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敏 张广斌
(华东师范大学 课程与教育系,上海 200062;教育部 课程教材发展中心,北京 100816)
当今世界,国际竞争与融合现象此消彼长并将长期存在,不同民族的时间观念也在碰撞与包容中走向国际舞台并影响着国际间的交流与合作,正如文化学家Hall(1976)所言:“时间会说话,它比有声语言更坦率,它传达的信息响亮而清晰……”[注]①Edward T.Hall, The Hidden Dimension, New York: Doubleday,1976.。在当前我国社会、文化、体制转型关键时期,如何把握时间观念的差异性和确立与时俱进的时间观已经成为中华民族以更加强劲的英姿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和建设创新型世界大国必须关注的时代现实。事实上,在对不同民族的时间观念考察中,我们会发现时间观念与宗教有着不可分割性,对拥有宗教信仰的民族来说,宗教时间观是其时间观念建构的核心要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民族时间观是宗教时间观的世俗化显现,对不同宗教的时间研究实质上就是对不同民族的时间研究。两者的内在统一性让我们找到了分析不同民族时间观念的宗教学研究路径。本文以宗教学的比较架构为时间研究范式,深入考察了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等不同宗教的时间观念差异与共性问题,提出我们应在彼此了解和尊重不同民族时间观念的基础上确立与时俱进的时间观念和行为方式。
宗教作为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出现的文化现象,决定了其时间观念不但容易渗透到文化内层,更容易根植于人们心中,进而很难通过劝说和强制力实现人的时间观念改变。同时,由于宗教起源与信仰的不同,不同宗教对时间的解读上也存在差异。这种差异性又导致了不同民族的不同时间观和时间存在方式。比如当今世界普遍采用的与我们日常生活和交往最密切的公历、回历、佛历等便是基督教、伊斯兰教和佛教的教历。为研究需要,本文采用了在宗教学的时间研究中相对成熟且得到学术界广泛认可的比较研究范式,即在国际学术界享有声誉的罗马尼亚宗教史学家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1907-1986)的圣、俗二元时间分析框架。
伊利亚德认为宗教存在一个不可化约的因素,那就是“神圣”。他遵循涂尔干以来的西方宗教学者的“圣、俗”二分法观点,认为宗教的宇宙论体系包含时间与空间两个要素,每个要素之中又内涵“神圣性”(sacred)和“凡俗性”(profane)之间的交互辩证,“神圣”可以通过“凡俗”来显现自己。他认为,神圣时间是所谓宇宙创始之源初时间,是一切生命发展的源头,是凡俗时间的神圣根源,也是宗教救赎论所追求的“永恒回归”(eternal return)。神圣时间产生于人类遭逢神圣性时所经验到的永恒状态,超越凡俗的暂时性与同质性之间经验,形成一种不可逆转之时间迁流中的突破点,变为可逆转的时间经验,即可能回到永恒的过去,也可能跳入未来之时间序列的终点,而形成静止恒常、与神圣合一的状态[注]蔡源林:《从〈古兰经〉看伊斯兰教的时间观与历史观》,《宗教文献学学程》。。因此,每一个凡俗时间的刹那都可能因神圣性的临现而使宗教经验主体进入神圣时间的境域,也就是回归永恒的过去(或未来)。按照伊利亚德的观点,我们会发现神圣时间与凡俗时间不仅是宗教的时间分析架构,同时也是不同宗教时间的共性,而不同宗教的差异性则主要表现在时间形态、时间取向和时间属性等方面。
通过对不同宗教教义和宗教现象比较考察发现,宗教中关于时间形态的认识主要有循环论时间和线性论时间两种观点。其中基督教持线性论时间观,佛教是典型的循环论时间观,而伊斯兰教则在坚持非线性时间观点上表现出一定的偶然性、随机性。
基督教认为,从上帝创世时的时间起点开始,直至末日审判的时间终极,时间呈现方向明确的单行线,即事物发生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前后连贯、环环相扣的。同时,基督教的时间不是上帝所创造,而是上帝的存在使基督教徒形成线性时间观念成为必要,“对基督徒来说,基督的拯救行为这一历史事实赋予了时间价值”[注]布尔斯丁:《发现者》,第819页。。基督教所持的这种典型线性时间观,源于它的原罪论和末世审判论的不可循环性,这种不可循环性也就造就了西方人勇往直前的基本性格,促进了近代以来西方世界的崛起。
