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正民
一
小时候听老辈人讲尧头,仿佛一个神奇的梦。
尧头人多,街道繁华,出产陶瓷,热闹得不行。尤其是逢集庙会,一街两行摆开,人挤得实咯扎扎,兀日山呼,没远没近的人都来了。
随着我慢慢长大懂事,尧头来来回回也去得多了,逐渐知道了尧头就是个陶瓷的世界。不要说街上卖的、家家户户用的是陶瓷,随便哪里都是陶瓷,路上铺的,崖底扔的,窑顶盖的,连墙也是陶瓷笼垒的。
尧头留给我记忆最深的是这首民谣:“收秋不收秋,先看五月二十六:五月二十六滴一点,快到尧头买大碗,买来大碗盛米饭。”这首民谣第一句是说今年秋粮能否丰收,先看今夏的雨水多少(此曰为雨汛头);第二句是说五月二十六但凡下雨,就预示着今夏雨多秋收有望,快到尧头把大老碗买回来;第三句是说冬天端着老碗吃着米饭那才叫滋润。还有一句俗语叫“端着老碗说放心”,这句俗语在当地特别流行,引用它说事论理简洁明快。这个老碗就是尧头出产的大碗,口径盈尺,上面写一个蓝色的“福”字,在行草的基础上,又生出了许多变化,飞扬洒脱,意味深长,深受民众喜欢。这种碗还被叫做“放心碗”,意即用它吃饭的人一定是身强力壮(乏人连碗都端不起),能吃能干令人放心的人。乡下人还爱说这样一句话:“当家人打(碎)了瓮,片片都中用:瓮片子盖墙头,瓮底子能喂猪(做猪食槽用)”,生活和哲理、无奈的牢骚和无用的辩解都能拿瓷器形象地比喻。
近几年回乡,不断地听乡亲们议论:“你bao(不要)看兀个烂尧头,现在还出名了,报纸电视经常报道,好多人小车开着专门跑来看哩。你说兀个黑瓷罐罐有啥哩?专家说文化还深的哩,黑就是一种美。”
这些话启发了我对尧头和尧头陶瓷的认识与思考。
二
尧头地处渭北澄城县西洛河东岸,是过往蒲城、白水的水陆码头,可谓交通要道。因得洛河水流的润泽,所以古称长润镇。
尧头地区沟壑纵横,山峁林立,猛一看煞是一片穷山恶水。传说尧头有九十九个半疙瘩,另外半个座落在了蒲城的玉山上,如果都座落在尧头,那就要出皇上。其实,在尧头的地下,储藏着丰富的煤炭、陶土、矾土、硫磺等矿产,是尧头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物,是尧头人的资本和骄傲。正是上苍赐予的这一方山水和宝藏,养育了世世代代的尧头人。
早年尧头的产业以陶瓷出名,煤炭、硫磺、矾土是相关产业。据出土的陶瓷残片和有关文字记载,早在汉代尧头就有制陶生产,迄至唐宋逐渐兴旺,到明清达到鼎盛,民国以后才渐趋衰落。
尧头的陶瓷和矿业开采,吸引了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人前来谋生淘金。有经商贩卖的,有逃荒避难的,有投师学艺的,有行医卜筮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论什么人来到尧头都能落脚生根,无论什么人来到尧头都能找到自己的人生舞台。
据尧头李氏家庙族谱记载,尧头李姓的远祖是兄弟二人从山西洪洞拖家带口迁徙而来,经过多年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奋斗,凭借出色的陶瓷手艺,终于在尧头奠定了一份基业。
尧头居民以李、白、周等大姓及几十个小姓组成,分散居住在附近的十几个山峁和沟岔、沟坡、沟窝里,他们依山借势,箍窑盖房,形成了一个方圆十几里的大村落,鼎盛时期人口逾万。
尧头人口的驳杂和众多,也可以从现有的村落遗址和地名看出一斑:白家城、宋家城、宋家道、古家城、杜家湾、周家沟、周家洞、赵家咀、刘家砭、陈家疙瘩、毛家疙瘩、田家疙瘩、魏家疙瘩等等,这些被时间的风雨物化的记忆,不断向人们诉说着往日的繁华。假若在全国举行古村镇姓氏评比排名的话,我想尧头肯定会上榜的。尧头有个西坡村,并不算大,其居民源流却有九省十三县之多。
