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建芳
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又到另一座城市。
始终倚墙而居。墙,是城墙,多为砖土结构。一路走过历史的辉煌和沧桑,经年累月,日晒风吹,从曾经的衣着光鲜、万众瞩目,到后来的辉煌消逝,再到日渐破败。无论怎样,都不能轻易忘记那些过去,亦不应轻易忘却。
春日的晨,山花开得颓靡烂漫。公园或花园里,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京城的城墙边,早起的人们正在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晨练,或者散步。桃花、杏花、梨花、迎春花和玉兰花,仿佛提前约定好似的,你方开罢我登场。也难免有花期交叉的,粉粉艳艳,白白黄黄,热烈地展示着生命的美好。每次途经它们,都会给自己平添许多的信心,满怀希冀。在它们的衬托下,历史的断壁残垣和斑斑驳驳也似乎变得丰润起来,那城墙亦不再显得多么凄清孤寂。沿着城墙公园里蜿蜒曲折方砖铺就的道路前行,心境朗然,即便与自己紧紧相随的影子也变得仿佛灵动起来。
一
突然一激灵,悠忽间,我觉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
是啊!转瞬已是十二个年头了。
十二年前,初到陕西榆林,我租住于新建路附近八狮下巷的一个普通四合院。每天,当晨曦出现在那座塞外古城时,院子里已是一片沸腾的人声,还有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制造出的各种声响,其间夹杂着女主人的唤儿声、男主人的咳嗽声……出门,走过一段不太齐整的搓板路,被空气中浓浓的羊杂碎味儿挤兑着,沿着不知什么时候被硬生生切开的城墙断壁走过,朝供职的单位走去。那时的城墙还不曾被修复,保持着栉风沐雨迎接岁月无情洗刷之后的原始状貌。虽衣衫看似破旧,但风采不减当年。破,却破得有尊严;残,却生发出一种凛冽之美。大大的墙砖,艰难地守候着那个饱经摧残和蹂躏的历史文化名城,也守候着墙里墙外人们的现世今生,还有它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有一段城墙,因毗邻那座曾名曰莲花池的公园,被脚懒的人们一再攀爬。日日,月月,年年,便愈加沧桑凋敝。
初夏的一天,我急匆匆行走在上班途中。忽然,直觉告诉我,它透过路上各种嘈杂的声音,似乎听到一种从未听过的乐声,我的视线同时顺着它传来的方向搜寻。这时,我看到在自己每天上班必经的一段城墙上坐着一个男孩,他的两只手捧着一个模样古怪的乐器,乐声就是他通过那乐器吹奏出来的。远远望着那乐器的外形,我的思维快速从记忆的仓库中,寻觅,那是在小学的课本上,曾有一个“滥竽充数”的成语故事,书中图画上乐师们手中捧的名叫“竽”的一种乐器,与眼前那个男孩手中捧的乐器极其酷似。想必,它们是同一种类吧!我将疾走的脚步有意放慢,将听力刻意集中,仔细聆听这乐声。我不能说自己有多么喜欢它,因为我确实不喜欢,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好奇罢了。因了这竽声,原本很长的一段路程,那天似乎缩短了许多心情,也变得特别的好。在后来的好一段日子里,那悠扬浑厚的竽声,总是在同一时间内,伴随着我走过同一段路程。
时光在平淡无奇中一天天飞逝而去。直到有一天,我依旧在同一时间行走在同一路段上,四顾途中渐渐熟悉的一切,突然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一种用我的笔触无法诠释的失落感,我不能够立刻找到原因。
竽声!对。竽声怎么没有了?
