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菂
客栈以个性闻名,有老板的个性,有因老板生活经历和喜好差异造就客栈不同氛围的个性,也有因老板与客人相互吸引成全客栈独特气场的个性……每入住一家客栈,都是一次未知的探险。因此旅途中我爱住客栈,也爱观察客栈的主人、客栈的氛围、客栈里发生的故事……而一些朋友转换身份,从与我一样的旅行者变成客栈经营者,更使我每每用“间谍”眼光打量不同的客栈,仿佛在为朋友们搜集资料借鉴经验。
没有比曾经在路上的人更明白旅者的需要。这也是为什么当地人经营的客栈氛围总不及外来者的原因,个中微妙只可意会。恰如无言的黑话,迈进一家客栈的门,忽然有了归属感,身体每个毛孔都呼应着某种似曾相识,你便不由自主地在这家客栈赖了下来。我曾无数次目睹这样的场景,见证瞬间莫逆的友情魔法。
相比起丽江的包容,拉萨骨子里是顽固的,只能你去顺应它,而非它来屈就你。拉萨的客栈因此呈现一种散发着浓郁酥油味的藏式风情。不管外来者什么来头,在拉萨盘下一方空间经营客栈,最后都如黄昏时分八廓街的转经队伍,得融入六字真言的虔诚洪流。在这里,桀骜须得有所收敛,不羁终归化作敬畏——在比拼气场的较量中,拉萨从来战无不胜。
平措501志异
千差万别的经历千奇百怪的目的千难万险的旅程,到这里言简意赅为一个字:人。平措国际青年旅社,这个不动声色的“江湖”因此藏龙卧虎、精彩纷呈。
搬来平措纯属偶然。
在青年旅社多人间这样一个“随波逐流”的环境,很容易出现“振臂一呼,群雄响应”的热烈场面。原先我在东措著名的206住得好好的,某个焦阳似火的正午,蓦然间发现,自己背着重重的行李,跟着队伍“乾坤大挪移”到平措的501来了。
拉萨几大背包客最爱的著名客栈中:八朗学、吉日略嫌老旧;亚宾馆经过几度改造,条件和价格都向真正的宾馆高歌猛进;两位后起之秀,东措以前还不错,可惜这两年来有些“不思进取”,无论在口碑还是亲和度上都有被平措赶超的趋势。
平措国际青年旅社,坐落在与拉萨主街北京路垂直交错的朵森格路(又称青年路),有新楼与老楼之分,在路的两边遥相呼应。住客一般偏爱老楼,因为老楼是一幢仿藏四层回廊式建筑,中间形成一个视野开阔的天井,既有安全感又便于不同楼层之间的相互“打望”,十分符合“国际青年旅社”这个称呼所应具备的气息和功用。
一帮新搬来的“菜鸟”正为住在顶层能跟蓝天白云近距离接触喜不自胜,端坐窗边上铺一直举着把镜子聚精会神描眉画眼的女生冷冷开口:“别高兴得太早,等下午太阳把房顶烤热了,这里成了‘桑拿房,不热死你们才怪!赶紧找地儿避难去吧,谁也别想在屋里待得住!”
就这样认识了501室著名的“室长”温温,据说还有一位“副室长”亚东,出门办事未归。亚东这个“副职”存在的唯一理由,乃毫不犹豫投出手中那张永远的“赞成票”壮温温的声势。
拉萨著名国际青年旅社平措康桑的管理制度(尤指顶层多人间)是相当宽松而“人性化”的,超前实现了内部民主管理,把背包客们崇尚的“自助”精神进行到底。
在平措,登记处给每人发的床位号根本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五楼不但实行“占床为王”,还盛行房与房之间人员的自然“流动”,楼下登记处对五楼的住宿详情非但没有基本掌握,还得劳烦住客本人爬上五楼,怯生生站在门口打听:“请问,这间房还有空床位吗?”
