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义
(北京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871)
社会发展是文明不断创造和提升的过程。虽说社会发展不简单等同于文明发展,但二者是相互依存的。一方面,文明的发展依赖于社会发展,文明的提高必须以社会全面发展为基础;另一方面,社会发展又以文明进步为其目标追求和价值指引,并以文明作为发展程度的标志。要使社会又好又快地发展,必须加强文明建设。现在,我们的目标已明确,这就是要加强“五位一体”的文明建设,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在全球化条件下,如何认识文明建设的新情况和新特点,如何顺利推进文明的发展,这是新形势下文化研究面对的新课题。增强对这一新课题的理论自觉,对于推进文明的发展和建设至关重要。
从历史上看,文明的发展与社会交往的发展密切相关。文明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并不是纯粹自然演进的,而是受各种社会因素制约的,其中交往状况对其发展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在远古时代,人类曾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孤立发展时期。在这一时期,人类相继诞生于亚、非、欧各洲。在这些不同的地区,人们过着相互隔绝的生活。不同的群体不仅没有广泛的联系,甚至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虽然这时开始出现了原始文明,包括原始农业和畜牧业的形成和原始工具的创造等,但限于生产技术的落后和活动范围的狭小,文明的程度是非常低下的,以致于这一时期被史学界称为蒙昧和野蛮时代。在经历了漫长的蒙昧和野蛮时代之后,人类开始从孤立状态中走出来,步入了“多中心”时期。大约从公元前四千年开始,世界相继形成了几个最早的文明中心,中国的黄河流域、埃及的尼罗河流域、巴比伦的两河流域、印度的印度河流域等就是这些文明中心的发源地。由于文明本身具有较强的辐射力,因而它会对周围的地区产生较大影响,以致形成联系紧密的文明区域。在多中心发展时期以及随后的“轴心时期”,虽然伴随生产和交换的发展以及宗教、文化的交流,不同国家、民族之间的交往逐渐增多,但其交往的程度毕竟是有限的。此时的“共同体”尽管摆脱了血缘共同体,但基本上还是属于地域共同体。这样的共同体主要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为基础,靠宗法关系、人身依附关系来维系,因而处于各自孤立、隔绝的状态,彼此间很少来往。即便不时出现一些商业往来、文化往来,但因其缺乏稳定的基础,常常会被一些偶然的因素所中断。因此,此时的文明发展基本上是区域性的,受其交往的限制,发展的水平自然是有限的。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交往的发展对于文明的保护和传承也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诚如马克思所说:“某一个地域创造出来的生产力,特别是发明,在往后的发展中是否会失传,完全取决于交往扩展的情况。当交往只限于毗邻地区的时候,每一个发明在每一个地域都必须单另进行;一些纯粹偶然的事件,例如蛮族的入侵,甚至是通常的战争,都足以使一个具有发达生产力和有高度需求的国家处于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的境地。”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7页。
真正形成普遍而又稳定的交往,是从近代以来开始的。地理大发现打通了世界主要国家、地区的交通要道,促进了航海业和商业贸易的发展;伴随着资本力量的壮大,出现的是西欧一些主要国家的海上商业扩张和早期殖民掠夺,使得不少国家的联系日益紧密;尤其是世界市场的建立和工业革命的兴起,进一步强化了世界各国之间的交往与联系,历史由此成为“世界历史”。可以说,全球化的帷幕就是从近代以来拉开的。同以往的社会相比,全球化使得各种社会现象都呈现出“现代”的色彩,像现代国家、现代资本、现代世界市场、现代社会组织、现代科学技术、现代管理方式、现代价值观念等就是明显的体现,并代表着新的文明的出现。全球化打破了各种民族的、地域的限制,使得文明不仅在范围上得到大大扩展,而且在发展的速度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因而使社会发展真正进入一个文明时代。尤其是上世纪70—80年代以来,随着信息技术和互联网的出现、资本与技术的快速流动,全球化又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新一轮全球化的出现,使得交往的程度大大提高,世界联系更为紧密,文明的总体水平显著提升。文明的成果无论就其数量还是就其质量来说,都是以往社会所无法比拟的。而且,文明的世界性影响急剧扩大,“全球文明”成为一个新的引人注目的现象。