我这才发现,我的目光已经无法再从古城墙上看到那个吹竽男孩的身影了。这时,愚钝的我试图想起那个男孩的模样,可是,关于他的外貌的印象竟是那样的模糊,以至于几乎无法用我所掌握的汉字来形容。他为什么突然就不吹竽了呢?本就多愁善感的我,因为那竽声的消失,又无端地增添了些许愁思。
偶尔我会怀疑那个偶遇的男孩与那些幽幽的竽声,究竟是曾经的真实,还是一种虚无的假象,或者,仅仅是一些无法解释的缥缈。我不知道。
在那个四合院里度过一个让人不堪回首的严酷到极致的寒冬,我的家从城墙的一侧搬到了另一侧。之后没多久,美丽的莲花池公园,终究没能被民间人士一片强烈的挽救呼声抢救下来。池水被巨大的抽水机昼夜不停地抽走,被斩根断颈的两池莲花唯有偷偷饮泣。坑被填土,丘夷平地,铺上水泥或方砖,建造各种不今不古的建筑物。城墙被以修复之名,一再折腾。唉!不说也罢。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突然迷上了拍摄那里仅存的四合院。一边拍摄,它们一边在快速消失。终于我不能再忍受那种揪心的感觉,不再继续拍摄。那些依城周围山势而建,形状并不规则的城墙,也多多少少被我顺带留存了一些。不知时隔多年后的它们,现在还好吗?离开那里时,我没有勇气最后看它们一眼。我还应邀和一些朋友创办过一份报刊,担任过责任编辑,兼任记者,开设亦文亦图的专栏,也有街拍的新闻。没有任何报酬,很累,也有许多意料之外的收获。
二
在人们欢欢乐乐迎接香港回归祖国怀抱十周年前夕,我背着简单的行囊,从那座塞外古城乘着南下的列车到了长安城。虽有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发生,但因西安当年属和平解放,战火未曾伤及城墙的一砖一瓦,四方城敦实的厚墙得以完整保存,雄姿依旧。齐整的大块方砖,在岁月流逝的过程中也有剥落和残缺,不再似往昔的辉煌。大唐盛世不再,昔日辉煌多少还是有所影响,唯躯壳尚存。
刚到西安时,寄居在古城墙东侧大约一二百米处的一个住所。初来乍到的工作带有改革性质。改革,就要否定一些什么,正所谓的有所突破。有否定,有肯定,这些本是对应的。肯定不难,人皆乐之;否定,则要远比想象难许多。压力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大不大,到底有多大?自己能做的,只能是咬紧碎玉一样的牙齿努力扛着,别无他法。很少能按时下班,每天似乎都非常忙碌。加班是一种常态,有时不加班似乎自己都觉得有些不适应,不习惯。什么东西一旦成为一种习惯,其实是很可怕的。
当时和自己情况类似的,还有好几位同行。有时,大家会结伴而行,共进晚餐。晚餐后,有时会再安排一些其他项目,K歌,泡吧,或逛街。工作很辛苦,如果自己再不找些乐子放松身心,那生命的质量就太差了,人生也稍显苦楚。工作或加班,生活或放松,日夜都以城墙为伴,在它的这一侧,或者那一侧。从春,到冬,寸草不生的城墙上风光并不曾有多大变化。年复一年。
岁末年初,同行们有的被原单位召回,有的因其他原因离开,那是一个难熬又漫长的冬季。前途未知,亦不可知。而原单位新上任的一把手又在暗中催促。心境,自是不能坦然;心绪,亦不能宁静。却还得每日里努力工作,还要面对各种可能出现的现实状况,熬,煎熬。
冬去春来,天气渐渐转暖。年迈的奶奶没能抵挡住岁月的折损,卧床不起。后来听母亲说,弥留之际的奶奶,有时还很清醒,但更多时候是昏迷的,饮食也越来越少了。天寒地冻的北方农村,奶奶在她生活了一辈子的一间小屋子里,即将油尽灯灭。众多在外工作的儿孙们相继携妻带子或拉着夫婿回老家,看奶奶最后一眼。母亲没有勉强我回去,理由是我的工作正处于特殊时期,可以不回去。因而,我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每每怀想起这些,总觉愧对奶奶生前的不尽疼爱。
当我从一位堂兄那里意外得知奶奶刚刚过世的消息后,顿时热泪满面,悲伤不已。遂迅速和自己的兄妹联系,三个人火速相约结伴回家,去为奶奶送最后一程。
其实什么都是可以放下的。无论它是多么重要的工作,还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在至亲离世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幡然醒悟。
