出发经新店子牧场、雅拉垭口、姐妹海、雅拉友措、雅拉天然温泉区、中半场至台站沟口出山，山路全程60公里。原本是一条极为成熟的经典户外徒步穿越线路，但同样极为适合山地车越野骑行。线路最高海拔处分别为雅拉垭口4216米，姐妹海4200米，雅拉友措3980米。

2. 适宜进山时节为6至11月，但针对山地越野骑行的特性，10月中下旬为最佳月份，天气相对稳定，而且能够避开线路上众多的徒步者。10月山区内昼夜温度在-5℃～15℃间浮动，温差较大，保暖装备和风雨外套都是必需品，当然装备越轻量化越好。

3. 整条线路越野骑行难度不大，同样适合有扎实基本功的初级山地车爱好者骑行，仅有两三处坡度极陡的下降线路，所以推荐使用specialized enduro这种避震行程为160mm的全地形山地车，更大的650B轮径也能够带来更好的通过性和稳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