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背景下老舍的民族焦虑与文学担当
——由《老舍书信集》谈老舍缘何走上戏剧创作之路

2014-12-04 05:00翟瑞青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老舍话剧抗战

翟瑞青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3)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老舍是为数不多的在现当代两个历史时期都取得了优异成绩的作家之一,并且在小说、诗歌、戏剧方面均有重要建树,尤其是建国后创作的《茶馆》、《龙须沟》在当代戏剧史和当代文学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至今仍是戏剧舞台上的常青树,由此老舍也可以被称为戏剧大师。尽管我们从其他的材料上得知老舍创作戏剧并非如小说那样得心应手,但那都是老舍过后以非常轻松和调侃的口气讲述的,直到阅读完由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老舍书信集》后,笔者发现老舍创作话剧伊始异常艰难,并非有人所言的“老舍尝试戏剧出于自己喜欢戏剧艺术”*董克林:《从“第一次”到戏剧大师——老舍的戏剧艺术实践分析》,《戏剧文学》2008年第9期。。从1939年5月算起,至1943年7月,老舍独立或与他人合作,共完成话剧剧本9部*关纪新:《老舍评传》,重庆出版社2003年版,第302页。,创作不可谓不丰硕,不过从这一时期的通信中发现,这几部作品,老舍几乎都经历了一个非常艰辛的创作过程。

老舍的戏剧创作始于抗战全面爆发后南下武汉并主持“文协”工作之后。如果说对诗歌创作老舍尽管感到力不从心但还略有所知的话,那么对戏剧创作,一开始,老舍真是一无所知。这一点可以从1939年12月31日给陶亢德的信中看出:“生平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一气走两万里呢?这么一想,可就自然而然的愿作出点东西来,留个纪念。但是,怎么写呢?写游记,我不内行;我没有达夫兄那样的笔。写故事,又并没有听到什么。写报告,我最不注意数目字,而数目字又不是可以随便画的。写戏剧,不会。”*《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57页。这里虽然说“写戏剧,不会”,其实在此之前,即1938年他创作了剧情较为简单的四出京剧:《新刺虎》、《忠烈图》、《薛三娘》和《王家镇》,是只有对白和唱词的独幕剧;另外还在1939年4—5月写过剧作《残雾》并搬上舞台演出了。虽然旨在为“文协”筹款的《残雾》在艺术上有很多不足,但在当时演出之后因其对人物的传神刻画和对当局的强烈讽刺而获得了强烈的社会反响,这在一定程度上给了老舍继续创作话剧的信心。

老舍在《闲话我的七个话剧》中谈到过自己开始创作戏剧时对这一艺术门类认识上的不足:“我的第一个剧本,《残雾》,只写了半个月。不会煮饭的人能煮得很快,因为饭还没熟就捞出来了!在那时候,我以为分幕就等于小说的分章;所以,写够一万字左右,我就闭幕,完全不考虑别的。我以为剧本就是长篇对话,只要有的说便说下去,而且在说话之中,我要带手儿表现人物的心理。这是小说的办法,而我并不知道小说与戏剧的分别。我的眼睛完全注视着笔尖,丝毫也没感到还有舞台那么个东西。对故事的发展,我也没有顾虑到剧本与舞台的结合;我愿意有某件事,就发生某件事;我愿意教某人出来,就教他上场。”[注]《闲话我的七个话剧》,载《老舍文集》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10页。已经习惯于小说创作特点的老舍,自此开始,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一直无法跳出写小说的习惯“圈”[注]董克林:《从“第一次”到戏剧大师——老舍的戏剧艺术实践分析》,《戏剧文学》2008年第9期。,由此所造成的无法解决的剧本舞台性问题始终困扰着老舍,成为他最大的写作障碍。尽管《残雾》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社会的认可,老舍认为这带有一定的偶然性,直到1940年与宋之的合作的《国家至上》演出成功才给了老舍极大的鼓舞与勇气,因而,在这一年的5月15日给郁达夫的信中有了一些信心:“我也敢写剧本了,和之的合作的‘国家至上’,演出颇能叫座。”[注]《致郁达夫——1940年5月15日》,载《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91页。但他仍然底气不足,因为这毕竟是和熟悉话剧创作的宋之的合作而成的,以至于1942年在写完《谁先到了重庆》后给姚篷子的信中还在说:“你晓得,我写剧是完全碰运气;好与不好,我自己并不大看得出来。因此,写成此剧,就拿到北碚,请骏祥兄看。”[注]《致姚篷子——1942年7月15日》,载《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15页。