踏上归家的路,回望那些所谓的“重要”,一下子变得释然,反而轻松多了。自己并没有多么的不可或缺!人也一下子变得豁然。根据老家的乡俗,奶奶要在一周后下葬,一帮孝子贤孙们身披重孝,按乡人们的安排和程序,竭力尽后人应尽的一些义务。平日里大家各人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怎一个“忙”字了得。如今因奶奶的丧事相聚,有时间共叙别情,弥补久违了的亲情。虽是丧事,因奶奶系寿终,亦高寿,众亲友也因久别重逢,空气并没有多么悲切。但跪拜时,想起奶奶在世时种种的好,又会很快泪眼涟涟。多数时候,大家借这难得的相聚之机,絮叨各自的工作和生活,交流心得,并不觉得有多么心伤。
众姊妹们抽空还在小时候曾生活过的那个北方小村子里游逛,试图找回远逝的童年记忆。可是,什么也没能找到。怎么能找得到呢?许多人家都是门窗紧闭,铁将军把门。人去而屋空。为生活所迫而外出,或者作古。孩童们的身影也少了许多,不似我们童年时那般热闹。“农村包围城市”是中共当年取得革命胜利的法宝,如今却成了现实的一种无奈。
奶奶下葬的那天上午,收到同事的短信:主任刚才说,你的事情解决了。过了一会儿,又收到部门主任意思相近的短信。
当时的情形下,得到那样的一个消息,我真不知该以怎样的情绪相对。妹妹说了一句:高兴啊!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随后,妹妹又补充道:不是说这件事很难办吗?怎么这么快就有了结果?一定是奶奶去了天堂后,和什么人打了个招呼,助了你一把力。要不去咱家祖坟上看看,是不是正在冒着青烟哪!伶牙俐齿的妹妹一番话,让我破涕为笑。
奶奶的坟地没有建在祖坟上。只因岁月流逝得太久,土地的归属几经变迁,祖坟的踪影已无处可觅。最后,奶奶葬在村口一位堂兄的果园里。早春时节,土地刚刚苏醒,果树尚未开花,处在210国道旁边的村子,远离铁路和新修的高速公路,不再似往日的繁忙,也不惊扰奶奶一贯喜欢的宁静。
三
长安城的日子,渐渐平顺。朝九晚五为衣食忙碌,岁月流逝,星移斗转,前行的路上也颇多坎坷和曲折,然而我却一直努力前行。古城的夏季熬热难耐,而冬季却温和安逸。秋天,意外分配到一套新楼房。出差在外的我听到这个消息,开心得不得了,虽是商品房,也是社会价,那又怎样呢?很短的一段时间后,就喜滋滋地搬了进去。
许多个黄昏,斜倚在阳台落地窗前的摇椅上,散漫地望向窗外,遥远的天幕边,色彩会随着阴晴和季节的变化而多有不同。每当夜幕降临时,长乐门城墙上的灯会渐次亮起来,星星点点的,照亮古今。这个十三朝古都从岁月的尘埃中走来,无论当初怎样的富有与惊艳,或是怎样的落魄不堪、相貌平常,都被岁月这把狠心的刀,无情地削砍一番,比蚊子血还要黯淡,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印迹相互浸染,模糊不再,或残存斑驳,今人再少忆起。轻飘得连鸿毛都不如吧?我郁郁地胡思乱想。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怎会持续关注他人,不过偶尔一瞥,偶尔说三道四,偶尔怀古论今,偶尔盲目感伤。而岁月的尘埃,终究会湮灭一切记忆,沧桑或者辉煌,什么,都不会再留下。这样想着,心境总是会有些黯然。许久,我都不开灯,独自在黑暗中默默地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神伤。
有时,我会思考自己的人生路,短短几十年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就这样一天天地走下去吗?白水一样的工作和生活,虽也安逸,可是已经不再是我所喜欢的状态。心有不甘,却又不知前路在何方。是自己不安分吗?有时我问自己。在延安的黄土中度过了七年,在塞外的风沙中熬过了七年,在长安城,也必须耗够七年的光阴吗?一个又一个,都要等到七年之痒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下一个七年呢?将在何处飘荡?我期待,并且耐心等待。
大约三年半时的一天,突然接到赴京工作的召唤。我毫不犹豫地打点行装,背上包袱,在长安城还未醒来之时就踏上了另一条路,与十五年前挥手作别的城市再次相见。久别重逢,我们已经互不相识,也是常情。谁,究竟能够对谁刻骨铭心呢?
