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琴
臆中的情人
◎李德琴
我与她是偶然相遇的。正如我经常在梦中梦到的已故或健在的某些人一样,只不过是偶然的支离破碎的邂逅。
我经常在晚上做梦,梦的都是一些光怪陆离,稀奇古怪的情境和人事,仿佛一个精神病患者,梦魔永久地进入了我的大脑,抹不掉,挥不去。
我是在半梦半醒时被一阵沉闷的巨响惊醒的,我听到了雨声,然后又睡着了。我做了一些零散的梦,梦里有嘈杂的声音,偶尔还有光在眼前划亮又熄灭。在临醒前的昏沉里,我意识到又是个暴风雨的早晨,我几乎是听着雷声和雨声慢慢清醒过来的。我光着身子走到窗前,在百叶窗的扇页间拨开一条缝隙,透过这条缝隙看那个苍茫、凌乱的世界——雨被风挟裹着一片片横扫过去,在阴沉的白日光线中,闪电在远处划过,像一条灰亮的树枝。
我躺回到床上,雷雨交加的早晨总是让人恍惚、困倦,似乎外面那个世界的狂暴让一个房间、一张床更惬意,更舒适,甚至有种甜蜜的味道,它会让一个人沉溺在某种对琐碎的生活片段的回忆里——仅仅让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在心头掠过或如水中之物那样升浮、沉落,而后随手捞起一段适宜的往事,重新细细地品味。
于是我渐渐地回想起那个早上,也是这么灰暗,一片片雨水也是这么狂怒地抽打着一切东西,像千军万马,闪电也像灰亮的树枝,但要古老粗砺得多,它曾经那么逼近,我眼睁睁看着它在不远处轰然炸开。我坐的那辆车猛地抖了一下,几乎弹起来,偏离了车道。在可怕的轰响中,我仍然十分清楚地听到她惊叫了一声。然后,车子又平稳了,在晦暗的暴风雨里继续行驶。我们几乎是在盲目中往前走的,因为雨刷已经来不及擦掉那些扑过来的雨,玻璃、镜子等一切都化成了雾,只有车灯的闪光融化在雾里……
那次我偶然搭乘一位朋友的车从苏州城返回杭州城。我们之前并不熟悉,只是在一些文艺聚会上见过面,点点头而已,我对她甚至没什么特别的印象。那天,我们走苏杭高速公路,如果正常的话,应该是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杭州市区。但出发后半个小时,就遇上了暴风雨。
刚开始,雨还没下,只有电光在远处频繁闪动。在公路尽头低垂的天空下,这些巨大的灰亮树枝、龙爪因为遥远而悄无声息。我忍不住说:“你看那些闪电,太美了!”她却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说:“是挺美。你只是看到了它美,我却看到了危险,对开车的人来说可不是好事儿,要下暴雨了。”她说话时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似乎在讽刺我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那种看客姿态。我有些惭愧,脸微微红了,一个人默默观看,不再轻易发言。天空一览无余,那些巨大的花朵在远处不停地蓦然开放又熄灭,极像节日怒放的烟花爆竹,骤然而激烈,把白茫茫的天空划出一道道炫然的裂缝,这的确是我很少见过的奇特景观,我们正朝着闪电的方向行驶,闪电也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来,我们正在彼此靠近。
我在欣赏着奇观的时候,扭过脸注意到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我觉得好笑,她的气派看起来很像我在康拉德小说中读到的肃穆的英国大副,高贵傲慢。很快,我听见雷声滚滚而来了,有一阵子,天空像夜晚般漆黑,闪电变成了红色。在我还没有找到机会要求停车调换座位的时候,硕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脑地砸下来,在路面上迅速卷起一股烟尘般的白雾,我这时候才感到倒霉。虽然关着窗户,我也闻到刺鼻的腥味钻进来,车里一下子变得潮湿了。她迅速扫了我一眼,似乎在说:现在你明白了?
