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锋
“对于我从事的这份工作,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30岁的江涛(化名)叹道。
作为985大学(上海某高校)的本科毕业生,江涛已经在山东省某县某镇公务员岗位上连续工作了7年,至今仍是一般科员,提拔无望。
“婚姻上有个‘七年之痒,我现在工作上也算是‘七年之痒了。想当初,周围的亲戚朋友都羡慕我。夸我大学没白上,考上公务员了,很有面子!”
在他们眼中,只要是公务员岗位,无疑就是“香饽饽”、“铁饭碗”。然而,在这个罩满了光环的身份背后,江涛心里的真实感触又是怎样?
“都而立之年了,孩子也上幼儿园了。我却越来越觉得工作上毫无激情,年龄越大,越没有辞职的勇气了。”江涛说。“这个职位成了我想扔,却没有勇气扔掉的‘铁饭碗。”
光鲜的外表
1984年,江涛生于山东一个农村家庭,有一个小自己三岁的弟弟。“我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们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可以跳出农门,做个城里人。”
2007年,像很多年轻人一样,江涛大学毕业后也加入了“考碗”大军。
“很多老百姓认为考上公务员就是得到了‘铁饭碗,特别是在农村,这种‘官本位思想尤为严重。如果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公务员,哪怕是在镇上上班,很快也会传遍全村,他的父母也觉得特别骄傲。”
江涛至今清楚地记得,自己考上乡镇公务员后,父母激动的样子。
“父亲原来烟不离手,酒不离口。在我读初中时,他突发心脏病。大难不死后,硬是把烟酒都戒掉了。我考试成绩公布后,父亲兴奋异常。父母买了好多喜糖,把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等都喊到了我家。母亲和一帮亲友买菜做饭,一天忙得不亦乐乎。屋子太小,就在院子里摆了五六桌。大宴宾朋,难掩兴奋之情。”
“你家老大争气啊,给你们老江家争脸了。”在众人敬酒时的赞扬声中。江涛的父亲乐不可支。
江涛说:“戒酒多年的父亲,那天喝得酩酊大醉,吐了两次。”
此后好一段时间,江涛原本沉默寡言的父亲,逢人就爱聊天。“他很喜欢炫耀我这个儿子,喜欢被人问‘你家老大毕业后在哪儿工作之类的话?如果人家不问,他也有办法主动谈一下。”
“只要考上公务员,尤其是在农村,整个家庭都有一种鸡犬升天的感觉。”
“我们平时工作也有很多琐碎的事情,尤其是在迎接上级领导检查等时候,几乎每天都要加班。有时要通宵达旦地完成一些文字性工作。”
“前几年,‘酒场比较多,我们迎来送往地都要吃饭喝酒。我这个小喽啰酒量不行,却也身不得已、推脱不掉,醉酒也成了常事儿。当然,近几年来,随着中央高调反腐,我们基层公务员的酒场也少了很多。”
“我们光鲜的不过是外表而已。” 对于现在的生活状态,江涛苦笑道。
仅仅“不挨饿”
江涛现在每月的工资实发2700元左右,除了基本工资,几乎没有什么其他收入。“和刚入职时相比,也就是涨了一二百元。当然,我们这个县经济还是蛮好的,听说附近几个县的乡镇公务员比我们还少呢。”
“这就是我,工作至今,提拔的机会遇到几次,却都没有抓住。收入仅能保证一家三口人不挨饿而已。”
“现在,我媳妇在我们镇上做小学教师,收入也是2000多元。我的儿子今年3岁多了,正在上幼儿园。虽说在消费水平不高的基层,但是又要养孩子、还要赡养父母、还要还房贷等,这样的收入也不算高。”
除了工资不高,江涛还感受到,近几年“单位越来越抠门了”。
“在中央还没有明确下达八项规定前,我们单位会每个月给大家发一点福利,当然仅仅是鸡蛋、水果、牛奶、面粉等生活用品。后来规定出来后,就突然都停了,甚至过个中秋节,单位都不敢发月饼了。”
“当然,说句实话,严厉一些,我也没啥意见。省得让老百姓老说我们除了发工资,还什么都发。”江涛说。
“现在是,公款使用特别严,买个中性笔啥的办公用品,都要先找领导签字,然后财务再签字,否则就不能报销。人家企业,还经常组织出去旅游。我们这几年都没有。”
“其实,基层公务员收入低是一个普遍现象。大城市的基层公务员也是一样。我有个同学毕业读了三年研究生,然后考上了个沿海某发达县区的一个单位。入职4年了,还是一名科员级公务员。一个月到手的刚刚3000元多一点儿。”
近年来,公务员群体,特别是基层公务员工资的调整信号经常被放出。“基层公务员工作很辛苦,过低的待遇会影响工作积极性。最近,我也听说要‘适当提高基层干部待遇,期待这次消息早日变成事实。” 江涛说。
忍气吞声