第一个周末,两位要好的朋友带我去瞻仰天坛之美。几天后,一位老师告知我,东城区图书馆每周都有作家讲座,还有一个相对固定的读者群体,每次讲座后大家AA制午餐,并在午餐期间讨论分享讲座的内容。我大喜,怀着忐忑的心情很快加入他们的团队。还意外发现东城区图书馆距离中国美术馆非常近,而中国美术馆距离我工作之地同样很近,这些发现为我之后的工作和学习提供了极好的去处,当然,还有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讲座,还有798和国家博物馆等的展览,在此不再一一赘述。
冬去春来,一天天地,与这座城市走近,渐渐相融。从当初浮光掠影的匆匆一瞥,几日游,短暂的客居,我们,走近彼此的内心。单位的楼下,是京城唯一残存的一段城墙,远离亲人的日子里,有时,我会趴在窗口远眺它的断壁,还有它正在目睹的繁华,任由思绪翻飞。什么都想,什么其实都不想。整日里都是忙碌,各种人和事纷纷扰扰,却还是不能忘记最初的那七年。虽然我其实不太愿意回忆那七年,那个小镇电厂的七年。仿佛已经十分遥远。
四
小镇位于延安市以北约十五公里处,曾是一个繁华的工业小镇,可惜我到那里时,它的辉煌早已成为昨日黄花。工业小镇的兴盛我没有看到,却幸运地亲历了工业化的后遗症。我所供职的那家企业是勉强支撑下来的几家企业之一。当我被一只无形的手懵懵懂懂地推进门去时,正是它的上升期,热烈地焕发着生命的第二春,热热闹闹,红红火火,风光了好一阵子。初出校门的我,来不及思考什么就已经身不由己,被那股洪流夹裹着一路前行。天遂人愿,我没有去干自己从踏进校门就十分不喜欢的专业,只好付出十二分的努力或者更多,去做其他一些事。
周末,多会和同事们一样坐厂车进城。而昔日的所谓城,早已在岁月流逝和硝烟战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复存在,任何痕迹都不曾留下。就城市各处的称谓,虽也有东门、南门之说,但在城市的飞速发展中,甚至连写着“遗迹”二字标识的一块石头都见不到了。理论上仍是一座城市,但城和墙都早已化作尘埃。应该也曾有过辉煌的过去吧,有过许多典故,传说,桥段,轶闻,许多的故人旧迹,然而城终究是不城了。一座已经不城了的城,还是觉得要轻浅许多,根基不牢。从普通建筑物到城市的主体建筑,看不出多少城市的个性,也看不出多少地域特色。只有遗落在山山峁峁间的或砖或石或土质的窑洞,可以提醒人们,这里是陕北,是红都,曾是中国革命的摇篮。
在那里的人生七年,我从一名初出校门的学生,不谙世事,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渐渐成长为也能做一些事情的企业宣传人员。多咱也不多,少了也不少。从一名少女,成了别人的妻和一个小女孩的母亲,完成人生初期必须要做的几件事。用今天时髦的说法,当时也算裸婚。之后,白手起家,在那个小镇上几次搬迁,一而再地。仓促走进婚姻的我们,先是租住在镇上的一间民房里,那是一幢砖结构的二层小楼,我们的小屋在二楼,大约二十多平方米,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北方漫长的寒冬,那可真叫一个冷啊!一年多后,从单位分到一个薄壳(窑洞的一种),一层,被前面的一幢楼房挡着太阳光,也遮挡着视线,但总算不要再掏房租和水电费等,省下了一笔不小的开支。让人喜悦的是,还可以随意使用电炉子了。冬夜,不再那么难捱。
小猫咪是幸运的。降生后没多久,我和她就被从医院里接到她奶奶家,两位刚刚退休赋闲的老人尽心尽力地照顾月子里的我和襁褓中的她。小猫咪半岁后,我去上班。从她奶奶家温暖的窑洞里回到家还不到一个月,意外分配到一套单位新盖且已经被统一装修过的职工家属楼,80多平方米,宽敞明亮,新房新窗新门新地板,墙壁雪白,阳光明媚。拿到钥匙后的几天后,一家人就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最开心的当属小猫咪了。由于当初怀孕时的我虚心听取各方人士的建议,能吃能睡爱四处走动,为小猫咪良好的体质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加之后来又奶水充足,小猫咪长得很肉很可爱,各种小毛病也很少。小肉球一样的她,在温暖的新家床上滚来滚去,还没长牙的小嘴一直咧着笑,咿咿呀呀地释放着自己的快乐。
那段时期,也是那个小镇电厂的发展黄金期,各种会议和接待任务繁多,各种各样的活动更是丰富得不得了,加上企业本就十分注重企业文化建设,重视宣传。身为宣传人员,写写画画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加班,是一种常态。一个又一个晚饭后,已经学会走路的小猫咪都尾巴一样地跟着我去办公室。路上有人问:咪咪,去哪里呀?小猫咪会开心地用含糊隐约的语言回答:妈妈办公室!在办公室里,我干什么,小猫咪也跟着干什么。因而,小猫咪把去我的办公室和我一起加班,当成了比去游乐场还要开心的一件事情。在办公室里,她可以爬上电脑前的椅子,在键盘上一阵噼里啪啦;可以踮起脚尖费力地去拧播音设备的一个个按钮;可以像我一样手拿或大或小的排笔,蘸着各种颜色鲜艳的广告色,在纸上写写画画……有的父母或许担心孩子会弄脏衣服,呵呵!小猫咪的妈妈不会。因为我的衣服上和手上,经常沾着各种未洗尽的颜料。小猫咪的这种欢乐,一直持续多年。如今的她,每当提起和妈妈一起加班,仍是开心得不得了,她会很快把自己的作业本、书、水杯和各种吃食装进包里,冲出门去按电梯。我多么希望她长慢些,再长慢些啊!
