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部外国人的著作看对外解读中国梦的长期性
——评《富强——中国21世纪的长征》

2014-12-09 13:36黄友义
公共外交季刊 2014年2期

黄友义

从一部外国人的著作看对外解读中国梦的长期性
——评《富强——中国21世纪的长征》

黄友义

正当国内外就“中国梦”的概念进行深入研究,做出各种解说之际,美国资深中国问题学者奥维尔·谢尔和约翰·德勒里二人合作,在2013年出版了《富强——中国21世纪的长征》(Wealth and Power—China’s Long March to the Twenty- fi rst Century, Random House,2013)一书。该书将近500页,分为15个章节,在当前解读中国梦的英文著作中可谓鸿篇巨著。其最重要的价值在于,在众多外国人撰写的涉及中国近代史的图书中,该书第一次把中国人的寻梦过程和近200年来中国遭受的屈辱史联系在一起,从而令其对中国的解说具有历史深度和现实意义。

从百年变革观察中国的寻梦过程

该书选择了中国近代史上具有变革思想的改良主义者、改革运动的领袖以及知识分子,共11人,通过分析他们生活的时代背景,各自的言论和行动,来介绍中国100多年来不断争取变革和发展的思潮。首先介绍的是魏源。作者认为魏源是第一个发现中国经过乾隆盛世之后迅速走向衰落,呼吁中国要自强的思想家。作者指出,英国靠向中国贩卖鸦片赚钱,在敛取财富的同时,试图征服中国。魏源参加了对鸦片战争俘虏的英国兵的审讯,更加意识到英国的不轨图谋。于是,在南京条约签署前,他大声发表政见,主张强国,捍卫自己,力争至少在亚洲称雄。作者的看法是,魏源不是儒学的继承人,反而他更具有法家的思想。他的主张代表了一种法家和儒学的混合体。他时刻提醒国人警惕来自西方的威胁,坚持走富国之路。

作者介绍的第二个改良家是冯桂芬。在追述了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事件后,就比较容易理解冯桂芬的自强主张了。冯的观点是中国不应该依赖西方,但是要学习西方有用的东西,努力在教育、经济、政治和科学知识方面缩小与西方的距离。因此,他也成为第一个引入西学,创办外语院系的人。有意思的是作者列举的第三位改革家是慈禧。作者认为,慈禧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她支持李鸿章的洋务运动,赞成修铁路、开设电报、开矿山、办纱厂,支持“官督商办”,目的也是为了中国的强大和复兴。但是作者指出,慈禧过于追求个人享受,花大笔银两修建颐和园,使得李鸿章这样的“中国自强派”很难施展强国纲领,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日本实现了自强,而中国没有取得实质进展。尽管如此,在慈禧统治下的中国,还是有一些地区在追求中华自强的努力中取得了进步。

在介绍梁启超时,作者称其为“新民”。作者说,像魏源和冯桂芬一样,梁启超也在询问,为什么西方可以富强,中国如何才能赶上?面对长期的内忧外患,梁启超认为必须改变传统的思维方式,摆脱儒学的思想束缚。作者认为,中国近代史上梁启超是追求通过文化变革,用新思维实现中国复兴的第一人。他主张在变革中,要开放,只有开放才能带来国家的强大。作者说,后来陈独秀在《新青年》杂志上鞭挞孔子思想、鲁迅在新文化运动中批判黑暗的小说、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以及毛泽东为新中国设计的蓝图都从梁启超那里获得了灵感。

在两位作者看来,身处在中国“一盘散沙”时代的孙中山,因为长期在国外生活,对中国的落后程度看得更为清晰。他比梁启超更加主张西化,甚至迎娶中国最西式家庭的女儿宋庆龄为妻,还发明了集合西服和日装特点的中山装。孙中山性格刚毅,为人热情,具有坚定的信念,积极反对外国人的占领。他比许多人认识的更加清楚,中国的软弱是帝国主义侵略的结果。但是作者也认为,孙中上有明显的不足。第一,他不是一个善于治理的人,缺乏经济管理经验,难以带领中国实现经济复苏。第二,他反清不反孔,主张回归中国传统文化理念,因此他不是一位思想家。孙中山真正的唯一贡献就是实现了共和制。

在作者眼里,陈独秀身上反映出浓厚的中国历史的影响,但他是个造反者,孜孜不倦地追求改变中国的贫穷落后面貌,他最大的贡献在于创建了共产党。陈独秀也是一个悲剧人物,像他之前的许多改良主义者一样,他也在追求新思维到了一定程度后,最终在观点上回归了传统中国文化意识。