佛教持循环论时间观,认为时间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运动,人的灵魂会在神秘力量或逻辑下转世或复生,而不是随着人的肉体毁灭进而消失。“劫”是佛教的基本时间单位,更是一个循环的概念。梵文中“劫”(Kalpa),意为极其久远的时间, 一个大劫包括成、住、坏、空四个小劫, 即世界的形成、维持、变坏、消失的过程。[注]韩凤鸣:《佛教及佛教禅宗的时间哲学解读》,《哲学研究》2009年第8期。因此,按照佛教的观点,所谓的发展和进步就是时间上的轮回,即一切事物经历一个周期后都要回到初始状态。佛教这种循环的时间观根源于对自然界周期现象的观察和灵魂不灭的笃信。
伊斯兰教则认为神圣时间(无限时间)是无限的,所谓世俗时间是神圣时间中的有限循环。同时,伊斯兰教的时间依赖月亮的阴晴圆缺,而月亮的阴晴圆缺是一种循环式的变化,因此伊斯兰教的时间形态是一种循环式的。但月亮的阴晴圆缺受天气等多因素影响,表现出某种偶然性,反映在时间形态上表现出时间的可变性、随机性、偶然性。因此伊斯兰教在时间形态认识上,既不是线性的也不是循环的,而是一种循环与偶然的统一。
无论什么样的时间观,都包含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但在不同宗教在时间取向上是不同的。其中基督教是一种典型的时间未来去向,佛教持过去时间取向,伊斯兰教则持时间现在取向。基督教认为人类祖先犯下的“原罪”必须由后人偿还,也就是要接受末日审判,但在末日审判到来之前上帝会出现,有赎罪的可能。可见,基督教在时间上的指向是向后的,向未来的,因此,人要积极面对未来,珍惜在末日审判之前赎罪的机会。佛教信奉因果报应,积善成德,恶行恶报,“要知今日果,昨日做者是。若问明日果,今日做者是”。佛教的修行不单为了现世的幸福,更为了来生的幸福,乃至进入更高“成佛”的境界。佛教的循环论时间观在时间中很难实现对时间的超越,于是就有了时间向空间的转化,即所谓的“此处”和“彼处”。因此,佛教的时间取向与时间流逝方向正好相反,即佛教在时间取向上是向过去的。
伊斯兰教则属于现在取向的时间观。伊斯兰教认为人世间一切都是由真主“前定”,任何对未来规划被认为是对真主的不敬,人们要顺从和忍耐而不是改变真主意愿,否则真主将在世界末日来临之际作末日审判,罪人将下地狱。因此,伊斯兰教信仰者对未来的回避,形成了他们当下的独特生活方式,并把对未来目标的规划能力和对现实的整体驾驭能力都寄托在真主身上。这种寄托真主“前定”的信仰,决定了真主所安排的必然是一种过去不能回来而未来不能知晓也不必知晓的现在时间取向,即“他们的时间体系的惯用结构将所有一星期之后发生的事都归入‘将来’范畴,而属于将来的计划是很容易被‘忘记’的”[注][美]爱德华·霍尔:《无声的语言》,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页。。
不同宗教在对时间形态、时间取向的认识上都与宗教教义有密切的联系,这些一方面反映了宗教时间的宗教共性,同时也揭示了不同宗教的时间现象在时间本质上的差异。比较发现,基督教时间更具理性,伊斯兰教时间更具生活属性,而佛教时间则更重视对生命的关怀。
基督教持线性论时间观,认为时间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像轨道一样清楚显现,每个人都必须顺着时间走向未来,因此,时间对每个人都是清楚而公平的,形象也是最清晰的。“一般来说,美国人把时间看成一条伸向未来的道路或纽带,人们沿着它循序渐进”[注]《古兰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在基督教中,时间的意义是伟大的,如上帝创世、基督诞生、末日审判等都被赋予了特有价值。时间和空间始于上帝创世。公元算起于基督被钉上十字架时所宣称的“我的时间即将到来”[注]《马太福音》26章18节,《路加福音》21章36节。。在基督教看来,时间运动有其内在规律,而不是机械、均匀、僵硬、漫无目的和无动于衷;时间不仅可以确证信仰、产生希望,而且可以将时间中的某些事件转变成为充满意义的向往和期待。这种建立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时间,赋予了所有这些事件以意义和方向,可以说,如果没有时间,那么上帝的权威和意义将无法想象。在时间存在认识上,自奥古斯丁开始,基督教就把时间分为关于过去事物的现在和关于将来事物的现在,这种理性的内在时间观认为存在的只有现在,而不存在实体的时间,“正是在我的心灵里,我度量时间”[注]《忏悔录》10卷11章11节。,“时间是心灵自身的延伸”[注]《忏悔录》10卷11章33节。。这也正是为充分利用时间而发明钟表等计量时间装置的缘由。正是这些时间装置为安排社会活动时间提供便利的同时,也成为控制人们生活节奏的工具,并决定着做事的时间与顺序。