一般情况下,人来了,找到个空床把自己的行李丢上去,就算安顿下来。可七、八月旺季来临,一向运行无碍的“人性化”自主管理不灵光了,竟连续发生几次同一张床位卖了俩人的窘况:高高兴兴游历了一天的某位回到房间,发现自己的床铺上躺着正跟高原反应“搏斗”的另一位,不由得一愣。
这种情况也好解决——在拉萨,不但时间的脚步慢了下来,人的脾气也相应地小了许多——往往两位一合计,男生让女生、身体好的让身体差的。高风亮节那位拎着自己的行李潇洒离去,迅速遁入茫茫夜色,只留给大伙一个豁达的背影。
念及淡季15旺季20还“含早”的廉价床位费,谁又能指望这十几二十块里能包含多少“管理成本”呢。
我的上铺住着日本青年卡卡西,据温温介绍,卡卡西是位贫穷而执着的好青年:因为贫穷,付不起外国人去阿里必须申请的各种证件费用,又执着地想去阿里,唯一的办法便是装成中国人混上去阿里最廉价的交通工具——班车。我到的那会儿,卡卡西已是第三次被火眼金睛的纠察人员从整装待发的人堆里轰下车,哪怕他的脸已晒得差不多跟藏民一样黝黑发亮,也掌握了几句“口音”稍嫌怪异的中文问候语。
每次回来,卡卡西都不屈不挠做着下一次的出发准备。而他在拉萨滞留期间的主要娱乐,仅是在一帮鏖战正欢的中国象棋业余选手的身边观战。我估计长此以往,他的中文不见长进,倒是能去公园摆残局赚旅费了。
日本人从来不是吵闹的旅伴,尤其卡卡西,那么大的个子,不知他是怎么蜷缩进我的上铺并长时间保持一个睡姿不动的。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离去,是夜我被上铺不断发出的嘎吱声吵得迟迟不能入睡,才知道卡卡西是多么有礼而体贴。
卡卡西观战的棋局里永远有一位中年人,从穿着上很难猜出他的来历,已经在拉萨待了几个月。拉萨出没的旅人一般分两类:整套鲜艳冲锋衣武装到牙齿的“初来乍到”类和全身巾巾吊吊波西米亚万水千山只等闲的“老油子”类。而这位大叔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他就象中国千千万万中小城市里上下班路上一抓一大把骑自行车买菜送孩子上学的中年男人,平庸、内敛,偶尔流露出几分心不在焉的忧郁。
因为来得早,他占据着靠门边最通风的下铺,行李虽然不多,却散发着住久了的“家常”气息,不象别的床铺,东西堆得再多,也一副随时准备拔腿走人的架式。他和所有的人都淡淡的,没人向他打听什么,他也从不主动透露。直到我搬出501很久,有一回在路上遇见他,才知道他的职业是海员,因为他说,该走了,又到了船期。
501作为一个十人大间,老外所占比例太小,倒是隔壁的502,六张床位里常常盘踞着五位金发碧眼。西方不亮东方亮,501深受亚洲各国人民的喜爱,日本人、韩国人、东南亚诸国人,包括咱们的香港同胞,走马灯似地对501恋恋不舍着。endprint
我隔壁床的下铺,之前住着跟我们一起从东措搬来的香港人阿钟。阿钟走后她的“后任”还是一位香港人——哦,不,确切地说,是加拿大籍香港人,巧得很,跟我一样,也住多伦多。
阿钟,从外表看非常普通的香港女孩,腊黄的脸谈不上任何姿色,干瘪的身材谈不上任何风情,发顶还有很明显的一簇花白,让人不忍猜测她的年龄。这样的女子即便单独旅行也谈不上任何危险吧,但我却渐渐发现她平凡外表下隐藏着的不凡闪光点。
首先,阿钟坚韧、能吃苦的个性,使她把路上的风尘一律视之等闲,再破再烂的班车,再脏再简陋的房间,只要用一个睡袋仔仔细细把自己包裹好,阿钟便能好整以暇地欣赏风景;其次,不卑不亢的态度,使阿钟永远成不了谈话中心,但身边永远有一两个真心朋友。
与阿钟聊天的感觉很舒服,她不探究却体恤、不强求却随性、有自己的原则又通情达理,这样的女子总让我联想起一粒蒙尘的珍珠,你看不到她的锋芒,但那温润的光辉总在脉脉传送着。
出生于香港普通工薪家庭的阿钟是家里的老大,勤勤恳恳打一份工,攒下一笔钱便出门旅行。她也不象国内的驴友那般出门之前做足功课,尚未抵达已能侃侃而谈。阿钟唯一的“指南”是背包里厚厚的一本《中国自助游》,目的地的选择常常也是兴之所至。她说反正中国这么大,一次玩不完,这条线走走,钱花光了,下回再走另一条线。
阿钟前脚一走,后脚搬来另一位香港人Kieth,操一口破烂中文整天笑咪咪的,长得很秀气。他刚结束为期十六天的阿里大环,看来一路上苦吃了不少,回到拉萨一头扎进火热的生活尽情“腐败”,仿佛怎么都不能抚平心灵受到的莫大委屈。
Kieth是位随和的好好先生,在一天恨不能来十个电话查岗的香港女友的关怀下,幸福并恍惚着。据说阿里一路,连司机都学会了大吼一声在车上熟睡的Kieth:“你女朋友来电话啦!”
