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雨
端午节的期盼
◎花 雨
心灿坐在路旁的石墩上,数过往的车辆。一辆满载沙石的大卡车呼啸而过,卷起了一股尘土,又摔下来几粒石子。就听胖大妈从屋内喊:“心灿,别坐在石墩上了,危险!到屋里来玩吧。”心灿从石墩上挪下来,但胸又趴在了石墩上。“大妈,现在几点了?”“差一刻钟12点。”心灿轻轻地“哦”了一声,便不说话。她趴在石墩上,拄着腮,小小的身体便弯成一个月牙。过往的车辆有的大声“哼哼”着笨拙地驶过;有的就像离弦的箭,“嗖嗖”的还没看清,便没有了踪影;有的则像放了一个蔫屁,“噗”的一声扔下一股黑烟便溜走了。心灿想到这个比喻,不自觉地“嗤嗤”笑出了声。
心灿在等12点的班车。自从她的手指甲开始涂红红家的指甲油时,她就开始在这里等了。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就连红红她也没有告诉。心灿的指甲再有三个就涂满了。每次去涂,红红妈总好奇地问,你这丫头真怪,涂指甲油也不一次涂满。为什么一天就涂一只?红红憋着脸,不做声。但她非常喜欢红红妈端着她手的感觉。
心灿小小的手放在红红妈的手掌上,红红妈低着头轻轻地把粉色的指甲油认真地涂到心灿的指甲上。心灿闻到了红红妈的发香,她甚至听到了她平稳均匀的心跳。这种感觉让心灿恍惚起来。她差一点就把红红妈当成自己的妈妈了。她清楚地记得妈妈也是有着这种体香和心跳的。每逢晚上睡觉时,心灿总要妈妈搂着睡,每次她体会最深的就是妈妈的体香和心跳,这种感觉让她舒服,让她心安,她就在妈妈温暖的气息中安然入睡。
这种感觉,有多久她不再享有了?她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好久好久了,她甚至不能回想起妈妈清晰的模样,只记得她的体香和心跳了。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红红妈的头发,红红妈抬起头来,笑着说,心灿,想你妈了?心灿摇了摇头。我都给你涂了吧?心灿又摇了摇头,慢慢抽回了手。
心灿仍然在数过往的车辆。屋内的胖大妈喊,心灿,你帮我看会儿店,我去趟厕所。心灿“唉”了一声,便从石墩上爬起,拿起一个小板凳坐在商店的门口。胖大妈开的这爿店位于村子路口,成了村民来来往往、上车下车的地方。胖大妈很有经济头脑,她把店址选在村口和公路的交汇处,也就拦住了村内和村外的客人。经常有过往的客车停车载客时,便会有客人从车内喊,老板娘,拿瓶水;老板娘,拿包烟……这种生意虽然不是很多,但却让这家店显得极聚人气。心灿坐在门口,望着过往车辆,正在发愁如果有人来买东西,她咋办?她还没有上学,不知道怎样计算钱数。平时,奶奶经常给她一元两元的,让她到胖大妈的店里打个酱油,买包盐什么的,胖大妈总是把该找的钱找给心灿,还告诉她拿好了,回家给奶奶。心灿把找的毛角攥在手心里,等给奶奶时,钱都被捂出了汗,但从来没有过差错。
心灿正在发愁,胖大妈急匆匆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拐腿的奶奶。奶奶一见心灿就尖声嚷起来,你这个死丫头啊,这半天都找不到你人影,你却死到这里来偷懒,看我不打你个丫头片子的……说着,就四下里寻找可以上手的东西。心灿躲在胖大妈身后,双腿打起颤来。胖大妈说,心灿奶奶,别打孩子了,一个缺爹少娘的孩子,怪可怜的。一句话触动了心灿奶奶的心事。她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双手拍打着膝盖,哭喊起来,我可怜的灿儿哟,你那个死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偷野汉子,两年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咱。我那狠心的三儿哟,你丢下一个拖油瓶子,让我这拐腿趔巴的老婆子养活,你看看,我连一桶水都提不动了哟……