总地说来,文明发展程度和全球化的发展程度是一致的。文明的发展固然依赖于经济、政治的发展,没有这样的基础和条件,文明难以出现,即使出现也难以持续发展。但是,文明的发展又有其自身的规律,即跨文化交流对文明发展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人类文明从远古时期各文化发源地狭小、封闭和分散的状态,到古代几大文明中心的形成,再到中世纪较大规模的几大文明圈的发展,直到近代以来各大文明连为一体,就是通过各个国家、民族之间日益增强的交流和交往而实现的。在文明发展的不同时期,交流的方式和手段是不一样的。人类社会最初的交流主要是通过军事手段来进行的,如战争、征服等对文明的冲击和发展的影响;而后主要是通过经济手段来推进的,如经济往来、商业贸易所带来的文明传播和扩散;接下来主要是通过文化手段来推行的,如各民族文化的广泛传播与交流对世界文明的重要贡献。全球化既是一个交流和交往不断扩展的过程,又是一个各种文明的共通性不断增强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文明共享的过程。
全球化之所以能够导致文明的快速发展,原因就在于使文明的发展机制实现了重大变革,其发展机制主要是通过下述方式来实现的:
二是学习交流的方式。如果说挑战应战是一种“被动式”的话,那么学习交流则是一种“主动式”。全球化为不同文化间的学习和交流提供了新的平台和机遇,每个国家、民族都可以在不同文化交流中获取新的元素、新的动力,从而使自己的文化更为丰富多彩、充满生机。早在1922年,英国哲学家罗素在《中西文明比较》中就曾指出:“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过去已经多次证明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里程碑。希腊学习埃及,罗马借鉴希腊,阿拉伯参照罗马帝国,中世纪的欧洲又模仿阿拉伯,而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则仿效拜占庭帝国……”①中华孔子学会等编:《经济全球化与民族文化多元发展》,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76页。正是在这种学习、交流过程中,不同的文化才能够从中不断吸取新的营养,获得新的活力。对于这一点,一些学者也从人类学的角度加以论证。如斯塔夫阿诺斯就认为:“人类的历史证明,文化进步的程度取决于一个社会集团所能获得的向其邻居们的经验学习的机会的多寡。……文化最低级的部落,总的来说,正是那些长期与外界隔绝的部落,由于与世隔绝,它们便不能从其邻居们的文化成就中获益。”②斯塔夫阿诺斯:《全球分裂》上册,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37—38页。事实正是这样,在其他条件大致相同的情况下,一种文明的进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与其他文明的交流状况及对先进文化的学习、吸收状况。西方文明之所以后来居上,与其善于吸收其他文明的精华和开放的社会性质直接相关。
三是碰撞融合的方式。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由于各种内外因素的作用,多种形式的文化同时汇聚于一个国家、民族中,相互碰撞、影响,最后融合成为一种独特的文明发展模式。如拉美文化就是如此。从16世纪初到19世纪初,西欧一些国家借助殖民扩张,最早将欧洲的基督教文化传输到美洲。殖民者破坏了印第安文明的正常发展,将其强行纳入一种新的文明框架。于是,拉美文化便形成了这样三种主要成分,即从16世纪初开始移植过来的欧洲基督教文化、残存的美洲土著文化和伴随奴隶制而来的非洲黑人文化。这些不同文化汇聚在一起,经过碰撞和较量之后,逐渐趋于妥协、调和与适应,最后融合成为一种新的文化,即所谓的“杂交型文化”。“在过去的好几个世纪中,这些文化之间从第一次接触起便建立了一种对话,实际上正如现在所说的是一种‘两个世界的遭遇’。这种对话过去和现在都不是心平气和或彼此容忍的,但仍不失为一种对话,导致了一个文化适应过程,从而形成了现在的拉丁美洲文化。”③欧文·拉兹洛编:《多种文化的星球》,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171页。由于拉美文化是一个异质而又统一的复合体,因而具有明显的开放性和包容性特点。
