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建海
近日,王恩哥校长在参加北大“教授茶座”时,鼓励北大学生多学些“没用”的东西。此次谈话在北大学子的微信圈热传。日前我国著名哲学家张汝伦在“文汇讲堂”讲哲学的意义时,也是从读无用之书说起的。哲学及人文学科被忽视,原因是人们普遍认为哲学和人文学科不实用,所以愿意主动选读文史哲的人少了。
《新周刊》专门做过一期“做点无用的事”这样的专题,其实,对于什么是有用什么是无用,大家是有共识的。正如《新周刊》的编辑们所说,做点跟升官、发财、成名没关系的事,做点跟自己的情感和精神有关的事。看来,所谓有用就是能够给个人带来物质和功名实惠,而无用则主要指的是精神与情感上的收获。直白了说,所谓“有用”就三个词:金钱、权利、名誉。除此之外,统统归为“无用”。
有人说,中国父母是天底下最势利的家长,最介意孩子是否读了无用的书,耽误了宝贵的备考时间。所以中国学生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高考书,或一心只读专业书,再或者一心只读就业书。因此,一般中国家长给孩子提出的希望是考取名校,选个实惠的专业,最好是将来能有个体面的职业。前不久,全国政协委员北大副校长柯杨,在“两会”上说,有家长把孩子送到北大时这样说,让你读北大不是为日后挣8000元工资,而是希望你当省部级官员。听了这样的话,柯杨不无忧虑地指出,这不是正确的教育观,即使是北大也不可能给学生带来“即刻的成功”。
这些年成功一词的含义早就发生了异化。成功不再是以大众的福祉,为社会做出的奉献,以及公共担当等公民精神,而是以个人或家庭的实惠为标准,变成了赤裸裸的功名利禄。拼命学习备考就是为了考取名校,考取名校就是为了获取更多的实际利益,这样才算是成功。报考公务员不是出于对事业的渴望或是理想的向往,而是出于其有稳定的安全感,有让人羡慕的权力感以及不可言传的灰色收入。这样的价值取向,正在向教育界渗透,这股社会思潮正在影响着在校大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的个人志向,以至于开始向基础教育领域蔓延。笔者时常能目睹或耳闻相关事例就发生在校园日常生活当中。只要看看校园里充满功利色彩的高三备考标语、口号就可窥见一斑,而这正是当下校园主流文化的一个缩影。
日前,北大哲学系教授汤一介的新著《瞭望新轴心时代:在新世纪的哲学思考》一书,在分析了当前大学生精神信仰状况后,不无忧虑地指出,在北大青年知识分子和学生中,出现了两个问题,“一是追求金钱,二是追求权力”。在他看来,北大有些人对清华很羡慕,那是因为清华仕途比较好。早两年,北大中文系钱理群教授就曾指出,北大等一些高校正在批量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主要表现之一就是为人自负、自私自利。
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说:拿学位必须读书,但读书不等于拿学位。这其中的距离,何止十万八千里。1917年,蔡元培到北大当校长,开学演讲时,专门谈这个问题,希望学生们以学问为重,不要将大学看做文凭贩卖所。第二年开学,蔡先生再次强调:“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陈教授指出,这么多年过去了,由旧中国建成了新中国,改革开放也过去了30多年,可是现在看来,蔡先生还是过于乐观了,成为“贩卖知识之所”的大学,以及视大学为“养成资格之所”的学生,当今中国,比比皆是。大致感觉是,今日中国,“博士”吃香,但“读书人”落寞。所谓“手不释卷”,变得很不合时宜了。
大学校园里孳生这种功利主义、物质主义、拜金主义以及官本位文化,除了社会诱惑外。主要还是因为许多大学不再以育人为目的,而是以就业和文凭为导向,严重忽视了人文精神的培养。其表现之一就是大学校园读书气氛不浓,尽管一些高校出台了这样那样的措施,鼓励学生读书,可都有点变相强迫的意思。就像通过按手印的办法逼迫学生参加晨跑,或者点名督促学生课堂考勤等一样,收效甚微。老师或学生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将注意力从读无用的书,转移到读有用的书上来。
中学同样如此。南师大附中是一所全国著名重点高中,每年有数十名学生考入北大清华。可是就是这所名校,钱理群教授给同学们讲鲁迅,却遭遇学生吐槽:“教授你讲的内容与高考无关。”笔者所在的学校虽比不上南师大附中名气那么大,但也算是一所名校,重本率接近70%。可是学校老师普遍反映,上课时,教学内容只要稍微偏离教材,偏离考试大纲范围,学生立即会做出各种不屑的反应,认为老师是在教他们读无用的书。
