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

◎刘春荣

公主岭市作协专栏

保姆

◎刘春荣

老赵思前想后，还是不愿意和儿子赵军一起过春节，他已经习惯了目前的生活。

天上的太阳升起老高了，屋子已经大亮，但两个人谁都没有起床的意思。这是他们的约定，每周都要有一天这样，睡到随意。双人床上，保姆淑贤睁开了眼睛，侧脸看了看老赵，慢慢伸出肉乎乎的手，推了一下老赵。老赵有点不耐烦地翻过身，背对着淑贤，没有理她。淑贤低声说：“早餐吃什么？”老赵嘟囔着：“你随便吧。”淑贤眨了两下眼睛，说：“前天电视养生保健节目建议老年人多喝酸奶，所以昨天买了两箱，今天喝酸奶外加鸡蛋饼行吗？”老赵一听，转过身来，顺便把一只大手搭在了淑贤身上，往近搂了搂说：“你这个人挺有意思。”淑贤听到老赵赞许，也很高兴，故意把身子往前靠了靠，红着脸小声说：“再涨点钱行吗？”老赵一愣，“涨什么钱？”淑贤声音更小了，说：“陪睡钱。”

老赵原在黑龙江一个处级单位工作，退休后享受副处级待遇。老伴没的早，老赵一直独自带着儿子赵军生活，与儿子感情深厚。后来赵军当兵来到现在的城市，是连指导员。赵军转业后，被分配到市工商局工作，担任稽查科副科长，找了个媳妇是师范学校的语文老师，老赵退休后，赵军就琢磨着要把老父亲接到自己身边。起初，老赵不同意，认为自己身体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赵军不干，冲着电话喊：“你不在身边，我们惦记你，反倒干不好工作。”老赵最终答应了儿子的要求，但条件是自己买房自己住，坚决不和儿子住在一起。

淑贤是经人介绍来到老赵这里当保姆的，工资是每月一千五百元钱，工作是做饭，打扫卫生，外加陪聊。淑贤很聪明，也善解人意，时常会找一些老赵感兴趣的话题，一唠就是半天。比如时政要闻，比如养生保健，这些都让老赵开心。

淑贤的丈夫原是粮食车队的一名司机，那些年开车是个不错的职业，所以日子过得还凑合。可好景不长，车队解体了。转眼间，淑贤的丈夫也就成了无业游民。淑贤的丈夫闲逛了两年，之后开大车出去跑圈。每个月也赚四千多元钱，钱倒是不少，只是太辛苦，有时一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

2008年初春的一天，淑贤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节目说南方冻雨灾害非常严重。淑贤的心揪在了一起，因为丈夫现在正好在南方。正在胡思乱想时，丈夫打来了电话，说：“你和孩子都好吗？”淑贤说：“都好，你开车要加小心。”丈夫说：“路太滑，车实在不好开，我打算最后再拉一趟配货就回家过年。”淑贤特意准备了好多年货，等着丈夫回家过年。阴历二十七的早上开始，淑贤就觉得心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晚上电话传来丈夫出车祸的消息，淑贤当时就昏了过去。车祸地点在湖北境内，车是在转弯处侧翻到高速公路旁二十米深的沟底。2008年的春节是淑贤有生以来过得最痛苦的春节。

车主赔偿十万元了事。从此淑贤与儿子相依为命，好在孩子学习非常用功，最后考入长春理工大学材料工程系。这十万元钱淑贤说什么也不会动，就是要饭吃也要给孩子留下。

淑贤把老赵的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并且越发让老赵感觉到晚年生活多姿多彩。

老赵自从和淑贤有了那事，就让淑贤搬过来住了，并建议淑贤把自家楼房租出去，目的是想通过房租补贴淑贤儿子上学期间的生活费用。

淑贤依偎在老赵的怀里，央求老赵讲个故事。淑贤时常这样要求老赵，老赵也像哄孩子一样从不拒绝。老赵今天深思了好一会，慢吞吞地说：“老李头是我的同事，退休后在黑龙江，也找了一个保姆，和咱俩一样。前两天黑龙江同志打电话说，老李头被谋杀了，凶手下落不明，公安局正在侦破。”老赵顿了顿，又正眼看了看淑贤，说：“老李头多好的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淑贤惊鄂地张大了眼睛，莫名其妙。

赵军在参加全市两节期间安全生产工作会议时，忽然接到了父亲老赵的电话，老赵说有重要事商量。赵军小声说：“开会，没时间。”散会后，赵军在走廊里，随着人流边走边给老赵回电话。老赵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在春节期间……结婚。”赵军一听脸色大变，看看左右行人，半天没敢吱声。缓过神来后，赵军问：“和谁？”老赵说：“保姆淑贤。”赵军握电话的手开始哆嗦，但心里却一直盘算着年龄差距、家产分配等问题。这是个大问题，回家后得和媳妇商量一下。