研究文明,自然涉及文化。关于文明与文化的关系,不同的学科往往有不同的理解。在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中,二者没有多少区别,基本上是被作为同义词来使用的;而在文化学、哲学等学科的研究中,则有明显差别,并在理解上歧义较大。一般说来,文化与自然相对应,而文明则与野蛮相对应。既然与野蛮相对应,那么文明就有了“进步”的内涵,或者说,文明就意味着进步。一部人类文明史,就是一部社会进步史。尽管人类文明的发展是曲折和复杂的,但总的趋势是趋向进步的。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人类的文明具有累积的特点。每一代人都在继承前代人文明成果的基础上又增加了新的内容,因而后代人所创造的文明往往高于前代人的水平。在人类历史中,文明就是借助人们的不断创造而向前推进的,进而形成不同于以往的新的文明形态。承认人类文明的累积性特点,必然会合乎逻辑地肯定文明与社会发展在总的方向上是进步的。文明的发展状况是历史进步的重要标志。
马克思就是从进步的观点来看待文明及其发展的。按照马克思的观点,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就体现着文明与愚昧落后的区别,或现代文明与古老文明的区别。如对近代以来西方社会与亚细亚社会尤其是印度社会的比较就清楚地反映了这一点。在《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等文中,马克思一方面深刻揭露和批判了英国侵略者的野蛮行径,另一方面又通过对印度社会的分析深刻阐明了关于文明的立场。在马克思看来,印度社会尽管经历了数千年的发展,但它毫无现代文明可言,因为它没有任何“进步”的迹象。从远古时候起就建立起的印度村社制度,既是一个没有任何分化的“独立的组织”,又是一个封闭孤立的社会结构,同时是一个长期停滞的社会机体,因而总体上具有“半野蛮半文明”的性质。“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看起来怎样祥和无害,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作为和历史首创精神。”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5页。这种停滞不前、单调苟安的生活,这种消极被动的生存,往往会产生野性的、盲目的、放纵的破坏力量,甚至使杀生害命在印度成为一种宗教仪式。因此,马克思指出:“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小小的公社带着种姓划分和奴隶制度的污痕;它们使人屈服于外界环境,而不是把人提高为环境的主宰;它们把自动发展的社会状态变成了一成不变的自然命运,因而造成了对自然的野蛮的崇拜,从身为自然主宰的人竟然向猴子哈努曼和母牛撒巴拉虔诚地叩拜这个事实,就可以看出这种崇拜是多么糟蹋人了。”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页。可以想见,在这样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中,根本不可能谈及文明,因为它与进步无缘。应当注意的是,马克思在谈论文明、进步时,又总是和人的生存发展联系在一起的。对人的命运的深切关注,是马克思审视文明、进步的一大特点。文明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人的进步是一致的。同样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对于文明与野蛮的分析,决不意味着站在“欧洲中心论”的立场上对印度社会予以贬低和丑化,而是旨在用唯物史观对印度社会作出客观的分析和评价,以提示其发展的途径与出路。
文明无疑是一种进步,但进步并不是一个轻松愉快的发展过程,而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发展过程。文明就是在矛盾、冲突中行进的。对于文明进步的矛盾及其后果,近代以来的许多西方思想家如卢梭、康德、黑格尔等作过比较深入的分析,提出过许多有益的见解。马克思则运用历史辩证法,对文明进步的内在矛盾作了更为深刻的揭露。马克思认为:“当文明一开始的时候,生产就开始建立在级别、等级和阶级的对抗上,最后建立在积累的劳动和直接的劳动的对抗上。没有对抗就没有进步。这是文明直到今天所遵循的规律。到目前为止,生产力就是由于这种阶级对抗的规律而发展起来的。”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104页。对于文明发展的内在矛盾,马克思在剖析资本主义社会时给予了具体的分析和说明。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极大地推进了文明的发展,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93页。。“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925-926页。这三个“有利于”,集中反映了资本主义的文明价值。与此相应,资本的文明还具体表现在对“自然局限性”的克服和对社会联系的普遍占有,表现在许多“不同于以往一切生产阶段的全面趋势”,包括充分利用科学技术的趋势、促使分工越来越多样化的趋势、不断扩大交往范围的趋势、促使人的自我更新发展的趋势、推动文明传播的趋势等。所有这一切,都使文明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使社会进步达到一个新的水平。