雨从天空中倾泻下来,被风裹着肆意抽打车子和路面。高速公路变成了一条河,绞织着电光和巨大的雷声,而我们像置身河底。她减慢了速度,但在这么一个到处白茫茫一片的河谷底下,无论怎么减速,也让人觉得车子正在以危险的速度冲向一个不明之处。有一会儿,她告诉我刹车好像受潮了,不灵了,她轻踩着又试了几次,最后说没有太大问题。我因为让一个女人应付这种局面而感到不安,但又无计可施。她似乎在对付暴雨的空暇中还注意到了这一点,安慰我说:“遇到这种情况,谁开都危险,我还不放心让你开呢,男的总喜欢开快车。”我笑了,说:“我还算是个理性的人。”“理性。”她莫名其妙地重复道,似乎她不相信,而后她也笑了,但很快恢复了那种因过于专注而显得严肃的神情。
我本来以为风暴短时间内就会过去,可大雨没有要停的样子,雷电还在变本加厉,我现在真的觉得外面的一切都不美丽了。路面的水越来越深,她说这样开车就像个瞎子,但我更担心的是车里进水,会突然在某个地方熄火。于是,我们都认为必须找个出口停一会儿,等大雨过去。我按照她的指示打开了卫星定位,搜索附近的休息站出口,后来我们极其缓慢地换到右道上,遵循着机器里那位女士的指引,到了距离最近的加油站。她把车开到停车场里地势较高的地方,停下来。等她熄了火,我才注意到刚才很大一部分噪音是汽车挣扎的咆哮。发动机熄灭的一刹那,有种奇特的安静降临,接着剩下雨声,哗然而单纯。
在这突然而来的停滞中,我们都感到有点别扭。我们并不很熟,现在被关在一个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因为暴风雨和外界隔绝,坐得很近,又似乎无事可干。她这时向上伸展了一下双臂,说刚才一直紧张,现在才觉得胳膊酸疼,很疲倦。我提议她坐在那儿睡一会儿,她怪我说我在这儿,她怎么能睡觉呢。于是,我们开始聊天。一开始是拘谨地找着话题,后来谈话却自然而然地灵活起来,越来越流畅、美妙,似乎我们之间关闭的一扇门敞开了,端着的那个姿势松懈了,话语和话语之间找到了默契,不断牵引出新的兴致,使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爽。
我很奇怪为什么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这位朋友,也从未觉得她多漂亮,我现在觉得她不是简单的漂亮,而是她的神情和姿态里有那么一种高雅的韵致,吸引了我。尤其当我兴致勃勃地东扯西拉地悄悄说话的时候,她稍微偏着头,目光一会儿看着我,一会儿又看着外面,似乎听得相当专注,又有一丝心不在焉。她说的话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但她说话时有点阔的嘴唇上浮着浅笑,嘴角挑起,有一点嘲讽的神气,却那么温柔。她轻易地接过我的话题,讲到在一个聚会上,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女人穿着超级低腰的裤子,她的上身衣服也很暴露,后背差不多只有两条带子。对她们这些女的来说,这个女人穿得十分低俗,很不得体,给人的印象就是一身明晃晃的白……(她把肉这个字硬生生地咽下去)但是那些男人呢,不管是结了婚的还是没结婚的,不管是大家眼里的正人君子还是好色鬼,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粘在她背后,就像牵了一根线,尤其当她因为拿什么东西弯腰的时候,那些男人的眼睛就像中了蛊。说到这儿,她朗声笑了,说,不管怎么样,得客观地承认,男人在某些方面就像动物。我听了脸上微微发烧,与其说是这种对我性别的嘲弄让我不好意思,不如说我意识到自己正想入非非。
后来,为了掩饰尴尬的情绪,我扯到了过去养过的一条狗,概括而又恰到好处地描述了它丢失之后我如何到处去找的情景,我的口才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讲述得很好,像是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每一个恰当的词。我并没有添油加醋,我的确和这条狗有着深厚的感情。我讲完了以后,她看着我,眼神充满抚慰,好像我变成了一条可怜的小狗。