心灿见奶奶骂娘偷野汉子,心里不服,便大喊道,我妈没有偷野汉子,她挣钱去了,她端午节就回来了。奶奶见心灿顶撞自己,又大声哭起来,声音尖利而沙哑,我那可怜的三儿哟,三儿哟,看看你那个丫头片子吧,我苦巴苦业把她拉扯大,她还这样没良心。你让我咋活哟。说着就撕扯自己的头发,眼泪鼻涕就像过年贴对联的浆糊,搅得满脸都是。胖大妈忙从旁边相劝,心灿奶奶才一瘸一拐抹着眼泪随胖大妈走进店里。
心灿重又趴回刚才奶奶哭鼻抹泪的石墩上,一个劲地想哭。她对父亲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仅剩下一个骇人的满是鲜血的脑袋和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她听大人们讲,父亲是在下午收工回来的路上,被一棵正在砍伐倒地的大树砸中而丧了命。此后,母亲便经常地长吁短叹,明里暗里掉泪。但不管妈妈开心不开心,有妈妈的日子,心灿就快乐。她清楚地记得,妈妈给她扎漂亮的小辫,拉着她的手到村口胖大妈的商店里买好吃的,晚上睡觉时给她讲白雪公主的故事。
妈妈是在一个清晨突然消失的。那天她睡醒后,妈妈没有像往常那样轻盈地走来,却走来了一瘸一拐的奶奶。奶奶扔给她一件碎花布裙,对她说,以后你要自己学着穿衣服。你那个狠心的妈,把你扔给我这个拐腿的老婆子,非要到大城市里打工,说是挣钱,谁知道她去干什么去了哟。听到此,心灿便大哭起来。她从床上爬起来连鞋也没顾得穿,就大声哭喊着妈妈跑上了公路。住在房后的红红妈赶紧从家里跑出来,连追带喊,一直到公路的拐弯处,才追上心灿,心灿在红红妈有力的手心里,就像一头欲被宰杀的动物那样,在水泥路面上用力蹬踹着,尖声哭喊着,我要找妈妈!我要找妈妈!红红妈拖拽不回,只好把心灿夹在腋窝里夹回来,任凭心灿的双腿乱踢乱蹬。心灿的哭喊声整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才慢慢转化成了呜咽,最后在抽泣声中睡着了。
心灿没有追到妈妈,但从此后,她的生活就步入了另一条轨道。奶奶因为年老体弱,不仅得不到儿孙的照顾,还要用残疾的身体照顾一个五岁多的孩子,心情变得急躁而易怒,稍不顺心就呵斥甚至打骂心灿。渐渐的,心灿变得比同龄的孩子成熟而敏感。夜阑人静,心灿躺在床上思念妈妈,盼望着妈妈能够在一个早上,像她当年突然消失一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但一个又一个清晨过去了,她从睡梦里醒过来,总是听到奶奶喊,死丫头片子,太阳照到屁股啦。快起床,帮奶奶去提水。
一辆满身灰尘的大班车摇晃着从阳光里冲过来。心灿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最希望看到夜晚无数次出现的梦境,又怕见到这个梦境。如果出现这个梦境,她该怎么办呢?她应该跑上去,还是转身大哭?心灿紧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双手紧握着,手心里出了汗。离端午节还有三天。如果妈妈要回来,也快回来了。她在这里已经等了七天。前天等回了小凯的爸爸,昨天等回了蓝月的爸爸妈妈和蒙蒙的爸爸。今天,她仍然等在这里。心灿的心突突地跳着,眼巴巴地望着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那样停在商店门前的公共汽车。