然而,正是那些所谓的无用之书,人文经典著作的阅读,恰恰给人以内心强大的定力,为理想信仰等提供必需的精神食粮,抵御和防范各种现实世界糖衣炮弹的侵袭。读无用之书之所以能达成这样的效果,原因在于这些书籍滋养了人的精神世界,丰富了对人生的见解,对宇宙、自然,社会和事物的看法,帮助人们确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有了正确的三观,就有了人生的定力。也就有了抵御各种功利诱惑的免疫力。陈平原不久前在中央民族大学的毕业典礼作主旨演讲时告诫同学们:知书、知耻、知足。只有知书才能识礼。如果过了若干年,你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读书,而且没有任何负罪感的时候,你就必须知道,你已经堕落了。因为你没有了抵御功利诱惑的免疫力,就等着被拜物教官本位等迂腐思想俘获吧。可是,许多学生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们误以为只要是读与专业有关的书,才算是读书。而读与专业无关的书则是浪费青春。这种一味强调专业而忽视读无用之书,很可能把一个人引向功利主义的泥淖。正如陈平原所批判的那样:今天的中国人越来越看重实际利益,越来越看重物质需求,越来越看重欲望。然而,即使是按照中国传统文化育人的精髓来理解,读专业书也只不过是提供生活所需的一技之长而已,而无用之书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也就是说只要学会了做人,有了人生的境界和气度,生存与发展是绝不成问题的。
对此,爱因斯坦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学校教育的首要目标不是使学生获得专业知识,而是使其养成独立思考与独立判断的能力。掌握了学科基础理论,并学会了独立思考和工作的人,会找到自己的道路,而且比单纯接受专业化的人会更好地适应进步和变化。读爱因斯坦《我的世界观》一文,显然不能给人带来任何实际好处,可是它是一篇关于人生观、价值观与世界观教育不朽的篇章。
正因为如此,精英教育才提倡通识教育,强调人文素养的培养。据统计,我国科研经费相当部分被各种非科研因素所消耗,其实是被教育与科研的功利主义大环境给吞噬掉了。高校中的学术不端、钱学交易、权学联姻等都是学术科研自身定力不够强大的表现。一个视野不开阔,心胸不豁达的专门人才,一定做不出大的贡献。就教育与科学事业而言,境界决定高度,高度决定态度,态度决定大小。这些年国家科学奖大多颁给了老一辈科学家,不是偶然现象。事实上老一辈科学家身上凝聚着坚实的人文主义素养,强烈的爱国主义、理想主义情愫。他们还有一个共性,就是学生时代大都养成了良好的读书习惯,正是那种漫无目的的阅读,帮他们奠定了精神世界大厦的根基,这方面的例子实在太多。据钱永刚介绍,在各方意见分歧严重的情况下,当年,父亲钱学森正是在读了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后,自主决定选报上海交通大学,为的是为中国建造铁路。
相反来说,如果没有了这些基石,人生大厦很可能建不起来,或者是建歪了。即使是勉强建立起来,也随时有坍塌的可能。许多企业家或用人单位反映说,一些名校毕业生不好用。不是因专业水平不高,而是因为没有学会做人。这里不妨引用白岩松经常提及的一件事。几个名牌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其中2名博士、5名硕士,还有21名本科生,去一家大型企业求职但无人成功。原来,这些名校毕业生自负到连基本的人情世理都忘了,或许他们学到了专深的知识,但因没有读好无用之书,结果丢掉了做人的道理和起码的礼节,遭用人单位拒绝也就不足为怪了。
王恩哥校长说,那些看似“没用”的知识往往可以丰富人生,给自己无穷的后劲,决定价值的判断、做事的态度和人生的方向。这就是以人文和科学经典著作为主要内容进行的通识教育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正如前不久耶鲁大学校长在上海交大时说得那样,“这些虽都是最基本的教育课程,却至关重要。因为在任何行业中,这些都是取得成功的核心要素。在美国,这些能力属于‘通识教育’”。稍早前耶鲁大学校长彼得·沙洛维在杭州的一个论坛上指出,在耶鲁倡导的是读无用之书,而摒弃的是有用的功利主义教育。他说“无用性”的通识教育被重视,帮助大学生建立起认识世界的框架和独立思考的能力,担负起作为公民领袖应尽的社会职责。早在1828年的《耶鲁报告》中就提及,“学生获得某一专业的知识,就像脑子里装进了一件物品,但这种填充在一个迅速变化的世界当中,从长远来讲并没有太多的价值”。
学者周国平说,相对于教科书和专业书这些传统意义上的“有用的书”,他更爱读所谓闲书,即“无用的书”。他觉得,读“有用的书”固然可以获得立足于社会的职业技能,但“无用的书”也并非真的无用,那恰恰是一个人精神领域的营养。如何判断哪些书该读?哪些书不该读,周国平告诫大学生,一个简要的办法就是读大家习惯上认为的无用的书,即经典名著,包括哲学、文学作品。厦门大学人文学院易中天教授将书分为谋生与谋心两种。他认为,读谋生的书,那不叫读书,可以叫学习。而读谋心的书,即读无用的书,可以养心、谋心。一个人只有把心养好了,谋生则不在话下。正如易先生所说,养生之道首在养心,养心之法莫如读书。在复旦大学研究生院毕业典礼致辞中,著名作家王安忆对复旦的同学提出三个嘱咐,希望他们“不要尽想着有用”,“不要过于追求效率”,“不要急于加入竞争”。其实,就是开导学生,读书不要势利。关于“读书”有什么建议,陈平原常这样回答学生“读文学书”。因为“文学”没用。
的确,以现实和世俗的眼光看,读文史哲类书没什么用,仁义礼智信也没什么用。可他们是奠定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基石。正如乔布斯所说:“我愿意用我所有的科技、去唤取和苏格拉底相处的一个下午。”也因此庄子才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