我们互相对视的时间变长了,我发现长久地看进一个女人的眼睛是一件美妙万分的事,尽管有时候我们会半途而废,低下头或把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各自说起一些小时候的趣事,其实我讲的一半是真实,一半是杜撰。人在追忆那些模糊的往事时不可避免地会杜撰,以填满那些缺失的细节,给平庸的苍白涂上更鲜艳的色彩,目的是为了引起她的好感,博取她的芳心。我讲得很投入,仿佛我至今仍能感同身受。我讲到死亡,讲有一天放学回家时听到妈妈的哭声——外婆去世了,我那天进家前刚好在楼角看见半条彩虹,不久我相信它就是外婆离开时经过的桥,把她带到另一边去了。半条彩虹搭成的桥——这是我对死亡最初的印象。这一部分,我没有杜撰,但这么多年我倒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害怕别人会觉得怪异,或是嘲笑我幼稚。我竟会全然地信任她,唯独告诉了她,并感叹地说了一句人生苦短,人生无常,期待着她共鸣。我偷偷地看了她一会,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我发现她的眼神变得沉静,厚嘴唇上的笑也没有了,只剩下一派天真的同情。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伸过手,轻轻盖在我的手上,声音低柔地说:“不要太难过。”我其实并没有难过,那件事过去太久了,我只是讲一个印象,一种对人生的感悟,为的是触动她的同情,效果似乎不错。我突然想到自己形单影只、缺乏女人照料的生活,心头一热,觉得委屈起来。我的委屈又被她察觉了。
很自然地,我们谈到婚姻和家庭。她规劝我不该任性再贪图自由的享受了,她这时候又变成了一个稳重的大姐。她开始替我衡量利弊,分析家庭和婚姻带给一个男人的幸福。我笑着打断她说,在我看来,“安稳”这个词比幸福恰当,我倒认为一个人独处幸福更有保证,两个人则说不清楚了。她打量了我一会儿,问我是不是遭受过什么感情的打击。我说我生来就是个有点麻木的人,没有受到过什么打击;但到了成熟的时候,渴望爱情,渴望婚姻,没有如愿,也可以说受到了刺激,现在只有享点孤独的自由。她有点狐疑地看着我,我马上宣称自己是喜欢女人的,但不是庸俗的那种。她笑了,接着沉吟一会儿,说我刚才说的也对,两个人的话,很多东西不在你自己的控制之中,幸福与否,更难把握。但她坚持说在婚姻方面,男人比女人受益,婚姻总是让他们更健康,事业上也发展得更好,但是女人通常要牺牲更多,老得更快,事业也分心了……我说我同意你的观点,所以说女人要尽情享受青春,她微微一笑,把头靠在窗户上,脸上明媚的神情顿时消失了,有点儿疲惫,又有点儿忧愁。窗户的另一边就是湿淋淋的雨水,我知道玻璃很冰冷、潮湿。
这时候,她轻拂过我的那只手早已离开我,搁在我旁边的椅子边缘,在蓝色绒面布罩的上面,显得白而丰满,修剪齐整的指甲珠光闪闪。
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着怎么再把它握在手里,想着如何安慰这个倦怠不安的女人,如何从她那里得到温柔……她在我心里唤起了一种模糊却强烈的怜爱情绪,当一种漠然甚至高傲的东西突然软化,就会在人心里唤起这种情绪。这情绪让我不安,甚至有点暴躁,火星在我心里燃开,我被一股强大的情欲抓住了,它阴郁而暴烈,像外面雷电交加中的暴风雨。突然之间,我满脑子都是想入非非,无法集中精力听她说话,我听到了,却抓不住那些音符的意思。当她再次有点悲哀地说到婚姻让人困乏的地方,说婚姻是个困境,是谁也没办法走出的困境,因为一旦两个人结婚久了,不管以前多爱对方,那种爱都不存在了,它可能变成某种更深的亲情,或者像人们说的左手和右手的血肉相连,总之以前那种爱不存在了,相互之间的吸引不存在了……
这话终于真真切切地让我听到了,我从她的话里探到了一个女人渴望爱情,渴望青春的真实愿望,这跟我的心境不谋而合,于是我突兀地对她说:“我们年龄不算大,做一对相爱的情人好吗?!”