在评述蒋介石的章节里,作者引用了大量埃德加·斯诺的观点。蒋介石追求中国的统一,想以此达到中兴,但是他仍然没有逃脱振兴中华遭到失败的命运。

因为这是一部写给美国读者的书,作者在很多情况下是在普及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知识。作者花费笔墨最多的是毛泽东和邓小平,每人各占用了两个篇章。作者介绍了青年时代的毛泽东,他早就具有造反精神,讨论了他的反孔情绪和不破不立的思想。作者说,梁启超曾经认为,“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英法取得现代化在于发动了革命和内战。但是,梁启超后来放弃了“破坏”原来社会思想和框架的理念,但是毛泽东却一生都在坚持“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的主张。虽然这是当初唐代韩愈最早提出的想法,但是毛泽东把它作为终生坚持共产主义革命的口号。作者分析了毛泽东与陈独秀的不同,历数了毛泽东领导的各场政治运动。写到毛反对清代以来“自强”形式的改良运动,他坚持要对“体”进行革命,而不是简单利用手段上的“用”。作者认为,毛追求“更大、更快、更好的经济成果”,但是这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效果,而他发动最后一场群众运动文化大革命造成了最为严峻的结果。毛泽东在倡导“造反有理”的同时,不仅是要打倒党内的官僚主义,也是要与中国的传统文化彻底决裂。为了中国的强大,毛泽东晚年打开了与美国的关系。毛虽然一生都在试图通过革命,剪断与中国传统文化和社会的结构性联系,但是最终仍然不得不面对党内存在的同样僵化的结构。中国文化和传统如此之强大,是根本无法抗拒的。作者认为,毛用了整整一生的时间,想让中国的社会摆脱历史的束缚,想给社会能够注入创新性的但又是实用性的活力。他不顾一切地朝着这个目标前进,虽然使中国社会遍体鳞伤,但是毕竟为后来邓小平实施改革预先铲除了4000年的文化残余。

作者对邓小平进行评述的章节中,首先勾勒出邓小平一生的经历,然后重点介绍了邓小平领导的改革开放。作者认为,当年冯桂芬提出的学习西方,从而使中国实现自强的想法是邓小平进行改革开放的根本出发点。无论邓小平在文革后期的整顿,还是后来提出解放思想,提倡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开办经济特区以及在苏联解体后提出“韬光养晦”的主张,都是在努力实现中国的复兴。当他离世时,他已经把中国带上了历代改良派和改革家以及革命者曾经竭力追求的中国富强之路。作者以肯定的口气引用了中国社会的说法,即毛泽东解放了中国,邓小平让中国富裕起来。他们认为,邓小平留下的历史丰碑就是中国终于走上了通往富强的坦途。

在后邓小平时代,作者选择了朱镕基作为第十个故事的主人翁,认为朱镕基是邓小平选择的接班人,事实也证明这位接班人选择对了,因为朱镕基能够实现邓小平的富国之梦。

外国人认识中国梦的权威之作

纵观全书,作者对书中人物的评价,对他们之间关系的解说,以及对中国100多年来追求强国经历的描述有许多不准确的地方,但是这部作品仍然具有特别的意义。作者把中国历史上追求强国之梦的许多重要代表人物作为主线,通过介绍他们所处的历史时代背景、中国所经历的屈辱、面临的内忧外患,以及他们每一个人为了国家强大,不再落后挨打所持有的立场、主张和身体力行的努力,以讲述个人故事的方式,来阐释一个国家的兴衰、一个潮起潮落的时代。这种贯通一气的写法,不仅仅让这本书可读性高,更为重要的,这是一种创新。而这种创新可以让读者在接触中国一百多年近当代历史的同时,了解为什么中国人有这样一个强国梦。换句话说,这两位作者的一大贡献是系统地把中国的落后和中国几代人追求国家富强和民族振兴的愿望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如果一位读者对中国持有公平的态度,加上一定程度的同情心,阅读此书后应该知道中国人在近代史上遭受过什么样的屈辱,被迫签下了什么样丧权辱国的条约,经历了什么样的外来侵略,从而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人这么强烈地追求振兴富强的目标,也就能够更好地意识到,为什么中国梦的核心不是简单的追求个人幸福。真心希望外国读者能够通过此书,了解为什么中国梦首先是国家梦、强国梦,其次是民族振兴梦,第三个因素才是个人幸福。当中国弱小,无法主宰自己命运时,国家不强大,民族受屈辱,个人幸福从何而来!