从车厢里下来了好几个陌生的人,他们手里卷着苇叶,提着江米袋子。他们是来这个村走亲戚的。红红妈拉着红红从车厢里走了下来。红红喊,心灿,你在这里干嘛?心灿没有回答,仍然向车厢里张望。等到车厢门叹了一口长气关上的时候,心灿的心也被关了起来。她觉得心里像压了块石头,眼泪不自觉地在眼里转开了圈。她想,是不是怀明嫂子没有找到妈妈呢?妈妈在保定,怀明嫂子也在保定,都在保定,还能找不到吗?芦苇沟的人我可都认识呢?怀明嫂子一定找到妈妈了,妈妈可能工作忙,不能够提前回来,明天或者后天就回来了。心灿心情重又开朗起来,拉起红红蹦蹦跳跳向家里走去。
日头慢慢地从心灿家的房顶滑过去,落到了屋后的山坡上,直到院里没有了阳光,心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正在搅拌的猪食撂下,撒腿就跑。只听奶奶在后面骂,这个死丫头片子,跟你娘一个样,又不知道去哪里疯去。
心灿一口气跑到红红家。红红妈妈正在悬挂今天带回来的一幅红红的照片。照片里的红红穿着一件她从未见过的衣服,站在一幢漂亮的古堡前,笑得很灿烂。心灿一直很嫉妒红红。红红总有漂亮衣服穿,总有很多令她眼花缭乱、稀奇古怪的玩具,更重要的是,红红总有爸爸妈妈陪。她和红红同岁,红红在一年半前就入了邻村的幼儿园,她嚷着也要去时,奶奶大声嚷道,你去,你去,你坐飞机去呀,叫你妈妈给你买架飞机,送你上幼儿园。我一个拐腿的老婆子可没法送你去。心灿觉得委屈,但想想奶奶根本没法骑自行车,只好把梦想压在心里。每天看着红红坐在一辆红色电动车的屁股上,突突突地由妈妈载着去幼儿园,又在黄昏时突突突地在电动车的屁股上下来,心灿真是羡慕死了。她追着红红跑,看红红从幼儿园带回来的好看的书,把红红扔掉的半拉子铅笔和用不完的本子捡起来,回家模仿着红红在本子上写字。有时,红红高兴了,还教她认几个字。现在,心灿也认不少字了呢。
红红妈见心灿跑来,就笑了,问,又来涂指甲了?
心灿腼腆地点了点头。
红红妈说,你稍等一下,我把照片挂好。
心灿说,婶婶,怀明嫂子也给我照了这么大一张照片。
红红妈说,怀明嫂子?她在保定,什么时候给你照的?
心灿说,她五一回家时,给我照的。
红红妈“哦”了一声,找来一把榔头把钉子敲进墙里。
心灿追着红红妈,给她讲怀明嫂子给她照相的事。她说,五一那天,怀明嫂子把我领到村后的树林里,照了许多照片。
红红妈“哦”了一声,从凳子上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把榔头放到偏厦里。
怀明嫂子说,照片拿到保定去洗,端午节时给我拿回来。
红红妈又“哦”了一声,用笤帚打扫刚才钉钉子时弄到地板上的土。
我告诉怀明嫂子,让她在保定找找我妈,让我妈端午节时把照片拿回来。
听到这句话时,红红妈正在洗手。她的手停在了原处,把头仰起来,问心灿,找你妈?你怀明嫂子答应了?
答应了,怀明嫂子说,她找找看。找到了,就让我妈把照片带回来。
所以,你就说你妈要在端午节回来了?
嗯。怀明嫂子肯定能够找到我妈,她们都在保定。
红红妈不说话了。她眼圈红了一下,用一条干毛巾把手上的水珠擦净,把心灿拉到沙发上坐下,然后说,你这个傻丫头,你以为保定市是芦苇沟呢。那么大的保定市,找个人容易吗?
心灿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大声说,找得到,肯定能够找得到。我特意叮嘱了怀明嫂子的。
红红妈也坐了下来,把心灿重又拉回到沙发上,说,你别急。妈妈回来了更好,不回来,你就跟着奶奶过。
心灿瞪了一下红红妈,撅着嘴不高兴地大声说,哼!怀明嫂子一定能够找到我妈妈的,我妈妈最爱吃粽子了,她肯定会回来的!