她这时意识到我正盯着她,眼里充满了一股强烈的欲火。她仿佛被吓了一跳,神情异样地把脸转向窗外。我握着她的一只手,心里却畏缩着,那只发烫的手微微发抖,我热烈而迫切地攥着她的手,感受着它的温度和形状,像握着一只温热的鸟儿,心里充满了柔情。她低声命令我:“快放开!”但我没有放开,我察觉到她并没有恼怒,也不讨厌我。我变得蛮不讲理,反而把她的手拉近,开始亲吻它。我感觉和她很亲,感到这个温柔的游戏令我心旷神怡,一切出乎意料又仿佛自然而然,像新婚的夫妇。她看起来有些羞赧,身子往后挣着,那只因挣扎而微微充血的手在我面前握成一个小小的可笑的小拳头。我看着她,越发觉得她美,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我,也许是一种暖意,也许是意趣相合,也许是言论相贴,让我想和她亲近。
她夺回了自己的手,似乎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望着挡风玻璃上淌下的雨水,挺直了脊背,这让我联想到一只弓起脊背的猫。雨还在下,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一个孤绝的地方,像个孤岛,把我们和一切都隔绝了,把过去、未来、道德、现实的顾虑都消解了。刚才的一幕没让她觉得害羞,她刚说“我不是那种……”就被我不顾一切地拉了过去,我疯狂地吻了她,我们姿势窘迫地拥抱着,抚摸着,只是该死的挡位横在我们中间。
我说我们到后排座位上吧。她喘着粗气,立刻挣开了我说:“你……你想偷食禁果,你敢得寸进尺,天雷在上,你不怕天打雷轰啊!”我无所畏惧地说:“这是大自然现象,我是个无神论者。天上没上帝,世上无鬼神。”她说:“一个不怕鬼神,没有信仰的人是没有道德的,你太可怕了!”
我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车里头亮了,那层紧紧包裹住我们、保护我们的幽暗和嘈杂都消失了。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地离开了,她微笑着把我仍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轻轻推开,做得那么自然,以至于我虽然感到失落,却没觉得受了什么伤害。她坐直身体,从遮光板上面的小镜子里整理着头发。我仍然有些痴迷地看了她一会儿,但那松懈的身体也慢慢在座位上坐直了。我们都作出一副打起精神的样子,但我其实很沮丧,甚至有点愤怒,不明白那美好的东西怎么突然间就断绝了。我期望着暴雨闪电,期望着我们继续困在这个路边的停车场里,在一个隔绝的、陌生的地方继续做温柔的游戏。但是再没有下雨的迹象了,雨彻底停了,天空缓缓透出干净的蓝色。
我们交换了座位。车子重新驶上高速公路,路面、天空在水中泛着微光,苏杭丘陵上铺展着一片片低矮的、开满野花的山岗,有时候是一条河,有时候有一带绵延的美丽的丛林,还有沼泽、养殖场、农场白色的木头房子,一切显得晶莹、美丽、温润动人。我希望她和我一起欣赏这景致,但她睡着了。我微笑着想到,她不再因为我在场而不愿睡着了……
过了十多天,我出现在她提起的那个商贸交流聚会上,因为除了参加这个愚蠢的活动,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遇见”她。在此之前,我给她打过电话,除了礼节性的问候,我们什么都没有谈,她语气中透露出她不太方便,我只好匆匆地把电话结束,毕竟,我是个清高的人。我因为找不回我们之间那种私密而焦虑,满脑子都是对她的想念,让我自己也觉得诧异。我曾经把每段情爱当成有趣的经历,对我来说,它们的存在似乎是出于暂时改变生活常态的需要,我从未感觉到这种对温暖的焦虑渴求、一种急需填补的空白。好几次,我感到突如其来的悲哀,觉得自己老了,脆弱了。
聚会在一个浙商餐馆的婚宴厅里举行,首先是一系列讲座和表演,有人传授中医养生知识,有人讲授移民国外的申请信息,然后有人到台子上唱越剧……我注意到会场里有不少熟龄单身男女(我猜测他们各怀目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她是活动的组织者之一,直到节目结束、自由交流的时间,我们才有机会说话,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别人说话,她似乎认识这里的每个人,像条鱼一样四处优游。我烦透了这种吵吵闹闹唠家常的环境,却发现她乐在其中。我想:她比我想象得复杂,也可能,她比我想象得庸俗。我很不合群地站着(看起来每个人都在积极地找朋友),等她再回到我身边。她不时走过来,带着兴奋的神情,但我深知这兴奋和我无关,我们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很快,她又走了。有一次,我鼓起勇气快速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单独聊聊?”但她戏弄似的笑了,说:“聊什么呢?你这么不爱说话。”“是啊,”我不高兴地说,“和我一起一定让你觉得闷,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比我会说话。”