我问他在加拿大时女友也这么不放心吗?Kieth摇摇头,说他们其实分别两年了,他为了拿到绿卡好跟女友结婚,独自在加拿大奋斗。眼看绿卡在手,秋天就能跟女友在枫叶国团聚了,他忽然心生不甘,想给自己来一次独自的旅行。
Kieth目光灼灼盯牢我说:“为及己(自己)活一气(次)啦,要不老了要后尾(悔)的啦!”
我们互留了地址,约好回加拿大再聚。
一天早晨醒来,Kieth嚷嚷着要去买第二天到北京的火车票。中午我们回到寝室,吃惊地发现他的床铺干干净净,行李也不见了踪影。众人狐疑了好几天。
当时的我们都忽略了,同一天“失踪”的,还有丹丹——当时住我上铺的姑娘,一位玲珑娇小、冰雪聪明的湖南女孩。
丹丹其实不算失踪。她来拉萨的目的便是去尼泊尔,小丫头别看第一次上高原,三下五除二几天之内办签证、逛三大寺、去著名的玛吉阿米三楼打望,捎带手,还在大昭寺门口“艳遇”了一回。
Kieth失踪那天,是丹丹计划启程去樟木口岸的日子,我们一起吃了中饭算是送别。下午照例去仓姑寺的甜茶馆喝茶看书,等晚上回来,501有两张空了的床,可丹丹的那张,留下跟我们告别及写有联络方式的字条。大伙一致裁定:还是丹丹懂事,Kieth这香港小子,不靠谱!
501继续人来人往、潮涨潮流。有一天,我刚进门就遭遇一个“大熊抱”——正是好久不见的丹丹。她瘦了黑了,穿着好看的尼泊尔花裙,眼里象有块火炭在灼烧,热烈而幸福。再定睛一看,“失踪”多日的Kieth卫兵一样站在旁边,还是好脾气地笑,但那笑里没有了无奈和抱歉,填进来被阳光烤得干爽滚烫的坦然。
什么也不用再问,我用理解的微笑祝福他们。临别,我和Kieth都没提回加拿大见的话头,象许巍歌中唱的那样,“让它自然地来吧,让它悄然地去吧”,因为“很多事来不及思考,就这样自然发生”。
在旅行中,有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情感。旅行就是一个剥去伪装卸下盔甲、见情见性回归本我的过程。而青年旅社尤其平措501这样的多人间,正好提供了一个相互了解、擦燃火花的“富氧”环境,这里更受“爱神”垂青在我看来实属必然。
旅途中见过许多无疾而终的激情,也不乏《藏地白皮书》那样修成正果的幸运儿,无论结局如何,我愿意相信过程的真挚与美好。缘分过往对人类的心灵而言,始终像藏在宇宙深处时间之始的大爆炸般,神秘、辉煌、能量巨大,然而无解。
每一株情感之花都有各自独特的绽放情态,温温和亚东这朵,既含蓄又野蛮、既大张旗鼓又欲说还休。人人都看出亚东对温温有意思,否则也不会对她言听计从。可温温对亚东时冷时热、时亲近时翻脸,让人捉摸不透。