入职后,江涛被分到了镇服务大厅,成了一名窗口工作人员。“去年,领导觉得我有点写作底子,就把我调到了镇政府里面,主要任务是给领导整整材料、写写讲话稿之类的琐碎活儿。”
“我在窗口工作的那几年,每天做着极其机械的活儿,同样的话有时每天要说上百遍,上班的8小时,我感觉自己生活在透明的展示窗里,头顶上摄像头,整天战战兢兢,说话小心翼翼。”
“曾经有人偷偷拍了我们工作时的画面,还偷偷录了音。然后,当做证据,送给媒体,说我们服务态度不好,对群众很漠视,没有一点儿的服务意识。对待群众就像对待敌人一样,动不动就大声吼叫……”
后来,虽然从这些音频视频中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我们还是被批评,受到了相应的处罚。
“现在,很多人的维权意识都在不断提高,我们这些基层政府的服务窗口人员,也成了老百姓宣泄不满情绪的渠道。有时候,你根本不知道,你面前的这位一脸苦大仇深表情的人,是刚被领导批评过,还是昨晚刚和媳妇拌嘴了,还是孩子考试考砸了。反正,当你告诉他,资料不齐全无法受理时,任凭你再苦口婆心地解释,也容易发生口角。”endprint
按照单位“有投诉、必回复”的处理原则。江涛早就练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本领。“可即便这样,也有躺枪的时候,有时候投诉人的一句‘你服务态度不好就让给你带来麻烦。”
“怎样算是态度不好呢?你给他一个微笑,他可能因为心情不好,说你在嘲讽他。面对以投诉相威胁的人,我们就绞尽脑汁,让投诉人大慈大悲、取消投诉。不然,就会影响我们整体的考核,很可能整个部门的人都要跟着扣分扣钱。虽然只是几十元,但这关系到集体荣誉问题,没人想给单位抹黑。”
“窗口能起到的只是协调沟通作用。很多诸如‘为什么这么久了,批复还没有下来,‘为什么把我的材料给退回来了等问题,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但有的人不理解,认为是我们失职、在推诿,所以窗口成为了矛盾聚集地和爆发地。”
有冲动,没勇气
“晚上想想千条路,早上起来磨豆腐。”
江涛说,近几年,内心不是没有涌现过辞职的念头,但是光有辞职的想法,没有实践的勇气。
“现在,在公务员队伍里,科长级别以下的公务员占了绝大多数,很多基层公务员收入低、压力大、还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提拔。我也感觉前途渺茫。”
江涛有个同学考公务员失败后,留在上海,去了一个外企。去年夏天来济南出差,特意跑来江涛单位看他,见识了他一整天的工作后,先是感慨乡镇环境差,又庆幸自己当初没考上公务员。最后撂给江涛一句话:“哥们儿,你不愧是咱们班耐性最好、脾气最好的人了。我要是你,工作不到一周就辞职闪人了。”
“在我周围,很多人初中没上完,就开始做石材生意了。有的已成为暴发户,开上了名车,甚至在省城都买了豪宅。”
江涛的弟弟也是这“很多人”中的一员。“小时候,我父母也盼着他好好读书,像我一样‘有出息,可是把他屁股打烂了,他也学不进去。辍学后不久,也开始做石材生意。我们结婚时买的房子,还是借他的钱付的首付。”
今天,江涛的父母还是很满意两个儿子的表现。“他们总是这样介绍我们哥俩:一个进政府机关,一个当了大老板。”
江涛说,想想自己也挺有些黑色幽默。“刚考上公务员时,女朋友不愿意跟着我回老家,就分手了。现在她留在上海,已经成家立业了。”
“我现在不敢辞职,除了年龄越来越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对编制有顾虑。毕竟好不容易混了个编制,不敢轻易放弃。此外,还有来自家人的压力,我如果辞职,父母一定不肯。除此之外,也与自己性格有关,在基层时间长了,渐渐失去了闯荡的斗志。我也习惯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了,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开始是觉悟不到,最后连能力也丧失了……”
对于未来,江涛说:“有机会就争取往上爬爬。实在没机会就这样‘混日子也好。富贵不了,也不会贫穷。”
“如果回到当初,也许我还会选择今天的路线。因为我就是从农村出来的,也有官本位的思想。虽然这种生活有些‘半死不活。但与人说起来,还是觉得有面子,而且也让父母感到自豪。”
“你说,我对现实不满,跟你抱怨了这么多。最后却又不想改变,不愿意扔掉这个‘铁饭碗,我是不是那种特别没出息的人?”采访临近结束,江涛反问《中国周刊》记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