在小猫咪两岁多时我们就送她去了厂里自办的幼儿园。上幼儿园后的小猫咪初时并不很适应老师们的管束,但当她发现有许多小孩子可以陪她玩时,立刻就忘了还傻站在幼儿园门口替她担心的她的娘。每次送她到幼儿园门口,她都会立刻撒开小脚丫飞奔进去,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妈妈再见!”极其敷衍。遇到不喜欢上幼儿园的小孩在父母怀中撒娇哭闹时,她会好奇地站在旁边观望人家。从幼儿园接她回家时,她一定要在滑梯上再溜一圈,再玩几下小木马呀什么的,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回到家里楼下,小猫咪又会直奔楼下篮球场边上的一个小沙坑而去,我则从家里取来她的塑料小桶和小铲子小勺子等玩具送去,她会一直玩到晚饭时分,心无旁骛。当我从五楼的窗口探出头去喊一声“咪咪,回家吃饭啦!”一会儿,就能听到楼道里有愉快的脚步声传来,还伴随着童声清唱的各种儿歌,声音洪亮,可爱。声音渐渐近了,很快,一个肉乎乎的、脏脏的小脸就出现在了打开的门口……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00年初夏。当国家“抓大放小”的政策吹到那个小镇电厂时,我的心动摇了。之后,无奈地北上,到那座塞外古城走过另一段人生。
五
偶尔坐汽车出差时路过小镇,路过日渐破败的小镇电厂时,我没有任何想再进去看看的冲动。那个高大的昼夜扬着黑灰的烟囱昭示的只是一种无奈。再后来,改革持续深入,那里人们的日子愈发艰难,渐渐分崩离析,各奔前程。有关系有门子有路子的,调离或者高升,年轻又有学历有技术的,被官方分流到省内其他一些电厂,各个方面优势不太大的,别无选择,只能原地听天由命,等待上级单位的最后裁决。人们的状态大都不太好。后来,我不忍再打听。现实,总是残酷又艰难,许多其实很优秀的人,之后的情况也多不遂人愿。我坚信是自己对人们的状况了解不够,一定也有优秀之人通过自身努力而情况大好的,毕竟不会有几个人甘心在那个小镇电厂耗去一生的热情。而我,除了倍加珍惜自己现实中的一切,比以前则更加吃苦,我知道有一些人连吃苦的平台和机会都没有了。
在断断续续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坐在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耳旁是领导们认真的讲话,一个接着一个。与我有关,却也无多大关系。而我,努力保持一个看上去认真听讲的坐姿,笔下不停地认真做着“记录”,这是领导们希望看到的。希望,就做给人家看么,彼此便相安无事。而当年那个小肉球一样的小猫咪,已经长得和我等高,我们可以穿同一个尺码的衣服和鞋袜。每当我再准备给她“讲课”时,她会笑着“嘘”一声,然后说:拜托啦!别再给我讲那些弱智道理啦,我都懂!我只得勉强咽下去那些刚刚准备说出来的话,讪讪地笑着说:恭喜你,猜错啦!她“切”一声说:怎么会?是啊!怎么会?我的那点可怜的智商玩不过她啦。欣慰的是,午饭时,我夹了一筷子小猫咪凉拌的黄瓜菜,说道,似乎盐有点少哎!她立刻回了一句:我们化学老师说了,凉拌黄瓜要少放盐。我说,你为什么把老师的话那么当圣旨?怎么不那样对待你妈咪我说的话。她说,不是圣旨,我只是觉得老师讲的话有道理,这样做一下而已。你觉得不对,可以自己添加啊!顺便告诉你,今天中午的炒面很不错,赞一个!小兔崽子,玩我啊?!哈哈哈。小猫咪大乐道:就玩你!怎么着?
我们一起笑闹着开始午餐,我竟突然偷偷地伤感起来,回头望了一眼阳台落地窗外不远处的长乐门的门楼和城墙——三年后,小猫咪就是一名大学生了。虽然两个人在一起时,自己一再用手压着她的头,希望她长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可无济于事,只能不情不愿地接受这个即将到来的事实。
这个盛夏的京城,遭遇了多年不遇的大水灾,我却没有亲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各种关于它的短信和电话扑向我的手机,那些都是关心和关注我的人们发来的问候,这些都时不时地把我拉回京城唯一残存的那段城墙边。在那里的日日夜夜,忙碌和忙碌,闲暇和闲暇,都会渐渐发酵,变作陈酿,历久,弥香。丰富我的人生经历,丰富回忆的色彩。
生命就是这样,该来的就来,该去的就去,什么,终究都是抓不住的。而过程,永远比结果要重要。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