然而,资本在创造文明的同时,又使文明的发展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资本主义的现代文明就是在血与火、刀与剑中发展起来的,文明繁荣辉煌的背后是社会发展的扭曲,资本升值的背后是人的贬值。特别是资本主义的发展造成了人的严重异化,致使人的发展日益片面化、畸形化。正如马克思所说:“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现代工业和科学为一方与现代贫困和衰颓为另一方的这种对抗,我们时代的生产力和社会关系之间的这种对抗,是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的和无庸争辩的事实。”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5页。这段话,可以说是对现代文明内在矛盾的生动概括和写照。
在今天全球化的条件下,文明的矛盾与对抗虽然在形式和内容上与以往相比发生了较大变化,但其问题依然是存在的。撇开政治、经济领域的问题不谈,单就文化或文明本身而言,其发展直接凸显的矛盾与问题也是引人注目的。
首先是文明的冲突。在全球化时代,文明和文化既是统一的力量,又是分裂的力量。不同的文明在其相互碰撞过程中,既会形成交流、交融,又会形成交锋乃至冲突。这样的冲突不仅影响到文明的发展,同时也影响到社会的发展以至整个国际关系的发展。对此,不少西方学者都给予了高度关注。像美国学者亨廷顿就是“文明冲突论”的最早提出者和阐发者,他将文化看作是冷战后各个国家、民族冲突的主要根源,认为“文明的冲突”将主宰全球的政治、经济格局,并认为儒家文明与伊斯兰文明有可能联合起来,向西方文明挑战。另一位美国学者约瑟夫·奈也认为,在当今世界,倘若一个国家的文化处于中心地位,别国就会自动地向它靠拢;倘若一个国家的价值观支配了国际政治秩序,它就必然在国际社会中处于领导地位。不管这些看法的用意如何,所指出的文明冲突这一事实确实是值得我们警觉和重视的。一方面,对于文明冲突应当给以合理的看待。每个国家的文化都有自己的特点,产生一定的差异和冲突是自然的。在文化发展上,不要过分讳言冲突、竞争。在文化领域,没有差异,没有一定程度的冲突与竞争,也就没有了生机活力,当然也就没有了人类的文明进步。就以中国的传统文化来说,离开了儒、释、道的相互碰撞与冲突,其发展的状况是不可思议的。另一方面,对于文明冲突的现状又不能掉以轻心。西方发达国家凭借其经济、技术优势,将自己的价值观、文化强行地向发展中国家推行,使得发展中国家的传统文化面临威胁,母语在流失,价值体系和意识形态受到动摇,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在悄然进行。面对文化霸权主义的威胁,发展中国家必须认真考虑自己的文化发展战略,有效地应对文化的挑战。
针对综掘工作面风流分布不合理,回风侧人行处及司机位置处粉尘浓度过高导致的污染问题,综合考虑综掘工作面通风设备组成及布局、风筒在巷道中空间位置,需要设计一种可以通过调节综掘工作面风筒出风口的方向角度、口径大小及前后位置来改变出风口风流状态的智能调控装置,从而达到调风降尘效果。调控装置在综掘工作面巷道三维空间如图4所示。
二是文化的认同。社会力量的凝聚、社会向心力的增强,有赖于民众的民族认同,而民族认同又主要来自于文化认同。文化认同主要体现于一个民族在价值观念、信仰追求、思维方式、心理习惯等方面的共鸣,因而能够唤醒民族意识,振奋民族精神,推动社会健康发展。在传统社会,文化认同并不成为问题,因为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人们世世代代接受的是特定的文化观念,根本没有认同不认同的问题。而在全球化条件下,这一问题则日益暴露出来了,以致“我是谁”竟出现了疑问。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全球性文化的传播,特别是价值观念的传播,使得各种文化交织在一起,从而模糊了人们的视线,难以辨认各自的身份。文化认同危机的后果决不亚于经济危机,其影响是深远的,不光是关涉文明的发展与建设,更重要的是关涉民族发展的前途命运。假如一个民族在文化、精神上陷入危机,那么,这个民族迟早是会衰落下去的。亨廷顿在其《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曾用“文化上的精神分裂症”来形容那些文化上无所依归的民族的精神状态,这种状况在一些发展中国家确实是存在的。严酷的事实要求有关发展中国家必须在文化上确立明确的“自我意识”。有了自我意识,才会有文化的自我认同。要确立“自我意识”,重要的是增强文化自觉。所谓文化自觉,就是要理性地、冷静地看待自己的文化在全球格局中的处境与地位,辨清其利弊得失,以明确其发展的方向与出路。增强文化自觉,对于有效地回应全球化、加强文明建设是极为重要的。