红红妈捏了一下心灿撅起的嘴,疼爱地说,看看,看看,心灿的嘴都可以拴住一头驴了。好了,好了,你妈妈会回来的,肯定会回来的,好不好?心灿把头扭回来,冲红红妈甜甜地笑了,伸出了小手。
红红妈欠起身子,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管红红的指甲油,轻轻握住心灿的手,边涂边说,心灿,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天只涂一个手指了。
心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做声。
红红妈说,你真是一个心思重的孩子。以后你常来我家玩吧。但我还是觉得怀明嫂子不一定找到你妈。
心灿就又不高兴了,她连声说,找得到,找得到,一定找得到的。婶子,你再说找不到,我就再不到你家玩了。
红红妈轻轻地叹了口气,刮了下心灿的小鼻子,笑着说,找得到,找得到。你这个心思重的小孩子。
但是心灿却为红红妈的这句话犯了心思。刚刚说照相时的欢快心情在心灿走出红红家时变得沉重而又难过。心灿立马想去前院的怀明家,问问怀明嫂子是否找到了她的妈妈。可以让怀明奶奶打电话给怀明嫂子问问这事。
就在心灿绕过她家向怀明家走去的时候,只听奶奶在院里大喊:“心灿,心灿,回家吃饭啦——”
心灿慌忙折回来,对着奶奶一脸讨好地笑着。奶奶一连声地嚷道:“你这个疯丫头,成天不知到什么地方野去,吃饭也不找家,跟你那个不着调的娘一样,成天就往大城市野男人们中间钻,连自己的亲闺女都不要,还要我这个残腿老太婆来养!”
心灿平时不敢顶撞奶奶,奶奶指东她不敢向西,唯有奶奶指名道姓地骂妈妈时,心灿总要为妈妈辩解几句,而“你娘”这个字眼就似奶奶嘴边的饭粒,在她不顺心或者责骂心灿时就把这颗饭粒舔回去,反复地在口腔内咀嚼,这也就成为心灿总和奶奶顶嘴的原因。顶撞得激烈了,奶奶就坐在台阶上,哭天喊地,哭她那个狠心的三儿,哭心灿没有良心,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翅膀还没硬,就知道了顶嘴,长大了,还不知道成啥样呢?在擦鼻子抹泪的当儿,心灿的妈妈更成了奶奶的出气筒,一口一个烂货、烂货地叫着。每当这个时候,心灿就跑回屋子,蒙住被子呼哧呼哧地出气,等奶奶气撒够了哭够了,发现心灿早带着一脸泪痕睡着了。
今天心灿听到奶奶又骂妈妈,心头又是一股怒火,但她没有反驳。她在奶奶的责骂声中,胡乱地拨了两口米饭,就朝前院的怀明家奔去。
照相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从小到大,她还没有一张照片,而后院和她同龄的红红早已有了好几本相册,每逢红红生日,红红妈总带她到几十里之外的县城照相,回来便把各种姿态灿笑的红红挂在墙上。心灿非常羡慕,心里盘算着,等妈妈回来了,也带她到县城照许多相片,再洗一张顶大的,挂在她睡觉的墙上。
有一次,心灿看到红红和爸爸妈妈骑在马上的照片,身后是碧绿碧绿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红红在前面,妈妈坐中间,爸爸蹬着马靴坐最后紧紧搂抱着红红和妈妈。红红喋喋不休地给她描述着草原上好玩的东西。心灿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拿着照片呆呆地看着,心里却是一阵阵波涛起伏,最终这股波涛转换成了嚎啕大哭。红红不知所措,从外面叫回来正在聊闲天的妈妈。红红妈把心灿抱在怀里,听心灿哭够了,红红妈才说,心灿,你若喜欢这张照片,我就把它送给你吧。心灿吸溜了一下鼻子,说,不,我不要。我等我妈妈回来给我照。
