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佃友
消失与崛起
◎姜佃友
一
老家的第一所房子因修路而放倒。没有任何的补助。那个栽有四棵梧桐、八棵刺槐、一棵香椿、一棵柿子树,一到春天郁郁青青的院子,那个养育了一头头肥猪、一只只公鸡和母鸡、一茬茬兔子、一群群鹅和鸭子,一年四季家禽叫声不断的院子,那个希望与伤感同生、贫穷与快乐同存的院子,就这样被埋在了一条土石路下,日夜经受着车轮和脚步的碾压。1976年9月25日,三间既不低矮也不高大的土屋,在我盈盈的泪光中轰然而倒,如同电视里一头大象被神秘而致命的子弹击中。经年以后,每当走在这条路上,我总是放慢节奏,放轻脚步,竖起耳朵,往昔那些贫瘠而纯真的笑声,那些伤感而细密的呻吟,犹在耳边响起。
第二所房子也在婚姻与经济的双重压力下易手他人。那年,知识分子农转非,我们全家人从生活了几辈子的农村搬到了让人向往的县城。但是,没有人知道风光背后的苦涩。因为父亲单位没有房子,我们只能在外租房。母亲没有工作;姐姐刚出嫁;我尚在师范求学;弟弟妹妹上初中。父亲一个人微薄的工资供应着一家四口人的吃喝拉撒睡,常常是捉襟见肘,勉力为之。积蓄更无从谈起。毕业后我谈了个城里的女孩,虽然人家没有要这要那,但是,婚姻乃人生之大事,作为男方,最基本的东西总该准备一点吧。我瞅瞅屋里简陋的摆设,摸摸空荡荡的口袋,眉头拧成疙瘩。看着我愁眉不展的样子,父母只能把焦灼而无助的目光投向老家那三间瓦房。三间瓦房于是变成了我新房里的一台新飞冰箱,一张床,一套组合橱,一套电视柜,以及锅碗瓢盆。
家有句俗话,说老屋不能卖,卖了,根就没了。父母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不成规矩的规矩,但是为了儿子,什么也不避讳了。就这样,那所凝聚着父母心血与汗水的房子,那所寄托着对家乡情感的房子,只能无奈地跟一家人挥手道别。就像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只好把那只咕咕叫的可爱的芦花鸡,或者那只温顺的山羊抱到集市上卖掉,换点口粮救急。每当领着学生学《范进中举》这篇课文,读到范进抱着鸡在集市晃荡的情节,我总是想起我结婚时的情景,想起我家的那所老房子,我觉得自己就跟范进一样潦倒。当时新婚的甜蜜暂时冲淡了心中的不舍,人过中年每每想起,心中那份隐隐的痛便跳出来,蚂蚁一样啃噬着千疮百孔的心肺。每年清明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这种噬心的感觉越发强烈。好像我们只是路过家乡的一阵风。好像我们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好像我的爷爷奶奶当年背井离乡,突发变故被迫埋葬他乡。连添土的铁锨都是向昔日的邻居借的。到了午饭时间,连个落脚喝口水的地方都没有。我真的是一个过客了。
和老房子感情最深的,莫过于母亲。房子忍痛卖掉后,母亲的思念便如石缝里的泉水一样滴滴答答,不管春夏秋冬,从未停止过。每次给爷爷奶奶上完坟,母亲总喜欢到老房前后转一转,左看看,右瞧瞧,还用手摸摸那些斑驳的砖头和门框,那个亲切劲,仿佛是自己好久没见面的孩子。上车时那踟蹰的脚步,那依依难舍的目光,那伤感的模样,让我的心泛起了愧疚的涟漪,让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忧伤的雾。
有一年的中秋节,一家人在一起闲扯,不知是谁说到了盖房子的事,母亲再次说起当年盖房子时的波折和辛苦。我愧疚地说:都是因为我!要不咱把老房子再买回来吧?