亚东是陕西某矿业集团派驻西藏的考察人员,以前只知道老老实实住单位安排的招待所和宾馆。来去几次,拉萨对他而言不过是座街上除了穿袍子摇转经筒颂六字真言的藏民多点儿,其余皆与内地别无二致的乏味城市。
某次百无聊赖的瞎转悠,让他发现“国际青年旅社”这一与他昔日所知所识世界迥异、其乐无穷的风水宝地。开始他是冲着低廉的价格,还有人多不寂寞的“综合性价比”搬来平措的,不想一脚迈进501的门,就等于一脚跌进自己的宿命——我想温温那天肯定是以同样的姿态端坐上铺聚精会神描眉画眼,搁亚东眼里,就是天上人间、无法言喻的一幅美图。
亚东就这样开始了住温温下铺的幸福生涯,每日与温温同进同出,某种意义上说,也同吃同睡——因为多人间里,大家作息时间基本一致。两人整日里打打闹闹,不像成人谈恋爱,倒像大孩子“过家家”。
温温从各个方面、以各种方式全面试探亚东对她爱怜与容忍的底限,而亚东好像真怕温温。女作家洁尘说爱的真谛是“示弱”:爱一个人就不会跟他(她)较真,才会包容他(她)所有的骄纵蛮横无理取闹,不惜在别人眼里成为一名“受虐狂”,对他(她)一切的欺压耍弄逆来顺受甘之如怡。
直到我搬出平措501,亚东和温温这对欢喜冤家才算收起平日里虚实难辨的种种“花枪”,有了点从“儿童游戏”转入正轨的可喜迹象。亚东终于放心去日喀则出差。endprint
是日,大昭寺的金顶在夕阳映衬下格外耀眼,照亮了温温眼中的喜悦,也暴露出喜悦背后那一丝犹疑。温温咬着嘴唇,头一回正正经经跟我说话:“但愿他是认真的,因为我是认真的。”
真相原来是这样!看似掌握主动的一方其实最无助,内心的脆弱惧怕(或许还有旧伤)需要多少层面具来掩饰来伪装,我们才能勇敢地迎向爱情而不是被它的光芒灼伤。
别以为青年旅社的住客只是青年,只会上演一幕幕“青春言情剧”,实际上,青年旅社的大门向任何年龄段的旅行者敞开,千差万别的经历千奇百怪的目的千难万险的旅程到这里言简意赅为一个字:人。青年旅社这个不动声色的“江湖”,因此藏龙卧虎、精彩纷呈。
501最“老”的住客是位六十多岁的上海老爸,稀里糊涂被女儿带来西藏旅游,因为有轻微高原反应,女儿决定独自前往珠峰,行前把他塞到平措康桑的多人间来。倒不是为了省钱,一个人关在标准间里看看电视睡睡觉,一两天还好,日子一长,便难打发。多人间就不一样了,永远人来人往热闹熙攘。
恰好这位老爸也是好聊之人,自打入住501,简直如鱼得水好不快活。不多久,我发现他把平措上上下下都混了个溜熟,甚至连六条狗都成了他的“铁杆朋友”。可想而知,等女儿从珠峰回来父亲跟我们依依惜别的心情!