赵军媳妇本来就不同意老赵找保姆，事已至此也没说什么，表面上还和和气气。当听赵军说他们要结婚，便气不打一处来。赵军媳妇把手中的电视遥控器朝沙发上很很地一摔，气冲冲地说：“太过分了吧！这让咱们的脸往哪放！”

赵军内心很矛盾，孝敬老父亲天经地义，但媳妇的话也不无道理。烟已经连续抽了五只，办公室里已飘满了蓝色的烟雾，仍然理不出头绪。转眼间到了下班时间，走出单位大门的一刹那，赵军忽然感到茫然，无所适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赵军有些害怕。赵军是一个方向感极强的人，从参军在部队，到转业在地方，赵军扮演的都是领导角色。赵军抬起头时，忽然看到单位对面有一家小酒馆，酒馆很普通，普通得过去自己从来都没有心情光顾。今天索性喝点闷酒，借酒浇愁吧。想到这，赵军穿过马路，直奔酒馆。推开酒馆大门，找个僻静处，独自坐下。服务员很殷勤，端茶倒水。赵军简单要了两个菜，一壶老白干。等酒菜上齐，赵军心事重重地端起酒杯，刚喝头一口，感觉酒很辣，喝第二口感觉还很辣。等到喝完这一壶酒，赵军的脸已经红了，但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服务员！”赵军扯着嗓子，“再来一壶！”赵军并不觉得声音很大，但看到满屋子的人都顺着声音扭头看他，这让赵军很不自在。等到第二壶酒喝完，赵军反倒感觉轻松了。

顺其自然吧，父亲再老，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也需要关怀照顾。

赵军回家的路上，踉踉跄跄，嘴上和心里反复重复着上面的几句话。赵军打开家门后直奔卧室，倒头便睡。

“赶紧起床。”赵军媳妇站在床前，厉声喊道：“又和谁灌的呀。”赵军是被媳妇叫醒的，醒来的时候，媳妇已经做好了晚饭。晚饭吃得不愉快，因为媳妇固执已见。

一连几天，赵军没能说服媳妇，媳妇也没有改变赵军，

淑贤低头扫地时，老赵看到了淑贤的乳房，很平常很小，但沟壑明显。老赵不禁怦然心动。

扫完地，两人要出门运动，这是淑贤制定的强制性生活计划。淑贤蹲下给老赵穿鞋的时候，老赵说：“等到了外面，我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咱俩相隔两步，谁有啥事都能照应。”淑贤停下了穿鞋的手，有些生气地说：“我不想那样。”老赵低头看了看她，说：“你想怎样？”淑贤站起身来，亲昵地说：“我想搀着你，照应起来更方便。”僵持半天，最终老赵让步，老赵心想，反正这个城市我熟人不多，牵手就牵手吧。

健身广场人头攒动，已经有很多人在这里打拳，跳舞，扭秧歌，老赵喜欢散步。老赵与淑贤走在健身广场的环路上，心情不错。忽然电话铃声响起，老赵习惯性地拿出手机一看，说：“你电话。”淑贤松开搀扶老赵的手，从衣袋里取出手机，心想，肯定是儿子打来的电话。果然，淑贤按完手机接听键后，就听电话那头说：“妈妈好，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被省里授予了见义勇为好青年荣誉称号，报纸电视台都已经做了专题报道。省电视台的朋友说，今天晚上播出，您一定要看看。”原来前不久，淑贤儿子和同寝的几名大学生，在南湖游玩。由于暖冬，冰面不厚，一位老人忽然跌入冰水里，恰巧他们几位大学生在附近。淑贤儿子张罗着和同学们一起手拉手把老人救了出来。最后淑贤儿子说：“今年假期还不能回家陪您。”因为救人的事传开后，有好心人主动提出要帮助大学生。淑贤儿子和同学们一合计，决不能要人钱财，可以用劳动付出换取报酬。这样，好心人为参与救人的大学生每人都提供了一份家教工作。打完电话后，淑贤非常高兴，因为儿子是她全部的希望。她紧紧地搂着老赵的手臂，迎着朝阳，一步一步坚实地走下去。早晨的阳光照射在两人的身上，让两人的心里感觉暖暖的。

老赵决定带淑贤春节前回黑龙江老家祭祖。

起程的前一天淑贤非常兴奋，实话实说，淑贤长这么大还真没出过远门，她认真准备了车上的用品，老赵嘱咐她一定要多穿衣服。

黑龙江的冬天要比吉林冷多了。跪在父母的坟前，老赵百感交集，老泪纵横。淑贤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也是眼含泪花。寒风吹得淑贤浑身发抖，但她咬紧牙关。