买什么买,还嫌家里经济不够紧张?母亲的断然让我有些吃惊。
就是买回来,咱娘还能回老家住?这大老远的,身体万一有个闪失,打120都来不及。弟弟说。当初四婶子突发脑溢血,就是因为远在老家,到县医院时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医生说,要是在城里的话,生还的几率还是挺大的。是呀,把两个年迈且行动不便的老人放在老家,我们这些做后辈的心里也不踏实呀。
但是,我心里清楚,我欠母亲一笔感情债,一笔永远都无法还清的感情债。
前年四婶子去世,我们前去奔丧。四叔家的旧房子摇摇欲坠,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叟苟延残喘。随着送葬的队伍亦步亦趋,我的视线在那些曾经熟悉的老房上逡巡着,竭力寻找着童年的点滴。跪在街口发丧,看见周围那些陌生的眼神,恍如置身他乡,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漂浮感。再过二三十年,随着熟识的面孔相继隐去,老家对我来说,就只能是人生旅途上一个倏然而过的影像了。
一个同事的父亲去世,同事给他在青云山陵园买了块墓地,花了三万多。回家无意中跟父亲聊起墓地的事,他说,我死后就把我运回老家吧,埋在老家西山的坟地里,跟你爷爷奶奶做个伴,又省钱又安心。叶落归根,这是众多游子的心愿。
鲁迅在《故乡》一文里感叹的是故乡的萧索,是物是人非,而我呢?
我的故乡将不复存在。
二
一个师范同学在我的老家干一把手,就在写这些文字的前几天,他邀请我们一帮文人去参观镇里新建的社区。在镇政府驻地南边,蓝天白云下,青山绿水间,一排排楼房拔地而起。“用不了多久,附近村子里的老百姓就能像你们城里人一样生活了。”他柔软白皙的手指点着这些崛起的楼房,是那么有力;他的语气自豪而得意,仿佛在向我们炫耀一件能让他名垂青史的大作。
我沉默无语。我知道,过不了多久,那个我出生的村子,那个埋有古物的村子,那个与大汶口文化同时代崛起的村子,将被夷为平地。“老峒峪”这三个字,将从视野里,从版图上,彻底消失。曾经的鸡鸣狗吠、驴嘶马叫,曾经的袅袅炊烟,那些或胖或瘦的草垛,黑乎乎的锅台,吱吱作响的小推车,轰隆隆的石碾,憨厚的平房,一切都将化作青烟飘走。一切都将成为历史。
二中、三中、四中、五中……这几年,分布在镇上的高中一个个进了城,村办小学、学区小学、联办中学也都一个个消失,那些曾经熟稔的名字,那些记载着几代人青葱岁月的名字,永远从版图上消失了。在镇原中心小学改成的民俗陈列馆里,我发现了那幅镇区域分布图。想到这上边的村庄大部分将不复存在,我赶紧掏出相机拍照,作为永久的纪念。
儿子还知道我的老家是老峒峪,因为我曾带他来过。到了儿子的儿子,估计对老峒峪就了无印象了。儿子去年上大学时填学籍,特地打电话来,问籍贯一栏如何填?我自豪地告诉他:你的老家是老峒峪,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我的老家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概念化的符号,他出生在县城,长在城里,那些树木,那些河水,那些庄稼,那些家禽,与他没有任何的关联。他也不认识那些农具,他只能在博物馆里游览那些代表着农耕时代、凝结着农民兄弟智慧和汗水的农具了。对他来说,那些农具只是一个造型,看着好玩罢了,而对我以及我的父辈而言,代表的则是心酸与自豪。而今老家这个储存了几千年的内存,将被一种强有力的新程序格式化,彻底从硬盘上删除。那时,我日渐汹涌的故乡情,将在何处落脚?农耕时代难道真的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听说大批的田地将集中到几个人手中,要么进行大面积机械化耕作,要么采用雇佣制,这是农业发展的必然趋势?我的心里翻滚着太多的迷惘与忧虑。
