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

读乐乐

1

楼板上，有一个可以伸进一个指头的圆洞。

从那个圆洞里，恰好可以看见楼下仓库里正在和老友下棋的爷爷的秃头。

“爷爷！”我喊了一声。

爷爷没有反应，他显然是听不见。

好了，我拿出准备好的樟树果子，先一粒粒地从小洞塞进去，再趴在上面窥看。

果然，专心致志只顾盯着棋盘的爷爷似乎感觉到了从上空袭来的骚扰物，他抓抓脑袋，然后再抬头望望——我急忙离开那个小洞，然后捂着肚子大笑不已。

2

我躲在爷爷的长袍后面，使爷爷看起来像是一个长着四条腿的人。

“爷爷，我们现在是在哪？”

“街上。”

“现在呢？”

“街上。”

“现在呢？”

“街上。”

“现在呢？”

“到家咯。”

“哦！”

我掀开长袍钻出来。以为街上的人一定都被我们蒙骗了。

3

冬天的夜晚，睡觉时我紧紧地抱住爷爷的脚。

“暖和吧？”我讨好地问。

“暖和，臭吧？”爷爷说。

“不臭！”

真的，一点儿都不臭。

4

我被爷爷揍了一顿。原因是我弄坏了他心爱的唱片。

没得商量。我气呼呼地收拾包袱，扬言要离家出走。

爷爷对我离家出走的威胁根本不买账，一边看书一边客气地说：“那么你走好啊！”

虽然嘴上强硬，可是我收拾东西的速度却越来越慢，用眼角的余光搜索爷爷的神情，期待他有关心的挽留。可是，爷爷还是在看书。

怎么办？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有了！

“拿来！”我朝爷爷伸出手。

“什么？”爷爷一脸不解地望着我。

“钱！”

“什么钱？你要去干什么？”

“没有钱，我怎么坐车回家？”

爷爷扑哧笑出来，朝我“呸”了一声。

然后言归于好。

5

爷爷有一年曾经大小便失禁。

我不懂。问奶奶为什么爷爷那么大的人还像小孩子一样尿在床上。

奶奶说：“爷爷老了，人老了都会这样的。”

我心里生起莫名其妙的恐惧。整夜睡不着觉。

难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我央求爷爷陪我去河边捉水蛇。爷爷断然拒绝了这个过于无礼的要求。

“求求你了爷爷，你就让水蛇咬一口吧！”

“干什么？”

当时在小孩子当中有一种传言，被水蛇咬一口的人，是会活到九十九岁的。

“胡说八道！”爷爷虽然觉得荒唐，但还是到处对他的朋友说这件事。当时我以为他是在嘲笑我的愚蠢。

但是后来我知道，他是在炫耀他孙女对他的孝顺。

6

我上学了。

被爷爷牵着坐了很长时间的船，来到一对陌生男女的面前。

坐在教室里看着爷爷的背影消失，我的心像刀绞一般。

可是，爷爷却好像比以前待我更好了。

他经常不辞辛劳地跑来看我，接我放学，然后买好多零食偷偷塞进我的口袋。

最令我惊喜的是，在我上学不久，他就给我买了一辆三轮脚踏车。那是一件多么奢侈的礼物啊，我连做梦都不敢想呢。

很奇怪，我当时的屁股仿佛只能他打，而爸爸妈妈碰一碰他就要跳脚。

无数次我看见他收拾我的包袱（就像以前我做的一般，只不过他是来真的），吼道：“书在乡下也一样能念！乐乐，我们走！”

7

老师布置作文：我的XX，要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爷爷。

在作文里，我将爷爷塑造成一位出身穷苦，被地主剥削得苦不堪言后愤而反抗，参加红军干革命的传奇式人物。写完后得意洋洋地拿给爷爷看。

爷爷看后大骂我一顿，勒令我重写。

他说：“什么狗屁东西？”

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重新写了一篇，内容是暑假时爷爷划着小船带我去南漪湖游玩吃河虾的事情。我心里面觉得，一点也比不上前一篇辉煌壮观。

可是爷爷看了以后却比较满意，说可以交给老师了。

8

在我上高三的时候，爷爷病倒了。经检查是癌症晚期。

爷爷去世的时候，爸爸不许我去，要我留在学校上课。

我居然没有哭。

服丧那天因为是周末，所以要和亲戚们去上坟祭拜。

我还是哭不出来。

表妹红着眼睛骂我：爷爷最喜欢你了！你怎么一点也不难过？

9

好几年过去了，讲到和爷爷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我还是能够毫无阴霾地仰头大笑。

在梦里，我还是经常可以和爷爷在一起逛街，喂猪，坐船游玩。就像小丸子和她的爷爷友藏那样亲密无间。

那时，我找到我毫不难过的理由——因为在我心里，我丝毫不觉得我失去了爷爷啊。每当我梦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是远在天国的爷爷感应到我的思念前来悄悄探我。

一直到那年，镇上接到洪水警报。我们来到爷爷生前居住的木楼收拾东西。

推开陈旧的大门，迎面扑来的是许久以前熟悉的空气：竹制的凉床，灰尘仆仆的老式留声机，装衣服的木箱，青花纹白花瓷大米缸……

我感到无比亲密，随手打开了留声机的盒子——里面没有唱片，已经坏了很多年，唱针旁边，清晰地用墨水写了两个字：乐乐。

同样的字迹在米缸上也有：乐乐。

木箱上，桌子腿上，水壶，镜框边，甚至是碗橱上，都写着：乐乐。

姑姑在一旁感叹：“爷爷老是说，以后我的东西，就全都是乐乐的……”

我的心不由得一颤，眼泪终于流了下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