人口成分的复杂和众多,催生了尧头带有江湖气息的码头文化。这种具有帮会抱团、封闭排他的文化意识,赋予了尧头人团结反抗不惧强权的斗争精神。码头地界的开放流动、吐纳包容地特点,又使得尧头人具有积极汲取外来文化与时俱进的观念。所以尧头人代代不乏仗义执言打抱不平的侠义之士,也从来不缺少潜心陶艺锐意创新的能工巧匠,也不断涌现携陶瓷、煤炭闯天下发家致富造福乡梓的成功商人。
民国以后尧头地区的煤炭生产不断扩大,及至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逐渐进入了鼎盛时期,火力发电、水泥生产、铁路运输等新兴工业这一时期也得到长足发展。陶瓷生产虽然衰落了,但尧头依然是澄城的工商业重镇。特别是1970年澄合矿务局入驻后,一下揭开了尧头煤炭开采的巨幕。澄合矿务局不仅带来了先进的煤炭生产技术,也带来了全国各个省份的建设人才,这一次无疑对尧头和澄城的文化建设和观念意识是一次强烈的冲击。尧头人得风气之先,得信息之先,得人才之先,最早与先进的生产力、生产技术接轨。如果按照先进生产力代表先进文化的理论,尧头地区无疑是先进文化的代表者之一。
三
过去有陶瓷作坊的人家,一年四季除过几天收麦种麦忙季外,其他时间都埋头在窑场干活。陶瓷生产几十道工序,没有轻松的活。一窑一窑堆积如山的瓷器,都是陶瓷艺人一件一件做出的。尧头村山多沟多地少,窑场挣了钱,才到外村去买地,因此尧头的耕地离村子都很远。尧头人种地有时要跑十多里沟坡路,其辛苦也不比窑场差多少。所以周围的人都慨叹尧头人苦,沟间地苦重,既想和尧头人结亲,又怕委屈了女子。
开煤矿、开磺矿是风险最大的事情,过去人形容下井的是“埋了没死的人”,只有在日子过得“没奈活,脱了裤子下炭科”。但是尧头人没有畏惧,从不埋怨,依然是祖祖辈辈前赴后继地开矿挖煤。不知有多少人把汗水和生命永远埋葬在了深深的井底,但追求成功奋斗不息的精神从没有磨灭。
对于这些吃苦耐劳玩命拼搏的一代代尧头人,我从内心敬佩他们的勤劳和勇敢。对于尧头的一些传说,我尤其充满好奇。有这样几则小故事,从另一个侧面展示了尧头人的精神现象。
有一年的三月二十八古会时,有一富户人家雇了几十人椽邦埝(这是流行于澄城一代的一种整地办法,是在土地的周边围起较高的埝畔,防止水土流失,与古代的版筑打墙技术相似),十来亩地的埝畔,从头邦到尾几十丈远,一簇新上千条松木椽,不换椽也不取椽,四乡八里上会的人看后无不惊叹。
还有一个“晒银子”的故事。据说一富户人家在夏天用推推车把家中的银子锞一车一车推出来倒在场院,众人问这是干啥呢?主人回答:“银子发霉了,推出来晒一晒。”这个故事,即就是放在今天依然“时尚”得很。
民国年间,西坡村一位叫九娃的农民,用两块银元买彩票中了3000块银元,一下远近闻名,全县摇了铃。谁也没想到九娃把中奖的钱又拿出来给西坡村缺少耕牛的人买了16头牛,分给大家种地,另外还拿出许多捐赠学校、医院,一时传为佳话。
这些故事如果用传统的小农意识评判,无疑是“烧包”;但假如换个观照体系,我以为这就是现代商业竞争中的形象广告宣传,是实力的展示。
从陶瓷窑场富起来的尧头人,需要开发他们的市场,拓展他们的商业领域。这样的需求催生了尧头街上的繁华,酒馆、医院、药店、旅店、邮局、钱庄、山货店、各种小吃摊,日常生活需要的应有尽有。
漫步在尧头的村落间,听人指点着往昔的繁华与热闹,遥想着那些先辈们创业奋发的精神风貌,我的脑海不时涌现出惊奇和赞叹。
四
庙宇是旧时候中国乡村最普遍的景观,是地方世俗文化的繁荣写照。尧头庙宇过去也相当之多,据说有六七十座:东岳庙、西岳庙、尧神庙、华佗庙、关帝庙、瘟神庙、娘娘庙等等。在可见的资料记载中,这些庙宇大都雄伟气派冠绝一时,充分显示了尧头富甲一方的经济实力。在众多的庙宇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尧神庙和东岳庙。