伊斯兰教时间观是建立在以月亮圆缺这一事实为参考的时间体系基础上的,是一种最原始、最朴素并具有生活观察基础的时间观念。它在计算时间上依赖于人们对月亮阴晴圆缺的观察,而可以忽视一年四季变化,同时没有离开生活时间的真实内涵。因此,伊斯兰教的时间观是一种非常清晰(有一个一一对应的具相)的非线性(月亮的变化每个月不一样,而且观察起来还要受到阴天和雨天等天气的影响,因此是具有一定的跳跃性和随机性)时间观[注]汪天文:《三大宗教时间观念之比较》,《社会科学》2004年第9期。。反映在对时间价值的认识上,伊斯兰教的这种时间被赋予了非常庄重的意蕴,如我们所熟知的在某些特殊日子明确被禁止从事某种活动或事件,如斋戒日停止一切日常活动。
佛教持循环论时间观,但同时认为时间是进化的,佛教认为众生皆有佛性,不受歧视,任何生命凭借自身的修炼都可以进身到更高的层次和境界,佛是最高境界。在佛教中,不同物类和境界的生命有不同的时间循环,高级比低级在时间上拥有更大循环,并且向上可以推演到佛的无限时间。因此,这种不同物类、层次和境界的时间循环不仅呈现出了时间形象的非线性,同时也表明了佛教在时间形象上是模糊的。反映在时间价值上,佛教认为时间永远是一样的,时间中的任何事物都是平等的,这一时刻和那一时刻是没有不同的、没有不一样意义的,更不强调某一特别时刻的特殊性。因此,对佛教而言,循环时间是毫无意义的,他们所关心的是时间之外的东西,对时间态度极其冷漠甚至敌视的。在时间真实性上,佛教承认时间是一直真实存在的,并把时间视为一种生命的流变。佛教在时间价值取向和时间流逝方向的相反认识,以及对时间真实性的追问,呈现了其否定时间价值的根本态度。
宗教时间的比较分析表明,基督教的时间实质上是一种线性的、指向未来的理性时间,伊斯兰教是一种循环与偶然相统一的、指向现在的生活时间,而佛教则是循环性的、指向过去的生命时间。这种宗教时间的差异性直接导致了不同宗教信仰地区或民族的时间观念的差异。而共性方面,则表现在宗教都承认神圣时间与凡俗时间的存在。无论是基督教的“末日审判”、佛教的“转世”、伊斯兰教的“前定”,都是教规中不可动摇的“神圣时间”。同时宗教教规对凡俗时间理解也存在形式上的一致性,无论是佛教寺庙,伊斯兰教清真寺、基督教堂,信徒要按时念经、朝拜、祷告。其中,禅师的香板、穆斯林的月亮、牧师的钟声就成为衡量生活起居的时间标准。
这种不同宗教信仰民族的共有时间观为不同时间观念共存与融合奠定了基础,而由于宗教时间观念差异造成的民族时间观念差异的现实也为时间观念的碰撞与竞争提供了发生空间,甚至因时间而导致冲突与误会的事件时有发生:在信奉基督教的国家,星期天通常是念经祷告时间,但到中国工作的基督教信仰者对中国人星期天加班现象表示不理解甚至抱怨;一位美国农学家在埃及讲授现代农业耕作方法,请一位当地农民估量农田产量,该农民听后愤怒且拂袖离去,这位美国人后来得知,阿拉伯人把预见未来者视为精神失常[注][美]J·埃斯波西托:《从伊斯兰层面看文明冲突论》,《国外社会科学》1997年第4期。;同时,在我国由于宗教信仰的多样性,在时间观念上表现出相当大的无序性、模糊性与持续性,“几点以后”、“研究研究”、“考虑考虑”等这些不良时间观念已经影响到我国的创新型国家建设。通过以上对不同宗教时间观念的分析,我们可以为这些不同民族之间时间观念的冲突与误会寻找到问题根源:那就是在现实中存在着两种时间:一种是工具性层面的国际普遍采用的自然时间;一种是文化传统层面的体现不同民族的传统历法时间。这也正是许多国家和地区推行公历,同时兼顾本国民族风俗、传统节日,并在重大民间传统节日放假规定的原因所在。
伴随着国际间合作与交流日趋频繁,国际竞争日益激烈,不同国家、民族之间的时间观念在以公历为时间工具的基础上将会面临着更加复杂、多样的冲突。这种冲突可能会出现两种结果:一种是时间观念之间的和谐共存,一种是一方被另一方所吞噬,而这种吞噬现象极有可能导致不同宗教之间的冲突与斗争。因此,作为多种宗教信仰共存的中国,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创新型国家建设的征程中,应坚持寻求以自然时间为标准的同时,充分尊重不同宗教信仰民族的时间观念,博采他们的精华剔除我们的糟粕,并始终以弘扬中国文化传统和与时俱进的变革视野发展完善中华民族的时间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