由于创作第一个剧本《残雾》时时间紧迫,没有进行很好的修改,老舍总觉得对不起观众和读者,所以到1940年创作《张自忠》剧本时,修改了五次(老舍:《 闲话我的七个话剧》),并请多人指导。在《致南泉文协诸友》(1940年9月9日)这封信中就较为详细地谈到自己向人请教的过程:“上月二十四日,我到赖家桥土场去看彦祥兄(指剧作家马彦祥——笔者注),住了两夜;由他指正,把已经改过三次的剧本再做最后的改正……彦祥兄读了剧本之后,说了句我心里发凉的话——‘恐怕不好安排!’”“我知道一个完美的剧本是说不定须要一年二年,甚至于三五年,才能写成功的。我也知道,假若我顺着他那句话往下追问,他必会说:‘拿回去,重新写!’……于是,我就对彦祥兄说:‘已改过三次,希望有你的指正,再改一次。……在土场,把剧本修改了一次。……由土场回来就忙着修改剧本,以便早点交给书店。廿八日早半天,修改完事。”[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18-119页。但是,在还没有交到书店的时候,又请剧作家赵清阁女士过目,结果“她又浇了我一场凉水。我说明了写作时所感到的困难,但是并不足以使她谅解;本来么,一个艺术作品是要从千辛万苦中创出来的,如美丽的蝴蝶之由丑笨的绿蚕蜕变出来;没人因蜕变困难而去谅解蝴蝶缺着须,短着半边翅儿!可是,我还是没有拿起剧本,掷之地上的勇气,只又改正了一些地方,带着羞脸交了卷!”[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21页。实际上,老舍还让吴组缃看过五次(老舍:《 闲话我的七个话剧》)。由此可见,尽管这时的老舍已经创作了两部话剧,但并没有得到内行的认可,只是他非常执着,有着不耻下问、勤奋好学和不怕失败的勇气,内行的冷水并没有熄灭他内心创作戏剧的火焰。

对老舍来说,戏剧创作毕竟不如小说创作得心应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是外行:“对戏剧,我是十成十的外行,根本不晓得小说与戏剧有什么区别。”[注]老舍:《八方风雨》,《记写〈残雾〉》,载1940年6月10日《新演剧》复刊号。从1939年5月创作了第一个剧本《残雾》至1942年6月创作《王老虎》,虽然期间创作了《国家至上》、《面子问题》、《大地龙蛇》、《谁先到了重庆》、《归去来兮》等多部剧本,但老舍仍然无法根据舞台特点调度人物多寡、人物动作和场景设置等,所以说还是不能很好地解决戏剧的舞台性问题,只能求助于别人。“我曾经想我自己既无舞台的经验,以往我写的剧本,剧中每都只有对话,舞台上人物道具与地位全略而不写,上演时随导演去处理,与我无关。这个办法有些毛病,就是没有注意舞台的地位,我就往往疏忽了人物的上下多寡,而使导演者很为难。清阁(指赵清阁——笔者注)是研究戏剧的,她的剧本中对人物的左转右转都清楚的注明。假若她能为《王老虎》设计,必比我高明……她给搭起架子来,我写台词,岂不各尽所长,轻而易举么?我写完了对话,再由她添上一切应注明的舞台地位,大概就像个剧本了。”[注]《1942年7月15日——致姚篷子》载《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16页。

以上是从《老舍书信集》中得到的关于老舍创作话剧艰难过程的信息。实际上,由于各种原因,信件大部分遗失,这些信息只是少量的,我们从他的《 闲话我的七个话剧》中还得知,剧本《面子问题》在朋友的帮助下也改了三次,《大地龙蛇》也颇费了些心思。另外,对剧本《张自忠》的创作,在冯玉祥将军的日记中谈道:“老舍先生写的一本《张自忠》剧本,今天约定在陈家桥念念、听听。”[注]《冯玉祥日记》,1940年8月3日,转引自张桂兴编撰:《老舍年谱》(修订本),上册,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50页。老舍在杂文《没有“戏”》中也曾述说创作过程中的困难:“这一个月,我的时间全花在写剧本上。剧本的内容是张自忠将军殉国的经过。……材料真确,写的又相当仔细,按说应当有声有色;可是,恐怕全失败了!主要的原因是没有‘戏’。”[注]老舍:《没有“戏”》,载重庆《新蜀报》副刊《蜀道》第193期。在《致西南的文艺青年书》中老舍说:“这剧本极难写,虽然费去三个月的功夫,改正五次,结果仍是一无可取。”[注]转引自张桂兴编撰:《老舍年谱》,上册,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50页。在完成《张自忠》的创作后,又要求导演根据剧本情况修改:“我把剧本写成,自己并不敢就视为定本,而只以它为一个轮廓;假若有人愿演,我一点也不拦阻给我修改。”声明对“许多不妥当的地方,必须改正,而且欢迎改正”[注]老舍:《写给导演者——声明在案:为剧本〈张自忠将军〉》,载于《文艺月刊》“战时特刊”1940年9月10日,第5卷第1期。。1941年写作《大地龙蛇》,“写完一幕便朗诵给几个朋友听,请大家批评。我和今甫,膺中,了一,晓铃,骏斋,嘉言,还有北大文科研究所的几位同学都听他念过。”[注]罗常培:《老舍在云南》,转引自张桂兴编撰:《老舍年谱》,上册,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89页。为此,在他写了七个剧本之后,还在感叹:“剧本是多么难写的东西啊!动作少,失之呆滞;动作多,失之芜乱。文字好,话剧不真;文字劣,又不甘心。顾舞台,失了文艺性;顾文艺,丢了舞台。我看哪,还是去写小说吧,写剧太不痛快了!处处有限制,腕上如戴铁镣,简直是自找苦头吃!”[注]老舍:《 闲话我的七个话剧》,载1942年11月15日《抗战文艺》,第8卷第1、2期合刊号,《老舍文集》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13页。