三是文化的重构。在传统社会,人们面对的文化主要是本民族的文化,因而文化发展也就是民族文化的发展。而在全球化条件下,情况则出现了重大变化,各种文化汹涌而至,不仅民族文化继续发挥作用,而且外来文化又带来强烈冲击,各种文化交织在一起,大大改变了文化格局。要在这样的局势下来进行文明建设,显然不可能走简单延续传统文明的老路,而是需要妥善应对和处理各种文化之间的关系,以适应时代发展的要求。这无疑是文明发展遇到的新矛盾和新课题。在这样的条件下,文化建设究竟以何种文化为主导?以什么样的模式来进行?早在20世纪初,我国文化界就曾经发生过“中体西用”、“西体中用”、“全盘西化”等不同观点的交锋和争论,这样的争论实际上就是该文化矛盾的具体反映。文化发展上的这种矛盾同时也是文化民族性与世界性矛盾的进一步暴露。虽然在任何时候文化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矛盾都存在,但在全球化过程中,这一矛盾得到了明显的放大:过分强调文化的民族性,有可能使本民族文化游离于世界文化之外,使其发展导入狭隘的民族主义;过分强调文化的世界性,又可能丧失自己的民族特色,乃至走向历史虚无主义。因此,如何恰当处理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矛盾,事关文化发展的成败。在这方面,既不能走封闭式发展的老路,也不能走西化的邪路,只能是根据自己的国情走出一条文化发展的新路。这就要求进行文化的重构或重建。所谓重构或重建,就是要适应全球化的发展趋势,自觉地对传统文化进行现代性的调适与转换。调适与转换后的文化,既不是传统文化的简单延续和修复,也不是外来文化的简单照搬,而是立足本国国情,充分吸收各种文化的精华,凝聚和再造成一种新的富有生命力的文化。
上述这些矛盾都是全球化过程中日益突出的矛盾,其解决得好坏,直接关系到文化的建设和发展。充分认识和把握这些矛盾,是顺利推进文化建设与发展的基本前提。
对于全球化与文明,不能仅仅将其视为外在关系来对待,即仅仅从其“相互间”的影响和作用来看待,而应当深刻理解和把握二者间内在的本质联系。这里关键是如何理解全球化。全球化固然首先涉及的是经济,侧重点也在经济,但全球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经济问题,同时也是一个文明问题。也就是说,全球化同时属于文明范畴。指出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全球化直接等同于文明,而只在表明全球化并不是外在于文明,不能离开文明,应当从文明的深蕴来理解和把握全球化。简言之,文明是全球化的内在要求。全球化的过程也是一个文明不断发育的过程。文明之所以成为全球化的内在要求,就在于离开了文明,全球化便无法推进。我们可以从全球化的不同层面和不同角度来理解和把握这种内在要求或文明蕴涵:
第一,全球经济发展需要文明。随着民族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各种经济活动日益越出国界,形成全球性的生产和经营。特别是随着世界市场的发展,每个国家的经济都与世界市场体系连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其发展不仅取决于自身的努力,而且取决于国际经济环境。这样的发展态势,客观上凸显了经济的文明性质。如现代市场体系的建立,要求推进金融业的发展,而现代金融业的发展又必然要求现代信用制度达到较高的程度,因为金融关系就是通过稳定的信用制度而维系和发展的,一旦信用出了问题,就会伤及整个金融体系乃至整个经济体系,从而引发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近年来,爆发于美国的金融危机,从一定意义上说就是一场市场文化危机。从实际情况来看,全球经济发展的文明问题主要出在经济的运行上。首先是经济运行规则的制定。世界经济贸易的进行,股票、证券、投资市场的发展等,都需要有一定的规则。而这些规则又是如何制定的?制定出来的规则是否对所有国家都公平、合理?这里显然涉及到价值理念、制度体系等问题。因此,各种规则既是根据经济活动的要求建立起来的,同时也是人类文明的某种显现,它反映了人类对于全球范围内经济活动的规律性认识和价值认识所达到的水准。这些规则的制定,实际上也是不同文明磨合的产物。其次是规则的实施。规则一经确立,就要遵守执行。但在实施的过程中,同样会触及文明的问题。因为对同一规则、同一事物,不同的文明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认识,实施起来也会有不同的差异。为什么在全球经济活动中常常产生那么多的摩擦?除了经济利益考量之外,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同文明的影响在作祟。在每一个重要经济行为的背后,都会发现不同文明的“影子”。为了使全球经济有序发展,为了使各个国家的经济利益和经济安全能够得到合理维护,必须加强国际性的文明建设,使全球经济真正成为文明经济。