红红妈把这件事讲给了前院的怀明妈,怀明妈又讲给了怀明嫂子,于是在五·一放假时,怀明嫂子就把心灿领到后沟的树林里,给她照了许多相片。有趴在沙滩上的,有怀抱大树的,有把住枝条打秋千的……刚开始面对镜头时,心灿还很拘束,怀明嫂子叫她笑时,她笑得比哭还难看。怀明嫂子耐心地开导,逗引,最后心灿在镜头下就像一个小明星似的,或者笑,或者娇,或者萌。那天的心灿非常开心,晚上睡觉时,搂着被子不停地伸胳膊踢腿,直到奶奶喊,你个死丫头片子,都半夜了还不睡,明天要早早起,到坊里村去磨面呢。心灿才翻个身趴在床上不敢动弹。夜里她便做了一个梦:房间里挂满了她的各种照片,最大的一张是她和爸爸妈妈一起,她骑在马上,妈妈坐中间,爸爸坐在最后,爸爸的双手穿过妈妈紧紧地搂住她。那马突然活了,撒开蹄子在草原上飞啊飞啊,心灿快乐地大笑着,笑声在草原上空久久回荡,就像电视里一样。
心灿拐过了红砖房角,就到了怀明家。一对厚厚的黑色铁门紧闭着。心灿踮起脚摸着了右侧的铁门环。她用指尖用力地扣了扣门环,门环就发出清脆的咣啷声。谁呀?心灿随即便听到打开房门下台阶的声音。心灿在门外喊,奶奶,是我。啊!等等。一阵抽开铁门栓的声音过后,便探出怀明奶奶半个头,啊,是心灿啊!有事吗,心灿?怀明奶奶打开一扇门,把心灿拽到院里。站在比她高不了多少的怀明奶奶面前,心灿倒有些紧张起来。我来,我来……怀明奶奶拿出一个小板凳放到院里,说,心灿,你坐下说吧。心灿不坐,只是站在院中心拧她的衣襟。怀明奶奶呵呵地笑了,说,心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你到我家从来不拘束,怎么这次倒扭搭起来?也许是怀明奶奶的笑声感染了心灿,也许是心灿终于想好了怎么表达这次来她家的目的,心灿嘻嘻地笑了两声,露出了两颗豁着的门牙。她放下了拧着衣襟的双手,轻声说道,奶奶,你能不能给怀明嫂子打个电话?怀明奶奶朗声说,啊,是这事啊,是不是急着看你的照片了?你放心吧,怀明嫂子在端午节回来,到时就给你带回来了。心灿见奶奶站着没动,就又轻声央求道,是照片的事,啊,也不是,奶奶,你给怀明嫂子打个电话吧,我想问怀明嫂子点事。怀明奶奶站起身来,就向屋里走去,边走边嘟囔说,好吧,给你摇个电话。心灿有了心事喽,有什么事还不能给奶奶说。走了半截,又转过身来,心灿,我差点忘了,我家电话前几天就坏了,让装电话的人来修,他们一直推,推,到现在还没见过装电话的人毛呢!这群王八羔子,只知道挣老百姓的钱,等老百姓有了问题,他们就开始后涮……还没等怀明奶奶说完,心灿就说,奶奶我走了。怀明奶奶在身后喊,等等,心灿,我给你抓把枣子吃。心灿说,不用了,奶奶。怀明奶奶说,哎呦,这丫头,是一个急性子。你慢点,慢点,别摔个爬爬吃。
心灿一口气跑回到自己家里。奶奶正在给锅里添水刷碗。奶奶见心灿回来,就又嚷嚷起来,不知道又到哪里野去了,只一会儿的工夫也闲不住你。快去,给奶奶提桶水来,桶里的水不多了。心灿从院外的水管处接了半桶水,晃悠悠地提回了家,倒在锅灶处的大桶里,又出去接了半桶水,晃悠悠地提回了家,倒在大桶里。如此三遭,才把大桶灌满了。奶奶说,心灿,把这些碗拿到饭橱里去。心灿闷着头,一声不吭,把碗拿到饭橱里。奶奶再喊心灿去帮她提泔水喂猪的时候,心灿装作没听见,爬到用土坯垒起的土坑上,用枕头压住头,喃喃地哭起来。她又想起红红妈妈说过的话,她担心死了,真怕怀明嫂子找不到妈妈。妈妈还会回来吗?心灿想着想着,就觉得一股巨大的黑暗向她袭来,她在这黑暗里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听凭意识在黑暗里沉沉地坠去。