既然艰难,老舍又为何放弃自己非常拿手的小说创作,尝试自己并不熟悉的戏剧创作呢?

“在抗日战争以前,无论怎样,我绝对想不到我会去写鼓词与小调什么的。抗战改变了一切。我的生活与我的文章也都随着战斗的急潮而不能不变动了。”这是老舍在《我怎样写通俗文艺》一文中的开篇语。同理,老舍创作戏剧,也是应抗战之需。

首先,在抗战之初成立的“文协”,一个基本任务就是为抗战服务:“(1)对民众宣传抗战——文章下乡。(2)供给军队文艺读物——文章入伍。”[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96页。老舍作为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的“文协”负责人,具体承担了这一重要职责。一方面,他发现抗战时期通俗化的文艺能够取得立竿见影的鼓动人心的效果,尤其是戏剧。为此,在《张自忠》演出前老舍明确地告诉导演:“对于话剧的一切,我都外行,我之所以要写剧本是因为(一)练习练习;(二)戏剧在抗战宣传上有突击的功效。” 1940年1月1日在重庆《扫荡报》“元旦增刊”上发表的《抗战戏剧的发展与困难》一文中强调:“抗战需要戏剧,戏剧必须抗战,二者相依相成,无可分离。”之后,又紧接着在1月23日的《一封公开信》中谈道:“一个新剧本若能早到半月,也就能在各地早几天演出,这就不单是使朋友们早些得到书读,而是使民众早些看到戏剧,对抗战宣传不无裨益。”[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01页。事实上,对军队和民众而言,图书、剧本供应不足的情况时常发生,“前方如此,后方也并强不了许多,剧本荒是普遍的。” 这就促使具体操作这件事情的老舍要及时补上这个缺:“我惭愧,我惭愧是无补于事的,我必须喊出,大家努力制作剧本啊!连我,这不会作剧本的,也愿意效劳帮忙;我们应对得起艺术,也更应快来救荒。”[注]老舍:《由〈残雾〉的演出谈到剧本荒》,载《弹花》1940年第3卷第3期。因此,老舍放下了他所熟知的小说创作,举全力向他并不熟悉的领域进军。另一方面,不少在国统区的重要作家这时都在进行具有强烈现实意义的剧本创作,除了在30年代就已经出名的曹禺,还有郭沫若创作了《屈原》、《孔雀胆》等六大历史剧,茅盾创作了《腐蚀》等剧作;陈白尘、宋之的的讽刺剧也非常盛行。这些在当时可以直接与观众见面、能够起到很好的社会效果的话剧创作给了老舍极大的鼓舞。1940年5月9日老舍给陶亢德的信中提到与宋之的合作的剧本《国家至上》:“今年的戏剧月(四月)在重庆比去年还火炽。《黑地狱》,《软体动物》两出旧戏重排而外,章泯的《黑暗的笑声》,顾一瞧的《岳飞》,余上沅的《从军乐》,曹禺的《蜕变》,阳翰笙的《塞上风云》,与宋之的和我合编的《国家至上》,都紧接演出……剧本呢,也不完全是抗战八股了,而开始在人物创造方面留意,似亦值得称许。”[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59-60页。