第二,国际政治关系发展需要文明。全球化作为一个综合性范畴,不仅涉及全球经济,同时也涉及全球政治。全球经济的深入发展,必然带来国际政治关系的重大变动,进而影响到国际政治秩序的重组;全球问题的出现,必然要求国际性的经济合作和政治合作,以实现其全球治理;人类的正常生存与发展,也迫切需要建立合理的国际关系,形成一个健康、稳定的国际环境。所有这一切,都突出了政治文明。世界要和平发展、安全稳定,不能仅靠武力来寻求和维持,更需要人类文明水平的提升。应当看到,各种国际组织的建立,各种宪章、条约、协定、声明的制定等,搭建起了世界政治体系的基本框架,体现了一种政治文明。然而,现实的政治发展远非那么和谐顺畅。随着全球化的发展,传统的国家主权受到挑战,一些发展中国家的自主地位受到动摇,西方发达国家在与其他国家的交往中,常常打着“人权高于主权”、“人道主义保护”等旗号,借“自由化”的名义,以各种手段向一些国家施压,粗暴干涉他国内政,推行强权政治。正是这些问题的存在,才有“和谐世界”吁求的提出,才有对全球政治文明的强烈呼唤。因此,确立文明的理念,制定文明的规则,促进文明的建设,这是保证国际政治关系健康发展的内在要求。只有借助文明的手段,采取文明的方式,才能有效解决国际矛盾与冲突,才能实现世界的和平与发展。
第三,全球性科技发展需要文明。全球化是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正是借助于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特别是电子信息技术的发展,才形成了今天这样的全球化。而科学技术又同人类文明密切相关。一方面,科学技术本身就是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能力的一种提高,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先进的科学技术创造了先进的文明。另一方面,科学技术助推了人类文明。科技革命的的兴起与发展,不仅通过改变社会的生产方式而影响人们的行为方式,而且会通过改变社会的生活方式而影响人们的精神世界。从波及的领域来看,它还深刻地影响到整个世界的经济、政治、文化、军事格局。当代世界各种深刻变化,无不与科学技术的重大突破相关。总之,人类文明离不开科学技术。但是,应当看到,并不是科学技术的任何发展都会带来文明。科学技术作为一种创造,既可以给人类带来文明,也可以制造黑暗;既可以促进社会发展和人的发展,也可以给这些发展带来重大灾难。在全球化条件下,如何进行科学技术研发?哪些领域可以探索,哪些领域需要限制或禁止(如生化武器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制造、某些克隆技术的运用等)?国际间的科技合作如何开展?科技成果如何交流?知识产权如何保护?等等,都涉及到文明的问题。没有文明,就没有全球性科学技术的正常发展与合作,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科技全球化。因此,增强文明意识,制定合理的规则,建立良好的科研合作机制,这是推进科技全球化顺利发展的客观要求。
第四,文化的交流与发展需要文明。全球化尽管是从经济领域起步的并主要是在这一领域展开的,但它必然强烈地影响到文化领域。时下,对“文化全球化”问题还有颇多争议,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也有之。不管看法如何,世界性的文化交流与互动已成客观事实和必然趋势。但是,文化发展的现状也不容回避。按理说,文化交流应该是双向的、平等的,但在目前的条件下,双向的交流很大程度上变成了单向的文化输出①参见拙文《全球化与民族文化的发展》,《哲学研究》2001年第3期。。西方发达国家一方面利用其经济优势和先进技术手段将自己的文化渗透到其他国家,另一方面又阻止与他们的文化价值观念相悖的价值观念的引介和传播,致使整个世界成为西方文化的销售市场乃至“跑马场”。这样一来,文化交流遭到了严重扭曲。当年英国社会学家胡格韦尔特在批评帕森斯的文化传播学说时就曾指出,这种学说给人的印象是:“仿佛人类的历史是一部轻松愉快的、和平的思想交流史:社会交往到处都在促进着繁荣昌盛;文化传播犹如友好的商务旅行;马可·波罗漫游世界时从一个地方拾来几个观点,然后把它带到另一个地方去传播,一切都那样有益无害。然而奇怪的是,……丝毫未谈及‘统治’、‘剥削’、‘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等等灾难。”②转引自韦伯斯特:《发展社会学》,华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38页。这种评论也基本上适合于当代现实。要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交流,促进世界文化的发展,必须建立良好的文明规则和文明秩序,切实有效遏制文化霸权主义的盛行。