尧神庙也称三圣庙,建在尧头街西头的高坡上,俯瞰着整个陶瓷窑场作坊。尧神庙供奉的是中华文明的始祖尧、舜、禹和女娲娘娘以及四岳、后稷、羲和、皋陶、祝融、昆吾等神明。尧神庙的神像依据“尧眉八彩”“舜目重华”“禹身丈三”等传说绘画,其余大臣也是个个身材奇特、长相高古、非同凡人。
为什么要供奉这么多的神呢?因为挖沙、取石、开矿要在山上动工,属四岳神主管;稼穑、树艺属后稷主管;推演历法、算法、天文、天象要拜羲和;“昆吾作陶”“陶铸于昆吾”,可见昆吾为制陶、冶炼、铸造之祖;要让窑火、炉火、灶火旺盛不息,就得火神祝融庇护;要维护社会的公平、秩序、正义,就要祭拜主管刑律的大理之祖皋陶。
尧神庙的建筑如何壮观,已无法一一述说,仅可以从流传的歌谣中想象一二:一对石卧牛守在庙前,一对铁仙鹤前忽后闪,一对生铁马四蹄饱满,一对铁狮子威风八面,一对铁旗杆五丈二三……
东岳庙座落在村东的高岗上,坐北朝南,分别供奉东岳大帝武成王黄飞虎和文昌大帝、城隍爷。东岳庙的大殿和两座对台大戏楼相距百米,中间凌空架一座吊桥,往来相通,颇为奇特。
每年三月二十八是东岳庙会,庙会的最大看点就是跑神马。各村各社各家各户把最彪悍的马匹挑选出,由自家的年轻后生骑到大会上,先来一番展示,引得四里八乡的羡艳。跑神马比赛是把百十匹骏马放在一起绕着庙会奔跑,大约300米周长的一个大圈子,周围站满了吆喝、鼓劲、鞭打的游人,直要跑过三、四圈才能拉开距离。这个场面的惊险刺激使得观众心旌动摇情绪激昂呼声雷动,其壮观非亲历无法体会。这无疑是草原游牧民族赛马大会的遗风,是雄健勇敢的精神宣泄,是借庙会敬神娱神之际的一场狂欢盛宴。
庙宇和庙会既是一个地方经济发展的象征,又从中折射当地的文化底蕴和文明程度,尧神庙文化的深厚和东岳庙会赛马风格的强健,是尧头世俗文化的写照。
五
尧头陶瓷是北方民窑瓷器的典型,它的产品充满了生活气息。在所有产品中,尤其以黑白两色最多,最具有审美价值。
白瓷系列以“福”字老碗为代表,它的厚重、硕大、粗粝以及整体上的笨拙感,特别容易使人产生悠久的历史感慨。
黑瓷系列也同样具有这种笨拙特点,所有器皿的名字都叫得古拙,如:瓮、缸、海子、沆、酒墩子、油串子等,其造型无不体现厚重、硕大、粗砺的特点。
尧头瓷器的这种厚重,猛一看缺乏美感,没有诗人笔下的“薄如纸、润如玉、明如镜、色如磬”那些特点。记得小时候,我对家里的盆盆罐罐打碎了很不以为然,认为它们笨重咯手,没有搪瓷盆用着洋火又轻便结实。我爷多次训斥我,现在的人知道个啥?你看这黑?这是几千年传下来的黑,它黑得耐看,好看,黑明放光的。
尧头瓷器的黑色是一黑到底,庄重素雅,是纯正的黑,没有任何艳丽,也没有丝毫媚俗。它没有官哥汝定钧的高贵,没有景德镇的明媚鲜艳,只有一种北方乡下人性情中的质朴厚重。这种对黑色的特别爱好,使人联想到两千多年前的秦人,联想到那个铁血肃杀的秦王朝,联想到那个时代的审美趣味。秦人水德,审美崇尚黑白两色,尚黑好白是他们的风尚,黑色是他们的正统颜色。和其他色彩相比,黑色是最凝重的颜色。这种崇尚一直是社会底层普通民众的最爱。不信你看,乡下农人黑袄、黑裤、黑鞋,脚蹬白布袜子,腰缠白腰带,这一身打扮统领了几千年;和那些大红大紫、花花绿绿的张狂一时相比,黑白两色最具有永久的生命力。这种黑色给人一种沉稳和坚定,一种自信和蔑视,一种冷峻和威严。
尧头陶瓷造型的古拙、纹饰的简练、器型的厚重不仅证明它具有仰韶文化的原始风格,具有悠久的传承,而且具有鲜明的陕西老秦人的文化传承。厚重无疑是秉承自古代文明的质朴,无疑是对嚣薄浮华的抵制,无疑是对传统信念的坚守。
尧头陶瓷的独特风格是世世代代尧头工匠的心血和智慧,是尧头文化源远流长的体现,也是尧头人、澄城人、陕西人精神性格长期积淀的结晶。
六