说完我马上后悔了,她笑笑不置可否。我们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却仍随着别人去餐台拿点心,我吃了不少东西,只为了消磨时间,不必无所适从地站着。周围的人操着各种口音的普通话高声交谈,有几个人钻来钻去地散发名片,这片热气腾腾的场面让我头晕,只有看到她往我这边走过来,我心里才有了一点期待。可我发现自己像小孩儿一样在闹情绪,烦躁不安,怎么样都不能满意。当她对我态度热情、亲密的时候,我觉得那不过是装给别人看。当她冷落我的时候,我又生闷气。最后,她似乎厌倦了,干脆不再理我。我离开的时候,那些参加聚会的人好像劲头刚刚上来,厅里的嘈杂声更大了。我当时看见她在和一男一女说笑,笑起来的时候头往后仰去,让我突然想起她在车里头那个样子。就是这么个在我看来轻浮放浪的动作惹恼了我,我立即决定走,连个招呼也没有给她打。
我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下午到傍晚的时间里,我一直坐在那条靠近阳台的双人沙发上。我想到可能在暴风雨之后一切就结束了。我们那天就在公寓的楼下分手,她表现得很友好,邀我与她常联系,并鼓励我参加她组织的那些活动。我尽力想在她身上找到一丝留恋的痕迹,但没有,她上车以后甚至没有打下窗户再和我道别。我没有邀请她上楼,我以为这是出于修养,但现在我知道我只是害怕被拒绝,我已经预料到会被拒绝。我如今回想起我们在车里时她朝我瞥视的眼神,她薄薄的手腕握在手里的感觉……柔情和那股暖意又打动了我,让我的心微微发颤。我越发觉得自己的生活空洞、冰冷。我沉溺在对细节不厌其烦的回忆中,像在咀嚼已冷却的甜蜜的残渣,它仍然甜蜜,却也令人颓丧。然后,我又觉得害怕,害怕我仍留恋的东西已经被她抛开了、失去了凭依。
两个星期后,就像鬼迷心窍了一样,我到她家去了。并没有人邀请我,我是跟随一位朋友去的。那是临近新年的一个夜晚,我们在路边找到一个停车的地方,朝那栋灯火通明的屋子走来,我看到房前的空地上摆了个和真狗体型一样大的塑料玩具狗,还有一个充气的米老鼠,猜想这都是她的鬼主意。我们按了门铃,她和一个男人立即出现在门口,一副迎接客人的欢悦神情。我注意到她看见我时表情僵了一下,但很快掩饰了过去。我知道我不应该来,但我既然来了,就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保护自己。
我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在客厅里到处转悠,连桌布、瓶花和门窗的设计我都观察得很仔细。我也打量周围的宾客,感觉自己在男宾客里面,也算是体面的。有些男人还带着他们的妻子,我浏览了一遍,发觉没一个可以和她相比。她现在还是站在靠近客厅门口的地方,因为还有一些客人陆陆续续地来。她的脊背很直,脖颈虽然说不上颀长但伸展的角度恰好,让她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傲气。她穿着高跟鞋,这把她的身子拉长了一点,她看起来和那天车里的那个女人有点不一样,她失去了圆润和那种率性的慵懒,也没有丝毫幽默感,她显得有点装腔作势,但那个架子在我看来也很不错。我甚至对站在那边的男人也产生了好感,他看起来内向、干净,待人温和有礼。
客人们的活动范围是客厅、与客厅相连的餐厅和厨房,以及厨房另一边的一个小起居室。最后,客人到齐了,大概有二十个左右。于是,餐厅的长餐桌和小起居室里那张方形餐桌上都摆上了自助餐点,在厨房那条长长的吧台上,摆满了各类酒和饮料。我首先喝了啤酒,然后在她丈夫的建议下,我又倒了一杯香提葡萄酒。我先是坐在客厅,然后站在吧台对面靠近窗户的角落里。这时候,我的朋友已经去和单身的女客搭讪去了,我发觉就像上次一样,在这么多人里,我不可能找到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一直是走来走去的,当她从我身边经过时,有时候对我笑一下,我觉得这笑里有紧张的质问,仿佛在问:你呆在这里干什么呢?真的,我呆在这里干什么呢?然后,她就又走开了,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和每个人在一起。
我无意中走到小起居室里去,她正在里面要收走一个盘子,只有她一个人。她看见我吓了一跳,有点提防地看着我。这让我满心恼火,心想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嘲讽地对她说:“我想过来清静一会儿,不是要找你。”然后,我径直走到面向窗户的那条双人沙发上坐下,这样,我就背对着她。但我仍然看着她落在玻璃深处的那个影子,淡然的一抹,被屋后小花园里的漆黑和在莫名处闪着的光亮围绕着。玻璃中的光被外面的黑暗稀释了,像一层薄薄的雾。我看见那个影子在那儿呆立了一会儿没动,但突然,它朝窗子这边飘过去,就停留在我旁边。我注意到她也向窗户里看了一下——里面是两个并排的、一高一低的影子,我们并不看对方,但看着对方在窗户里的那个影子。她又朝我侧过身站着,稍微有点局促不安地站在我旁边,手里仍端着盘子。
她问:“你要不要再喝点什么?”