清早起来,心灿觉得头有些懵。一晚的噩梦连连。临近天明时,心灿梦到妈妈被别人绑架了。绑妈妈的是四个彪形大汉,她追着妈妈大声喊叫,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后来,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返回身来,照着她的胸脯就是一脚,喊,我叫你喊。心灿一阵疼痛就醒过来了。旁边坐着奶奶。奶奶正用粗糙的大手摇晃心灿的身体,醒醒,灿儿,醒醒,灿儿。等心灿睁开了眼睛,奶奶问道,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心灿点了点头。奶奶把心灿抱在怀里,眼睛里便滑下了浑浊的老泪。奶奶哽咽道,心灿,奶奶脾气不好,经常对你发脾气,是奶奶不好,你不要记恨奶奶。奶奶也是没有办法啊。你妈妈出去打工挣钱,也不知道挣到了几个钱。家里就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熬日子啊。奶奶触到了伤心处,便嚎啕起来。心灿起身,拿了块毛巾帮奶奶擦干泪。奶奶趔趄着下了炕,对心灿说,灿儿,明天就是端午节了,吃完早饭后,我们就包粽子。奶奶教你包粽子好不好?心灿看了看她涂满红指甲的手,只有小拇指的指甲暗淡得像一块被丢到角落里的苍白的石头。心灿点了点头,同意了奶奶的话,心里却想道,如果妈妈回来了,我就把这个小拇指涂红。
十一点多,心灿帮奶奶把最后一个粽子放到粽筐里,撒腿就朝公路上跑。奶奶大声喊道,又要野去啦!见心灿没有搭理她,便嘟囔道,这丫头,这些天不知道犯了什么邪,总是慌里慌张,鬼鬼祟祟的,明天端午节时,用艾叶给她扫扫邪。
心灿趴在马路边的石墩上,双手拄着腮帮子,一辆接一辆地数着过往的车辆。心灿想,数到一百的时候,公共汽车就来了,或许数到一百的时候,怀明哥家的白色轿车就回来了,里面坐着妈妈,妈妈拿着她漂亮的照片。心灿又看了一下她涂了油的手指甲。红红的指甲在阳光下,亮亮的,艳艳的,非常漂亮。如果今天再把右手的小拇指涂上,她的双手将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手了。心灿有点得意起来,脸上露出了自豪快乐的神情。
数到第六十二的时候,一辆白色轿车出现在了马路那头她的视野里。心灿认出来,这是怀明哥哥家的轿车,她甚至从挡风玻璃里看到了怀明嫂子。怀明嫂子在扭头向后座的一个人说话,顺着怀明嫂子的方向,她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形象,这个形象在她的梦里不知出现了多少次。“妈妈!”心灿在心底痛苦地喊了一声。她的心咚咚地像擂起了鼓,她想站起来,但她动弹不得;她想抬起手招呼这辆车,但她的右手像被石墩黏住。她就这样趴在石墩上,目光表情僵在那里。过了四五秒钟,她突然跃起,像一头扑食的小豹子那样朝着这辆车飞快地奔去,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一辆满载石子的大卡车轰鸣着发出一阵刹车的声音,满车的石子像冬天的雪片般飞落到马路上。心灿在这阵轰鸣中,像一片雪花,一片被腊梅染红的雪花轻飘飘地落下……
(责任编辑 张雅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