尚黑好白、厚重质朴这种审美取向,至今还依然主导着乡下人的爱好意识。乡下人习惯用“黑瓷”形容小娃、小伙子、甚或姑娘长得健壮结实,有时还连着使用“黑瓷黑瓷”表达极度赞美。即就是谁家娶一个长得黑一点的媳妇,只要身体结实健康,也从不会有人嫌弃“黑丑黑丑”,都羡慕人家黑得瓷实能干。
黑白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同样是乡下人的性格特点。白是纯洁的象征,对于白色的要求就更纯粹,白要清清白白,白要“白清水亮”,白要“白里透红”,要白得健康白得阳光白得气派。
这种瓷实、清白、敦厚在长期的潜移默化中就积淀成尧头人澄城人的性格特征,做事得得当当,没有虚言,一诺千金,我就是我,不逢迎巴结,不趋炎附势,不以耻为荣。即就是穷,也是人穷志不穷,宁折不弯,所谓生、冷、挣、倔、直的陕西“冷娃”就是这样。在这种氛围下长大的人,脾气天生带有一种“挣气”,乡下叫“挣岸子”,碰倒南墙连土担,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清初顺治年间,尧头白家城人白意中了进士。这个白意似乎天生有一种尧头的“瓷气”精神,官也做得清正,案也断得明白,就是“直得把活做下咧!”他的官也做到了“三起三落”,而每一次的落难下狱,都是和皇上过不去。第一次是得罪多尔衮被贬。第二次是直接和顺治叫板被下狱,康熙赦了他罪,但改不了他的“硬脖子”脾气,他依然犯言直谏。第三次又被康熙流放宁古塔,自己和夫人死在了流放的路上,两个儿子死在了宁古塔的伐木场里。这可以说是尧头人的典型代表,直、硬、认死理、挣岸子一个。
民国初年澄城出了个“挣岸子”“冷娃”,叫耿直,天不怕地不怕。据说在一次战斗中腿部中弹,血流不止,对头(敌方)在城楼上高呼“叫一声爷,放下武器,留你一条腿。”耿直随手一枪打去,骂道:“你娃叫我一声爷,另一条腿掂去,饶孙子不死!”一呼一骂之间,可见血性。
当代澄城人中还有一个典型代表叫王超北,是共产党的谍报英雄,因为不肯趋炎附势巴结逢迎康生之流,在“文革”中被迫害得九死一生,仍然不输一字。他在被流放中吟诗明志:“虎口余生敢交锋,天留铁汉斗康生。流放南山不觉老,引颈北望迎春风。”这种视死如归的豪迈没有尧头陶瓷那种厚重的基因,谁能喊出?
七
在二十世纪竞争日益激烈的时代,尧头陶瓷衰落了,它的厚重质朴敌不过轻巧新奇,它的黑色沉静敌不过艳丽浮华,它的土里土气敌不过流行嚣薄。
有人把这种衰败落后归结为人的因素,认为尧头人澄城人的性格都“zhi”,我多次思考这个“zhi”的准确意义。就“zhi”这个音征之汉字字典,它可以有执、直、质、稚、挚、滞多种解释。执是执着、持之以恒、一以贯之,无疑是可贵的;直是缺心眼,不会权变,不会见机行事,不会偷奸取巧,只会坚持原则,按规矩行事,这何尝不是忠贞之士的标准?质是质朴,稚是稚子情怀赤子之心,这是大境界大智慧者所能有的;挚是真挚,最纯洁的友谊就是真挚,这种真挚于患难中才能显现;而滞无非是看一看慢慢再做决定,求稳求全。思来想去,我还是以为“zhi”没有什么大错,凡冠之以“zhi”的人,都是有情有义坚贞不屈之人。
由尧头陶瓷的衰落,我想到秦腔,想到孔子,想到中国的传统文化,他们似乎都有相同的命运,似乎在应对突如其来的外来文化冲击时都一时陷入迷茫。但是,秦腔真能从陕西人的生活中消失吗?孔子和几千年的传统文化真能被湮没吗?我相信,尧头陶瓷独特的艺术魅力是来源于这个民族的精神深处的,它具有久远的生命力。
现在的尧头窑虽然已成为一派荒烟衰草遮蔽的废墟遗址,但废墟何尝不是一种文化?保护废墟何尝不是保存一种文明?废墟的价值在于它是一种不可复制的文化,在于它记忆了太多的历史的真实。据说当代旅游业的触角已伸向了尧头,有关方面正在开发和恢复,期待着尧头陶瓷重新被世人认识并且重放光彩的一天到来。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