“已经喝得够多了。”我说。
“我是说饮料。”她轻轻笑了一声,似乎想讨好我。
“好吧,可乐。”
听到我的回答,她马上起身离开了,我猜想她此时如释重负。过了一会儿,一个发型像狮子一样的女人走进来,给我送来一杯可乐。我立刻明白了她的鬼把戏。我心不在焉地和这个女人聊了一会儿,她的话对我来说就是耳旁风,倒是她那尖利高亢的笑声、她那并不动听的嗓音里嗲嗲的滑音、她那总在嗔怪男人似的表情让我饱受折磨。我嘲讽地想:好呀,这就是她要塞给我的代替品,我并不需要代替品,她大概以为我还在热恋她吧?我好不容易说服这个女人和我一起返回客厅,然后找到一个机会把她托付给了我那个对所有单身女人都感兴趣的朋友——一位身体发了福,精神却像种马一样昂扬的朋友。
我觉得憋闷,一个人走到外面。屋后有个小小的花园,有两三棵高大的花树正在开花,我从不记得花或是任何植物的名字,但觉得这些幽暗中花尤其美,觉得以前不曾见过这么美的花,在这冷清清的园子里,唯有它们和我接近,默默散发出香味,一簇簇的、密集而清新的香气。我和背后的大厅隔着整整一排的落地窗,一道玻璃的墙壁,从我这里看过去,那个世界仿佛在玻璃球中,所有那些人都是无声地走动、做着动作,这些哑的动作看起来那么怪异、那么虚幻。我看穿着羊毛短裙的她,从裙子里露出的双腿的美好线条,我很难想象我曾经吻过她,她曾对我袒露过她可爱而温暖的胸部,这就像没有发生过的事儿,像一个梦,逸出了正常的时间和空间之外……我们现在比陌生人还疏远,我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何又出现在这里,仿佛只是为了增加她的痛苦。我仍会回忆起我们对视时她的眼神,她仍会继续不断地出现在我的思绪中,我对她还有欲望,但至少,我并非因为想和她睡觉而来到这里,我不是个为此纠缠不休的人。或许,我只是不能摆脱那种虚幻的感觉,我只是想证明暴风雨中的那件事并非一个梦。
我这么想着,心中掠过一丝苦涩,却又觉得轻松,很愿意在这昏暗而冷清的地方多呆一会儿。但通向后院的那扇小玻璃门开了,一束淡淡的光斜照在我对面的那棵花树的树身上,我惊讶地看到男主人正朝我走过来。那腼腆的男人搓着双手,快步走到我面前,问:“一个人出来透透气?”我说:“是啊,外面的空气真好,虽然有点儿冷。”那男人说他也出来透透气,屋里有点闷热,但女人们就是怕冷。
“要考虑到她们的苦衷,大冬天穿着裙子。”我说。
我们两个人都笑起来。
我说:“这些花长得真好。”
男主人说:“还可以,但是地方太小了。”
我说:“已经很好了,园子太大不容易收拾。这些都是你种的吗?”
“是的,我偶尔摆弄一下,其实不用花很多功夫。你呢?你喜欢种花吗?”