当我把这个老爸的故事告诉朋友后,他说这是一个重大启示,以后带父母出门,就安顿他们住青年旅社的多人间去。
一切均有可能。在拉萨,在平措顶层,在著名的“桑拿房”501。
好人村郎
在村郎客栈,你既能喝到现磨的醇香咖啡,又能吃到村郎亲手做的手抓肉大盘鸡,还能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淘宝。每位住客都心甘情愿在客栈里掏空钱包,心痛之余欣喜若狂。
一天晚上,很少晚归的我出去吃宵夜,回来后平措501的室门已关,忐忑不安间,一双手在黑暗中帮我开了房门,我说谢谢,打扰你休息了。他说,没关系,我也刚睡下。
这便是我和村郎的初相识。
行前看朋友在豆瓣上说,想读《藏地孤旅》。这本书我没听过,猜测跟《藏地牛皮书》走红后蜂拥出版的各类藏地书一个路数:花哨的版式设计掩饰不住内容的苍白,字里行间透着“驴行”的自得与炫耀。
等我知道那个曾经帮我开门的村郎,正是《藏地孤旅》一书的作者卢军,他已搬去东措,成了魏晋风度酒吧的义务掌柜。这时候的村郎,一人分饰几角,又要做生意,又要拉生意,还都不是自己的,由此可见这个人的古道热肠。
他“拉”的这门生意,是朋友的朋友开的客栈,因为不善经营,挺好一藏式庭院,在七、八月的旺季竟然住客寥寥。村郎不但又一次搬迁,以实际行动支持他为客栈制定的雄心勃勃发展计划,还把能忽悠的朋友都忽悠了过来。一时间,位于冲赛康路口的德吉美朵从经年的沉睡中“惊醒”,热闹得跟它的英文名一样:Happy Flower。
每天早晨一起床,村郎便张罗着用他随身携带的简易咖啡壶,到我屋里来泡上两杯香味扑鼻、热气腾腾的咖啡。晚上兢兢业业在自助厨房里忙乎着试制各类开胃甜品,德吉美朵的每个夜晚都在村郎“明早记得去厨房舀绿豆汤”的吆喝声中合上帷幕。
拉萨所能提供的生活品质就这样在小范围内有了巨幅提高。
因着近距离接触,使我对原先不以为然的《藏地孤旅》产生了浓厚兴趣。朋友得知,也忙不叠托我采访村郎,尤其想知道他跟媳妇儿的相处之道,(从媳妇给他写的序言看,这是一位奇女子)。
村郎对突然冒出来的热切的粉丝措手不及,火速从当当网定购了自己的一批著作,看架式准备在德吉美朵搞个小型签售会,地点我们都帮他选好了:就在能眺望大昭寺金顶、风景视野绝佳的四楼天台。
不久书终于寄到。当我连夜通读全书,不仅全面推翻了先前想当然的所有傲慢与偏见,还少有地在旅行书方面收获了久违的阅读快感。村郎的文笔动静相宜、张驰有度,热情而不煽情,深邃而不故弄玄虚,行文干脆又不乏细腻,其恰到好处的妥贴对读者而言相当受用——既不流于轻浮又不至于沉重。
我一时诧异于文字透露出来的那个不太一样的村郎,一时又不得不承认文如其人。某种意义上说,人的品质决定了他的际遇,决定了他选择记忆什么,也决定了他笔下的倾向性。
这才明白朋友为何想读这本书,尤其推崇村郎媳妇写的序言。魏晋风度酒吧的阿辉甚至说,读懂了序言,就算读懂了全书。短短的一篇序,两人之间经年建立的不言而喻的体恤、默契、欣赏乃至纵容含蓄流露,令人动容。历数村郎这些年旅程中种种的悲欣交集,这个叫“简”的女人最后轻轻一句:“而把他推出家门的那个人,是我”。这大概便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精神伴侣。
说村郎,不能不说淘宝。那阵子我常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天到晚扎在旧东西里似懂非懂地辨别把玩。他用钱“砸”出来的眼光,很快把自己变成一名“新锐珠宝设计师”,以至于当时我左右手腕以及脖子上挂满了珠珠串串,全是帮他“养”着宝贝们:有的是他准备孝敬讨好老婆的,有的是他准备送给朋友的。这些老东西据说得一直有人佩戴,光泽才会越变越好,连累我身不由己牺牲个人气质,平添几分骇人的暴发户派头。
别看拉萨有许多以首饰设计为业的藏漂们,看起来一个比一个艺术家,其实审美水平不咋地,鲜少让人眼前一亮的。村郎仗着家学渊源(父亲是画家,弟弟是学服装设计的),对色彩的敏锐和挑剔非同一般,淘来的东西总要肢解了重新设计。白天四处搜罗,一到晚上就摊在床上向我们献宝。