其次,老舍此时全身心所从事的“文协”工作,不仅劳心劳力,而且是无报酬的。“文协”自身也经常因为经费短缺、人员不足、《抗战文艺》杂志稿源吃紧运转困难,这让老舍非常头疼,他日夜为“文协”操劳,经常感到身心疲惫。一方面他无法抽出充裕的时间进行长篇小说的构思与写作,只能偶尔创作短篇;另一方面,一家老少六口人还要等他的酬劳去填饱肚皮。我们经常可以从通信中看到他在经济上的拮据,以及由此带来的长达多年身体上的不适,如贫血、失眠、头晕。“近来出版的书,以剧本为最多,小说仍然缺乏,特别是长篇,这大概是因为(一)剧本有突击能力,写成即可上演,马上收到宣传的效果;(二)写家们穷,天天由于到口的挣钱吃饭,不能把牙支起来,在长期绝食中撰制长篇小说。至于诗,集子仍不多见,可是已由大家的努力把它的地位提高了好多;各刊物已给它以很好的地位,不再用以补白了。”[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60页。尽管自己经济上拮据,但老舍还是一心为“文协”服务,为抗战服务。第一个剧本《残雾》的创作就是缘起于为“文协”筹钱,后来也多次为捉襟见肘的“文协”募捐:“会中经费近来大窘”[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89页。,“会员们穷的不得了,物价猛涨,而稿费无增,大家争为小文,以求三五元收入吃饭,稍大的文章,即无法写。文艺的损失甚巨,而会中无法补助,近似演戏募捐,能否实现,在不可知。”[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90页。在创作《国家至上》之后,“还想写个剧本,入秋给文协上演,若能得点钱给会里也不错。”[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91页。

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作为清末满族后裔的老舍,感受到了国破家亡的切身之痛,急切地盼望民族独立、国家富强,形成了不同于一般人的强烈爱国主义思想。在日本入侵中国、大片国土沦陷之后,老舍毅然决然地抛家舍业,投入抗战洪流之中,积极参加抗日组织“文协”,竭尽全力担负起团结全国文艺工作者服务于抗战的重要任务,从筹备到主持,一干就是七年。尽管期间也受到了一些不公平的非议,“据从孤岛来的一位友人说,岛上小报,载有我携皮包,很神气的到某衙门办公的消息,显系传闻之误,我忙且穷,并无薪俸可拿也。过去的一年中,有不少的朋友到政府机关去作事……不作官,而在文协帮忙,亦是在朝在野,各自努力救国之意,并没有什么清高不清高的界判。”[注]《致陶亢德——1939年5月17日》,载《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6页。但老舍仍然坚定抗战救国的信心:“敌人的炮弹虽然到今天还没打伤了我的身体,可是久已击中我的心灵。……因此,抗战五年来,我不肯去教书,不肯去另谋高就,并不是因为我的写作生活能够使我饱食暖衣,而是因为我要咬住牙,拿住我的笔不放松。”[注]老舍:《述志》,载《宇宙风》,第129期,1942年12月15日;1946年1月16日《文猎》第2期又以《我要做个写家》为题转载。“一肚子委屈,但求日夜穷忙,绝不以泪洗面!”[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90页。

正是这种希望民族国家独立的热切愿望,促使老舍终止了两部长篇小说《病夫》、《小人物自述》的创作,拿起手中之笔,写起了自己并不熟稔的有着即时性、通俗性、鼓动性的抗战戏剧:“我为什么改行写戏剧呢?一来是为学习学习;二来是社会上要求我,指定我,去写,我没法推辞。”[注]老舍:《致西南的文艺青年书》,载1941年3月16日桂林《大公报》。关于这一点可以从老舍载于1938年7月7日《大公报》(汉口)“‘七七’周年纪念特刊”上的一篇文章《这一年的笔》中得到证实:“去年‘七七’,我还在青岛,正赶写两部长篇小说(一为《病夫》,一为《小人物自述》——笔者注)。这两部东西都定好在9月中登载出,作为‘长篇连载’,足一年之用。7月底,平津失陷,两篇共得10万字,一篇3万,一篇7万。再有十几万字,两篇就都完成了。我停了笔。一个刊物(指《方舟》——笔者注),随平津失陷而停刊,自然用不着供给稿子;另一个(指《宇宙风》——笔者注)却还在上海继续刊行,而且还直催预订货件。可是,我不愿写下去。初一下笔的时候,还没有战争的影子,作品内容也没有往这方面想。及至战争已在眼前,心中的悲愤万难允许再编制‘太平歌词’了。”另外还有一篇长篇书信体小说《天书代存》也中断了写作,“原来它连载于1937年1月18日至3月29日《北平晨报》副刊‘文艺’上,但未刊载完即中缀”[注]转引自张桂兴编著的《老舍资料考释》上册,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8年版,第273页。。还可以从老舍给时任上海《宇宙风》编辑陶亢德的多封致歉没有稿子可供的回信中推测一二:“在今日,得远地故人书,诚大快事。可是在未读之前,又每每感到不安——还欠着你的文债,已催过两次了啊!这点不安,还绝不是虚浮的只怕朋友挑眼生气,而是有些说不出的什么,在心的深处活动。”[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56页。这是老舍1939年12月31日写给陶亢德的信,虽不见得一定是陶亢德催要未完成的《病夫》,但老舍的歉意至少与此有关。