“我不知道,没有种过,我住公寓,阳台上什么植物都没有,因为我一个人,有时候要出差,这些东西会没有人照顾。”
“哦,”他听起来有点惊讶,但马上说:“这样也好,很简单,自由的生活。”
接着,他带领我在花园里走了一圈,介绍说哪些植物是他哪一年栽种的,会在什么季节开花,最害怕什么天气,需要提防哪些害虫……看得出来,这个人对园艺充满热情,而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几乎在构想着如何在阳台上栽培一些花。我对男主人的好感又有所增加,因为他是那么温和,言谈举止中流露出善意和对人的信任。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彼此感到接近,我想到,这或许也因为那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原因。夜色、昏暗的光、冷冽而芳香的空气、关于植物和土壤的话题,这一切尽管陌生,却让人感到友善、心里柔软,我不无遗憾地想,我和这个男人本来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通向花园的玻璃门又一次开了,这一次声音颇为尖利。我看见她有点急促地走过来,径直走到我们站的地方。我顿时感到心虚,感到惭愧。当她走近的时候,她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两个男人的脸。她看到我们表情友好、平静,尽管我的嘴角挂着一丝有点嘲讽的微笑。她放心了,确定我不敢对她先生说什么,而她现在要赶快抓住我,把我从危险之中带走。所以,她立即挽住了丈夫的手臂,说:“你们为什么躲在这儿?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说完,她开心地笑了,看看我,看看她丈夫。她把我们两人带回客厅,带回到她可以控制我们的地方,之后,她一直跟在我们身边,如果我们两人不在一起,她就紧抓着她丈夫。我倒有点可怜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了,我想她应该可以想到,如果我要告诉她丈夫那件事,我在花园里就已经告诉他了。
当我们离开的时候,她丈夫诚挚地邀请我以后有空再来家里玩儿,她微笑着重复同样的话,带着牵强的热情。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竟按照洋人的礼节拥抱了一下,每个人都相互拥抱,因为是新年,一切洋溢着温情。然后,我怀着羞愧走出这灯光通明但人影已经寥落的房子,狮子发型的女人赏脸搭我们的顺风车,这让我的朋友手舞足蹈,我们一致同意按照科学的路线安排,应该先送我回家。我心里很清楚这种安排背后的故事,乐得被这两个人抛弃。
车子驶离那栋房子,绕到房子后面的小道上,我辨认着哪道木栅栏后是她的小花园。我打开窗户,虽然车里一片喧闹,外面的夜却很安静。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了,尽管我对时间没有多少概念,但想到这仍觉得有些惆怅。我们的车子在小道的尽头处猛地转弯,车里的女人夸张地叫了一声,我心里冷笑着想:这就是那位男士为什么要猛转弯的原因——为了听一声女人的尖叫。多么幼稚的游戏,多么无聊的生活!随后,我又接着之前的思绪想下去:最后的一批客人也离开了,一处一处的灯熄灭了,房子陷入了幽暗,恢复了它的平静,只有一处的灯还亮着,那是他们卧室的灯,生活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生活,看似单调却紧密、牢不可破的生活……而在我自己的生活里,一些人来了又走了,热闹之后空空如也,有些连影迹都没有留下。
雨和缓下来,敲打在树枝、窗台这些地方,发出如同嘶哑的旧风铃一般的声响。我想到自己过去干的事儿多愚蠢:要自做多情地抓住一种稍纵即逝的东西,要为梦幻般的事物寻找证明。屋子里幽暗的光线,雨和回忆的残余气味,昏沉而令人困倦的声响,这一切都合我的意,这才是我的生活,温存像电光一样偶然而短暂……我如今心绪平静,对她再没有一点恨意,我知道她是对的,失忆是对的,至少,它封存住了一点过去的甜蜜——那是往事留下的唯一痕迹。
(责任编辑 张雅楠)
李德琴,男,1964年3月出生,浙江省玉环县作家协会会员。至今在《文苑》《赤壁文学》《黄河文学》《浙江日报》《浙江青年报》《江河文学》《小小说》《台州日报》《台州文学》《九头鸟》《辽河》《散文百家》《青年作家》《岁月》等20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100多篇,有10多篇作品被入选国家、省级出版的文集,并出版《李德琴小说集》、小说集《榴岛的花絮》、长篇小说《疯狂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