能够通过把中国一百多年来的屈辱史和几代人的寻梦努力结合起来,帮助读者了解中国从一个弱小贫穷的国家逐步走上国富民强的道路,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两位作者深厚的汉学功底和掌握的翔实的资料。第一作者奥维尔·谢尔1960年进入哈佛大学,师从费正清和赖绍尔,1964年毕业。期间,曾经到斯坦福大学和台湾学习中文。他是一位高产作家,1967年作为合著作者之一,参加了三卷本《中国读本》的写作,至今已经出版了15本著作,其中10本是关于中国的。谢尔长期从事新闻写作,60年代在台湾期间,就给《波士顿环球报》撰写专栏,曾经在美国多家著名报社和杂志社担任记者,善于通过讲述人和事的故事来抓住读者。他长期研究中国,1974年首次来中国大陆访问。家里有一位在中国长大的妻子。为了这本书,其岳父还帮助他在深奥的中文文献中寻找相关素材。跟谢尔相比,约翰·德勒里要年轻许多。他1997年在耶鲁大学本科毕业,2007年获得现代中国史的博士学位。此后,在多所美国大学教授中国历史,也曾经在北京大学教书。他们的大学主业以及后来多年的跟踪和研究使他们掌握了浩瀚的史料,能够比许多其他作者做出更加深刻的分析和明确的结论。

通过阅读浩如烟海的中国历史文献,他们认为,当代中国的故事就是国家领导人带领人民走上复兴之路,从而,“也让中国社会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有可能实现一个开放和民主的未来”。他们还认为,“富强”的说法最早来自“富国强兵”的概念,这个概念来自战国时期的韩非子。自从19世纪一来,“富强”和 “复兴”一直是中国人坚持的信念,以图恢复中国人祖先曾经理所当然地享有的强盛。爱国主义者期待这个主张能帮助中国抵御外国侵略。尽管在中国古代这两个词汇具有某种程度的攻击色彩,但是在19世纪,中国处在衰落之中,正在竭尽全力维护领土完整,“富国强兵”的目的是守卫国家而不是要征服外国。他们认为,与其把这句中国话理解为“wealth and power”(有非常富足和强权的含义),不如换一种英文表达“prosperity and strength”(可以理解为有富裕和强健的含义)。考虑到对外介绍中国,特别是对外解说中国梦面临的巨大文化差异,他们的这个意见倒是颇有建设性。

该书存在的局限性

虽然如前所述,这本书值得称赞的地方很多,但是作者的政治立场和看待中国的特定角度,也给该书造成了很大的局限性。比如,最后一个章节的主人翁是刘晓波。明眼人一看,就可以发现,无论如何,刘与书中写到的另外10位改革家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根本不能同日而语。硬是把不能放在一起的内容归到一起,只能使该书大打折扣,大失光彩。

其次,作者使用的词汇明显代表了他们在政治上对中国的偏见,而这种偏见在作者谈论中国时反复出现,尤其议论到中国国内持不同政见者时,作者十分明确地肯定这些人,而完全质疑中国大多数人的观点。对于中国未来的走向,作者也流露出一定程度的怀疑。

书中还有一些明显的技术性错误,比如,把林彪这个湖北人说成是毛主席的湖南老乡,把美国悍然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后,国家副主席胡锦涛在电视上发表讲话,说成是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胡锦涛讲话。这两名大名鼎鼎的中国问题学者竟然出现这样的基本事实性差错,不禁令人感叹,研究另外一种文化绝非易事。

对外解说中国是一项长期任务

阅读此书,让人产生强烈联想的是,中国梦扎根于中国历史上的强盛,更来源于中国衰败后屡屡惨遭西方列强伤害的百年屈辱。西方大国,虽然有些也经历过从强盛到衰弱的过程,但是没有一个像中国这样在短短一百多年里遭遇这么凄惨的外国凌辱。西方国家长期处于强势地位,没有受过欺负,反而习惯欺负别人。要让这样国家的人们理解中国人的感觉是有着天然困难的。正如作者写道:西方人早已经熟悉自己的国家以胜利者身份崛起的历史,而中国探寻现代化的道路却反复地遭受意想不到的失败和重大的挫折,对于西方人来说,这的确有些不可思议。中国人为了复兴,从一开始就注意学习和试验各种体系,但是都没有成功。学习西方模式还带来了许多新的问题。让西方人真正理解中国梦的内涵,的确要走很长的路。这本书也再次让我们看到,对外解说中国梦任重道远。

黄友义:本刊副总编辑,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外文局前副局长兼总编辑,中国翻译协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