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
施伟的小说有独特的轻清气息。轻清,轻淡、清澈,仿佛一个不愿让人世间惊醒的梦。在那里,时间混沌,心灵透明,万物自在花开,又安然落下。但是,又不只如此,还有人间的爱的追寻。即使一个孤独的心灵,也渴望获得关注。那渴望如此强烈纯真,和梦的混沌透明构成小说的一体两面,最后形成一个丰富而又完整的存在。
《找朋友》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少年张士藩的自我世界,一个孤独的,在大自然中观察、游走并冥想的孩子,他想象一个有外星人的自然世界,他和它对话、交流,并成为朋友;另一条是张士藩的现实存在,一个学校的差等生,偷偷喜欢一个女孩却又处处碰壁,心怀梦想却只能孤身一人。
外星人出现在少年的自我世界里,它为主人公带来色彩、伙伴、友谊和交流,带来另外一个奇妙的空间和生命存在。少年张士藩在祖父的废园中,在孤独的冥想中发现了外星人虫子,它告诉张士藩,“它来地球找失散的好朋友,找了五百年”。五百年的时间,如此漫长又如此执着,它和张士藩孤独的心灵产生了共鸣。由此,小说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与等待。
非常喜欢文中描述虫子的歌声那几段:
哎咿呀……/咕哪敏!/吗嗦味,思代思代思代!/哄哄,丁字街,哄哄,草啾草,里子呒及梭,/塔里呒及梭!
相当多的文本在这样的情节里,都会把歌的具体内容取消,直接忽略,只描述听歌后的感觉。但是,这一歌曲的语言和在文本中所呈现的空间形态非常重要。作者不只创造了外星语言,并且在文中煞有介事地解释了外星语言的意思,这既增加了文本意义的容量,同时,也把想象拉回到现实的层面(虽然这一现实仍然是想象),让读者增加了现实感,心理感受更为深刻。另一方面,歌曲的形式本身也拉开了小说的物理空间,使得小说节奏变得更为舒缓,和外星人带给主人公的心理感受和时间感也相一致。
“歌声一歇,它又躺倒了——在悬空里躺直身子,缓缓降落罐底,仿佛一片树叶悠悠落地。张士藩受其感染,两眼迷离地望着天井之上,那天空却是愈看愈深的,仿佛通往过去又通往未来,而人在中间,东南西北中,上下四维都是虚空。”这是歌声带来的情感体验,也是作者给作品和读者塑造的空间,一个广阔、迷离但却又纯真温暖的空间。
小说的想象部分肆意、奇特、美丽,细节充分,而现实钝重、漫长、无所依靠。张士藩在学校努力去寻找朋友,期待着心仪女孩朝他看上一眼,为这一眼,他千方百计要买和周建兰一样的墨水,要和周建兰走同样的路线,但自始至终,张士藩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关注。即使如此,张士藩并没有放弃,他仍然保持着自己的等待和等待中的激动和向往。
两条线索,两个方向,相辅相成,形成一种张力,保持着文本内部的均衡。
我猜想施伟是一个在自然和乡村中漫游并细心体验的人。这两篇小说都体现了他对自然界事物和乡村场景的体会能力。是的,能力。在今天,自然已经被充分改造的时代,能够浑然漫游于其中,并能够以最细腻的心去感知、描述自然并不容易。施伟不放过自然界最微小的色彩、气味和生命,哪怕是雨滴经过时的空气或气味,他都会停下来,慢慢观察,并进到心里。
在施伟小说里,时间是慢的。略带重复的旋律中,时间停滞,而万物生长。譬如描述外星人吃什么颜色的饭就变为什么颜色那几段中,作者使用了音乐中的复沓手法,在这一复沓过程中,时间慢了下来,空间中最细微的事物逐渐呈现出来。
《找朋友》结尾部分尤其好。外星人虫子钻进了周建兰的身体,并医好了周建兰的病。作者在这里以虚代实,让两条线索产生了交叉,并发生化合作用。这样一来,小说就在虚实之间搭建了一个平台,让彼岸也到了此岸,让幻想在现实中生根发芽,结出美丽果实。两种人生,张士藩的孤独冥想和现实“爱情”之间发生了真正交集并产生了悲喜交加的结果。
但小说并没有止于此。现实中的张士藩因为急于“抢救”周建兰而被开除,他并没有因为外星人而多交到一个朋友,他最初的爱的萌动也被无情地掐断了。最后,在梦中,“外星人—周建兰”走到他面前,给他唱外星人找朋友的歌,这合二为一的形象展现了少年张士藩对找寻朋友和爱的执着。小说至此,既残酷又有点悲伤,但同时,又带着些许的希望,即使这一希望来自于一个混沌的孩子,但它仍然包含着人类对爱、情感的坚持和渴望。
《虎精的故事》同样具备《找朋友》中的自然性。小说中的小边是一个还很难从大自然中区分出自我的孩子。在他的心灵里,所有的事物,树、风、果实、花都有生命和灵性。他和张士藩的孤独气质不一样,张士藩因孤独而在自然中漫游、对话,小边是一个在自然中生长的孩子,他就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他还是一个文明史前的孩子。所以,他把在人类社会中所看到的、听到的和触摸到的,与大自然中的存在混淆到了一起,它们在他心里变为一个混沌、芜杂的场域,齐齐上阵,难以区分。
整篇小说完全用儿童视角来写,带着一种好奇的天真,吃惊的喃喃自语,既懵懂无知,又因这无知而使得对事物夸张的描写变得合情合理。听了“虎精”故事的小边一路回家,他所遇到的墓碑、草丛、池塘、防风林、五亩园都被人格化,古怪可恐,随时可能扑上来。随着小边的步伐,乡村的风景场和生活场也被铺展开来,但这一生活场并非客观或毫无生机的,而是被统一于小边的心灵世界,是经由小边的心灵折射出来的乡村、母亲和小妹。
从这个层面来看,施伟这两部小说中的乡村,并非真实意义的乡村,它是孩子眼中的、尚未开化的乡村,它具有原始的灵性和纯真。人类只是偶尔的闯入者、生活者和存在者。
总体来讲,《虎精的故事》从气息上稍弱于《找朋友》,想象的宽度和生活的广度没有《找朋友》那么阔。有点过于轻清了,轻与重没有达到均衡。在小说的结构内部,均衡非常重要。譬如小边内心对外在事物的冥想和敏感是小说非常重要的起点,这是“轻盈”的,天、地、树木、风都参与到他的想象之中,大人的嘲笑更加衬托出这一思想和存在的美。但是,如果只有这些,文本内部没有隐藏、透露出更多空间的话,小边的冥想背后也就没有更多的意味。
不过,《虎精的故事》的结尾有效地弥补了这一点。施伟特别擅长于写结尾。当小边一路奔跑回家,他所遇到的种种事物都被他塞进自己的心灵,并转化为一种让人惧怕的力量和生长性。所以,虽然他一路上都在想着怎样让妹妹开心,但是,当他看到妹妹的一刹那,混沌的、灵性的生长占据了上风,他幻化为虎精朝妹妹扑去。小说在此获得了新的空间和意味,自然性与人性重又难解难分,让人暧昧难辨。
我喜欢这样的写作。无关乎知识、道理,也无关于现实与时代,作者沉浸于人与自然的互相生长和有机关系中。并且,这一生长和关系越芜杂、茂盛,人的心灵空间就越来越远,越来越开阔。这也是文学的现实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