社区。这两个目前在老百姓嘴里听得最多的字眼,如鲠在喉。这或许是历史的一个转折点。据官方统计,中国的城市人口已经达到总人口数量的50%,这是一个国家发展进程的重要标志,也是城市化过程的里程碑。在这近似疯狂的城市化背后,承载着中华文明进程的农村将何去何从? 这是一个大踏步前进的时代,也是一个喧嚣的时代。在前进和喧嚣的背后隐藏着莫大的悲伤,在繁华背后隐藏着无边的落寞。在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后,我们所面对的只能是一片寂寞。
年轻者大都选择了热闹的城市,他们将在更为广阔更为繁华的城市舞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靠汗水和朴实博得城市的垂青,从而实现心中的夙愿。留在村里的,大多是些年过半百的老人,经年累月建立起来的,对土地和房舍的感情,使得他们对气派的高楼和宏伟华丽的社区规划,有一种潜意识的拒绝。天冷了,他们蹲在墙角下一边吸着劣质旱烟,一边不咸不淡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袅袅的烟雾幻化成额头和眼神里的片片阴云。
人类由赤身裸体到穿叶遮体,从露宿树林、蛰居山洞到逐河而居,从土坯茅屋、麦秸土房、瓦片砖房,再到钢筋水泥的摩天大厦,人类的进程奏响的是进步的号角,写满了文明的篇章,但其中掺杂的伤痛和历史更替产生的悖论与迷惘,如早晨的雾气和傍晚的雾霭一样弥漫。
瓜熟蒂落,顺其自然,是大自然的法则,也是历史发展的规律。“所谓的幸福,就是不受自我恐吓而进入内心深处。”本雅明的这句话让我沉思良久。整个镇子上的人都集中到镇上,有多少买卖可做?那些偏远的凝聚着祖祖辈辈血汗的田地又该如何耕种?规模化种植,大多数人成了雇佣者,这种形式能否既提高老百姓的收入,又让其产生幸福感?在短暂的几十年的时光里,我们经受了饥饿的啃噬与恐惧,体验了富裕的惊喜与迷茫,也遭受着环境恶劣、假冒伪劣对我们生存状态的威胁,我们的心在经历中变得坚硬如铁,麻木不仁,在享受现代科技的同时,其实我们已经抛弃了诸多生活的乐趣。
“泰利兰德透露给我们一个秘密:只有那些生活在1789年之前的人才有可能尝到过生活的全部乐趣。如果这个判断属实的话,那便意味着,我们这些太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注定要用毕生的时间和精力来对付头顶日益来袭的文明阴霾,来辛勤修补愈发巨大的经验断裂。屠夫般的时间不但齐腰截断了人类一度绵延的生存谱系,而且还对它的下半身施以纵切,让各部分之间多元割据、互生变乱。在这种崭新的时代观念滋养下,上帝授意将一大批前所未有的生存体验空投给我等不幸的时间灾民。我们一边空前调用人类的理性,一边开始变得敏感、虚弱、躁动不安,这些新奇的感受让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要么成为未来主义者,坐等下一个辉煌时代的到来;要么信奉末世论,遁入虚无和绝望的深渊。”
我们当然不想进入虚无的荒野,更不愿意跳入绝望的深渊,但迷惘的雾霭此起彼伏,它使眼前的世界变得扑朔迷离,充满了无处不在的凶险。我相信能量的守恒与转换,但它能给我们带来一个五谷丰登、风清月明的时代吗?多一些冷静,少一些冲动;多一些协商,少一些强制;多一份实际,少一些功利,如此方能步步走向和谐的大同世界。
对故乡的魂牵梦绕是每一个游子的共同情怀,故乡的命运也是每个游子心中永恒的牵挂。“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读着海子纯净而伤感的诗句,我想起我越来越空虚的村子。看着瑟瑟冷风中朝不保夕的村子,我心中充满了无以言表的忧伤。
总有一个地方,让人魂牵梦绕,望穿秋水;总有一丝情愫,醇厚清洌,让人永难割舍……尽管老房子不在了,即使村子没有了,变成了一座悬浮的空中楼阁,我心中魂牵梦绕的故乡情,只增不减;我心中存储的故乡影像,清晰如初。
(责任编辑 张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