第五,互联网的发展需要文明。与以往的全球化不同,今天的全球化主要是通过互联网而形成的。正是借助于互联网,世界性的经济、政治、文化交往日益密切,以致形成了全方位的全球化。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大大缩短了人类交往的时间和空间距离,使远隔重洋的人们可以便捷地进行信息的沟通和交流;互联网还构筑了一个多姿多彩的“网络社会”和“虚拟世界”,为人们的自由创造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平台。但是,互联网在促进人类进步的同时,也给社会发展提出了很多问题。伴随互联网的发展,网络谣言、网络恐怖、网络色情等呈上升的趋势;网络窃听丑闻不断爆发,直接冲击和影响到国家安全。在其发展过程中,技术相对落后的发展中国家显然处于不利地位,其安全和利益最易受到侵犯。互联网发展所带来的问题决不是哪一个国家单独能够解决的,而是需要各个国家通力合作、共同解决。这就需要建立互联网发展和合作的规范体系,加强互联网的文明建设,包括互联网的管理、运营和国际协调、合作等。因此,互联网内在地要求文明。
研究全球化与文明的一般关系,目的是为了加强我国的文明建设。在当今时代,文明建设不可能离开全球化。每个国家的文明都置身于全球文明的格局之中,受其影响和制约,不可能孤立发展。一方面,由于国家之间的联系日益紧密,由此引发的问题和面临的处境必然是世界性的,其发展的方式也不能是封闭性的。另一方面,每个国家文明发展中自身矛盾的产生和解决,也不完全是“土生土长”的,而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国际因素左右的。看似“内因”的东西,实际上有着“外因”的明显作用,全球化成为民族性的一个内在规定。因此,对于民族文明的发展来说,全球化既是时代背景和参照系,又是一个内在要素或内在规定。全球化与民族文明的发展就是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今天,我国的文明建设应当注意以下双重视角:一是整体性视角。这就是要树立“大文明”观,进行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的“五位一体”文明建设,并促进彼此间的相互协调、相互促进。二是全球化视角。这就是要用全球的眼光来看待我们的文明建设。在具体的建设过程中,不仅要考虑我们的国情,同时要考虑世情,应当清醒地认识我国的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方位,以明确其发展的方向与出路。需要指出的是,不仅是“大文明”建设即整个社会文明建设需要这样的视野,而且“小文明”建设即各个领域的文明建设也同样如此,每种文明建设都必须纳入全球化的格局之中,从其互动中寻求发展。
在全球化进程中推进我们的文明建设,重要的是把握好文明建设的方式。在这方面,有几点是值得我们认真注意和加强的:
一是要善于总结经验教训。虽然文明建设没有统一的模式,但许多国家在其发展过程中所积累的经验教训还是值得我们认真参考、借鉴的。就全球的总体状况而言,自“二战”以来,许多发展中国家相继获得了民族独立解放,开始了现代化进程,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有些国家的现代化进程取得了明显的进展,文明的程度大有提高,有些国家的现代化则基本未启动,还有一些国家的现代化虽然取得了一定成绩,但发展并不顺利,历经挫折。可以说,发展中国家的发展不乏成功的经验,但也有大量沉痛的教训,如在经济上奉行新自由主义,盲目照搬西方发达国家的发展模式,导致发展失衡,引发贫富悬殊、两极分化等;在政治上实行所谓的“多党政治”、普遍“选举制”等,缺少有效的社会管理和治理,常常引发社会动荡、政局不稳,以致影响社会正常发展;在文化上盲目推崇西方文化价值观,一味向西方的文化标准看齐,对本民族的文化缺少自信与自觉,导致民族文化的扭曲发展,等等。要加强我国的社会文明建设,必须注意这些经验教训的总结,善于以史为鉴,以邻为鉴。在文明建设战略的制定上,不仅要研究我国目前面临的种种发展问题,而且要研究其他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所经历的变化,以此来明确我们究竟应当走什么路。看清别人走过的路,可能更有助于走好我们自己的路。