晚饭的时候，老赵在山脚下，找了一家山菜馆，红红的灯笼高高地挂在门前，在雪山映衬下格外显眼。山菜馆的房间布置很特别，满墙糊的都是旧报纸，墙的中央还端正地贴着一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照片。虽然室外冰天雪地，但室内却很暖和。老赵与淑贤盘腿坐在火炕上，老赵特意叮嘱老板给淑贤烫了一杯酒。老赵用双手端起举杯，说：“咱们到家了，这里是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今生遇到你，让我在人生的冬天里收获了秋天的果实。”淑贤端着酒杯也感动地说：“你是我的贵人，也是我的亲人。”淑贤说话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些气短，浑身没劲，但还是坚持把酒喝下。老赵借着酒劲说：“咱们回去就把证领了。”淑贤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顿了顿说：“你的心意我知道，证还是别领了，我不能光顾自己，给你和孩子带来麻烦。”老赵急着说：“那对你不公平，因为你我是真心，所以孩子们迟早会理解的。”这一晚，老赵和淑贤说了很多，也喝了很多，直到月已偏西。

从黑龙江回来，已经依稀能够听到鞭炮声，年味渐渐浓了。淑贤可能是黑龙江之行累了，有几次心里发慌，但都没当回事。

飘雪的时候，赵军独自一人徘徊在自家门外，反复给老赵打电话。恳求老赵到他那里过团圆年，但老赵还是没有答应去儿子那里过年。老赵坚定地说：“我不愿意看你媳妇的脸色。”赵军一听这话，心都要碎了。左右为难的赵军，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赵军抬起头来，仰望苍穹，任凭雪花落在脸上心上。这是今年冬天唯一的一场雪，赵军从里到外感到特别冷。

春节越来越近了。吃过晚饭，赵军媳妇面色怪异，主动靠着赵军坐下。赵军感觉很别扭，冷眼看了看她，又马上把目光转向了茶几上盛开的水仙花。赵军淡淡地说：“有事求我？”赵军媳妇听到这话，伸手就给了赵军一巴掌，一字一句地说：“我今天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向你说清楚。”赵军一听，心里一沉。媳妇用眼盯着赵军说：“我通过朋友，了解了淑贤很长时间。都说她人很善良，不是贪图钱财的人。如果老爸和她谈得来，我看咱们还是依了他老人家吧。咱们要是硬别，有个三长两短，这日子还怎么过？”赵军一听满心欢喜，转过身来，一下抱住媳妇，说：“那咱们到老爸那去过年，给他个惊喜！”媳妇撒娇地说：“一言为定。”

阴历三十，家家户户贴上了春联，红红的春联装点着城市，洋溢着喜庆和吉祥。赵军媳妇买了好酒好菜，和赵军一起打车来到老赵楼下。赵军媳妇说：“一定要给老爸一个意外，别打电话，直接按门铃。”赵军伸出手来按住门铃，无人应答。过了一会，赵军再次按住门铃，还是无人应答。连续按了三次，仍然无人应答。赵军对媳妇说：“怎么办？老爸还在生咱们气，都怪咱们过去做得不好，惹老爸不高兴。”这时赵军媳妇伸手按住门铃，也是无人应答。赵军媳妇说：“打个电话吧。要控制好语气，千万不要生硬。”这时，赵军开始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掏出手机，颤抖着给老爸打电话。第一遍没人接听，再打还是没人接听。赵军真有些慌了，心里不住地念叨：“千万别出啥事，大过年的，求求老爸了！”打第三遍电话的时候，老赵接了电话，赵军急不可耐地说：“爸爸你在哪里，我是你儿子赵军，我和媳妇来你这过年了。”老赵说：“儿子，爸爸在医院。”赵军一听额头上马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爸爸，您这是怎么了？过去是我们不对，您一定要原谅我们。”老赵慢慢地说：“我没事，保姆淑贤贴春联的时候突发心脏病，没了！”

赵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媳妇说的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媳妇赶到医院的。

赵军看到父亲的时候，明显感到父亲一下子老了很多，往日的神情不见了。父亲是一个不服输的人，从来没有向任何困难低过头。保姆淑贤身上覆盖的白纱，让父亲变了。父亲独自低头坐在墙角，面向墙角，眼里含着泪花，嘴里不住地念叨：“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啊！”赵军和媳妇慢慢搀扶起老父亲，一起叫了声，“爸，您可千万要挺住啊！”

此时的窗外，满城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人们开始过年了。

老赵孤身一人过着晚年生活。

淑贤的儿子继续他的学业。他个人账户里，总会有人定期往里存钱。淑贤儿子不知道钱是谁存的，但他知道社会上有无数的好人在帮助他。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当好人，走正路，去回报那些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