他这分拆的恶习“破坏”了不少佛珠,给自己捣鼓出一堆杰作,成功引领了拉萨首饰的新潮流,并因显摆图片的广泛传播,在北京预先掀起了抢夺战。
年过四十、原本志在漂泊的村郎在拉萨有了安定下来的心思,策划着开客栈、搞实业。有一天,村郎指示:要发动广大人民群众帮他找房子。我们立刻行动起来,多方打听,广泛托付,连菜场卖菜的小贩也不放过,还有冲赛康路口的珠宝黑市,那些整天游荡全身披挂的康巴汉子,他们才是真正的消息灵通人士。endprint
如今,位于团结新村的村郎客栈经营得红红火火。在那里,你既能喝到现磨的醇香咖啡,又能吃到村郎亲手做的手抓肉大盘鸡,还能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淘宝。每位住客都心甘情愿在客栈里掏空钱包,心痛之余欣喜若狂。
德吉美朵
它曾盛放如花,凋败如雨。
德吉美朵渐渐在我记忆中化为一口深井。
它曾盛放如花,凋败如雨。冲赛康路口进去的那条巷子永远喧闹,推开德吉美朵的门,迎头一盆惬意的清凉。人多的时候,庆幸这份难得的清净,人潮褪去,才发现清净到了头,就是难耐的冷清。
像所有的藏式建筑一样,德吉美朵有一个藏式天井,由于面积袖珍,阳光的抚慰总半途而废,三层小楼外加顶楼天台,随楼层递进温度渐升。二楼多是标准间,我们这些被村郎忽悠来的长住客集中在三楼普通间和顶层多人间。德吉美朵无形中分出了冰火两重天:楼上阳光灿烂、人声鼎沸、盛宴连连;楼下是静悄悄、密不透风的一派死寂。
这里牵涉到复杂的产权关系。偶尔露面的两位藏族女性——德吉美朵的所有者——她们性格不同经济状况不同因而导致经营理念不同,哪怕有村郎出马力挽狂澜,德吉美朵的颓势,其实一早就已注定:观念转变说来轻松,要撼动文化这颗参天大树,再牛的智囊也难免沦为区区蚍蜉。一家旅店如果也有“一生”的话,我们在的那会儿,现在想来,大概算得是德吉美朵的回光返照。
德吉美朵有两位服务员,都是藏族,高的叫拉珍,矮的叫白珍。我想冷清的感觉挥之不去是否源于老窝在底楼房间里看电视的这两位?她们是我见过最冷漠的藏族女孩,仿佛热情的“绝缘体”,无论你怎样努力绽放笑靥,她俩的脸都紧绷着,鲜少回应,跟你永远保持足以让你意识到陌生的距离。
这似是而非却顽固不化的陌生横梗其间,到后期甚至“癌变”为某种心病。住在德吉美朵,不是归属而是排斥,暗波无声,却随时准备着汹涌一般,让人预感朝不保夕。
旺季很快携拉萨的干旱一同逝去,变化缓慢然而持续,这个人走了,那个人来,仿佛维持着规模,却更像一种错觉,如余音缭绕,声音早就不在,留下的,只是声音的幻觉。等回过神来,德吉美朵已彻底冷清,只剩下我、小吕,还有娜娜。
各种消息不时传来,都令人沮丧,直到材料进场,施工人员纷至沓来,家属带着孩子老人锅碗瓢盆轰轰烈烈过起了日子,我们才知道德吉美朵顶层已转租出去要改藏餐厅。楼上成了饭馆,楼下如何住人?
村郎说他们是在自掘坟墓。大势如此所趋,就差一声“逐客令”。在“气数已尽”伤感的笼罩下,我们一天天混着日子。
不久小吕的朋友左岸“驾到”,德吉美朵按说乍一看窗明几净,却逃不出一双开客栈成精高人的“法眼”。专业人士的直觉告诉左岸: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于是雷厉风行替我们做出搬家决定。
多次设想过的离开一旦降临,德吉美朵从冷到骨头里的“悬置”迅速退为梦的远景:它还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样,却有什么悄然改变,共同拥有过的时间无法逆转,决定了我在时间这头张望,时间那头的德吉美朵时隐时现、时亲时疏,怎样,都是一份惦念。惦念就意味着温度,曾经的孤清被记忆捂热,一体而对立,落笔两难。
德吉美朵的英文名叫Happy Flower,跟一个人的一段岁月相连,便成为怅然。我知道冲赛康路口进去,依旧喧闹,德吉美朵在人们的视线里存在与否无关紧要,写下这些是为抵御遗忘:“我记得,我怕我将不记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