二是善于吸收文明成果。参与全球化,并不是为了参与而参与,而是为了有效地发展自己。参与之所以有助于发展自己,重要的一点,就在于能够在参与中吸收人类的文明成果,壮大自身的文明。如全球化推动科学技术的快速流动,科研开发的国际合作大为加强,这就为学习和引进国外先进科学技术和管理经验、推动技术进步和经济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任何谋求富强文明的国家都可以在这种技术进步中受益。像我国通过引进德国、美国等国家的汽车生产技术,大大缩短了我国与西方发达国家的差距,并为发展我国的汽车工业奠定了基础。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注意学习和引进、消化和吸收先进文明成果,这是跟上世界科技发展潮流,有效应对信息化和知识经济挑战的必由之路。因为历史给予我们的发展时间、空间是有限的:在短短的时间里,既要完成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型,又要完成从工业化向信息化的转型,两步并作一步走;在发展空间上,已不可能像西方发达国家那样在其发展过程中任意扩张、任意占领市场,所占的空间份额实际上是有限的,必须发挥其“后发优势”,充分利用全球化所提供的有利条件和时机,认真吸收先进文明成果,迎头赶上世界文明发展潮流。唯有如此,才能加快文明建设的速度,缩短文明发展的时间和距离。
三是善于自主选择。人类文明的发展既是一个趋于统一化的过程,又是一个多样化扩大的过程。正像大自然是千姿百态的一样,人类文明也是丰富多彩的。正是这样的多样性,才给人类文明增添了不同色彩和养分;正是文明间的交流和互动,才使人类文明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因此,文明多样性的存在,不应是各个国家之间彼此对立、冲突的隔阂和障碍,而应是增进了解、加强合作的桥梁和纽带。面对世界文明多样性的格局,每个国家的文明发展都有一个重新审视、重新选择的问题。一方面,各个国家的文明发展不能离开自己的文化背景,不能割断自己的历史传统;另一方面,其文明发展又不能完全离开世界文明发展的主潮和大道,不能背离社会进步的大趋势。这就客观上突出了自主选择,内在地要求自主选择。因为全球化既然是一个客观历史进程,是一个社会发展大潮,那么,我们就不能逆历史潮流而动,必须自觉地融入这一潮流。但是,融入全球化,并不意味着随波逐流,而是要审时度势、自主发展。对于各种文明形态的涌动和影响,应当学会自主判断、自主选择。这就是要在文明建设上,根据实际情况,选择适合于我们发展的各种制度、战略、方式、价值取向等。只有这样的自主选择,才能有自主发展;只有自主发展,才能保证文明建设健康推进。在这方面,我们的立场向来是明确的:中国尊重每个国家自己的选择,不把自己的文化价值和意识形态强加于人,同时也不允许别国把自己的文化价值和意识形态强加于我。尊重文明的多样性,尊重各国自己的选择,这是推进文明建设和发展的应有态度。
四是善于在传承中创新。加强文明建设,重在提高自己的文化竞争力。只有提高这样的竞争力,才能使自己的文化屹立于世界文明之林,才能在世界舞台上真正彰显自己的文明价值。靠什么来提高文化竞争力?途径可以是多方面的,但最根本的还是要靠文化的创新。在全球化过程中,我们拿什么来参与世界文化竞争?拿传统文化吗?不容否认,传统文化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根”,不能离开传统、割断历史,凭空创造出一种什么新文化来参与竞争。但是,仅仅拿传统文化来参与竞争是不够的。昨日的辉煌不等于今天的辉煌。要使自己的民族文化走向世界,必须拿得出真正具有当代竞争力的创新成果。这就要求正确处理好传承与创新的关系。文化的发展与建设要以文化传承为前提,但文化传承决不是把过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拿来用于现在,而是需要经过创新改造。传承就是要有所超越、有所创新,没有超越和创新,文化发展就只能在原有的水平上踏步,就不可能在新的起点上得以传承。因此,推进文化创新,这是加强文化建设、加快文化发展的关键所在。要推进文化创新,必须使民族文化适应全球化的发展,体现时代精神。民族文化只有和时代精神相结合,在原有基础上不断拓展其时代内涵,培育出新的生长点,才能给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注入新的活力。要推进文化创新,还必须充分注意当代世界文化发展的新形势、新特点和新变化,在具体的内容和形式上作出新的探索,充分利用先进技术手段,采取先进表现方式,促进先进文化的创造和发展,推动中华文明的繁荣和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