老舍刚到武汉时,尽管已经参与了“文协”的筹备工作,其心情还是有些苦闷低落:“由家出来已经四个月了……我的唯一武器是我这支笔,我不肯叫它休息……不错,我差不多是连星期日也不肯停笔,零七八碎的真赶出不少的东西来;但是,这到底有多大用处呢?”[注]《致陶亢德——1938年3月15日》,载《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6页。情绪低落的原因,除了身体不适和对即将成立的“文协”服务于抗战的工作比较茫然,还缺少足够的信心之外,最主要的是还没有找到更适合自己为抗战服务的写作路子。

当我们读到1940年12月20日老舍写给《致榆林的文艺工作朋友们》这封信的时候,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作者工作、创作的满腔热情和坚持抗战的决心:“随着北路慰劳团,我已走过了四个战区,到处我听到抗战的歌声;啊,中华民族因了抗战,已变成会歌的民族了!我们高歌,我们敢战,这是民族复兴的音乐!到处我遇到文艺作家,都忙着服务,在服务中去体验,然后写出抗战的真实情况。啊,文艺者已不复是吟风弄月的白面书生,而是以笔为枪,以血为墨,和战士民众站在一处,发出壮烈的吼声了。到处我看到抗战戏剧的上演,不论是话剧吧,还是新编的旧剧吧,都愿尽自己的一点宣传力量,击动成千上万的观者的心弦,增高了团结的热情,与共赴国难的决心!”[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26页。他号召文艺工作者“为抗战而牺牲,而工作,也只有这样去牺牲与工作,才配做今日的一个文人啊!在精神上,我们要团结,全国一致的努力于精神食粮的生产,把每一个字都变成一颗炸弹,投到敌人的头上去”[注]《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27页。。老舍这时高昂向上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因为身体已经康复(实际上由于营养不良,他仍然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而是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自抗战以来,值得称赞的是文艺已找到它的正路。”[注]老舍:《略谈抗战文艺》,载于《抗战四年》,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1941年8月13日编印。一方面,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他竭尽全力主持“文协”工作,在“国家至上”的旗帜下,团结了不同党派、不同地域的文艺界人士,一起为抗战服务,并取得卓有成效的成绩,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好评。另一方面,其创作的戏剧也发挥了像战士手中的枪炮一样为抗战服务的极为重要的作用,取得了非常理想的社会效果,这让老舍甚感欣慰:“此剧(与宋之的合作《国家至上》——笔者注)的成功,当然应归功于宋之的兄,他有写剧的经验,我不过是个‘小学生’。可是,我也很得意——不是欣喜剧本的成功,而是觉得抗战文艺能有这么一点成绩,的确可以堵住那些说文艺不应与抗战结合者的嘴,这真应浮之大白!……谁说文艺不应当负起宣传的任务呢?”同时他也深感自豪,“当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并不明白什么是小说,同样的,当我开始写剧本的时候,我也并不晓得什么是戏剧。文艺这东西,从一方面说,好象是最神秘的,因为到今天为止,我已写过十好几本小说和七个剧本,可是还没有一本象样子的,而且我还不敢说已经懂得了何为小说,哪是剧本。从另一方面说呢,它又象毫不神秘——在我还一点也不明白何为小说与剧本的时节,我已经开始去写作了!近乎情理的解释恐怕应当是这样吧:文艺并不是神秘的,而是很难作得好的东西。……到写剧本的时候,我已经四十岁了。在文字上,经过十多年的练习,多少熟练了一些;在生活经验上,也当然比从前更富裕了许多。仗着这两件工具——文字与生活经验——我就大胆地去尝试。”(老舍《闲话我的七个话剧》)为此,他在要求文艺爱好者,“今日之文艺,在于努力不断其生命耳。十成不能则五成,五成不能,则一成半成,灰心则半成皆无,生命断矣!”的同时,自己也是这样做的:“抗战以前,专写小说;近来亦试写诗歌与话剧;旨在学习,不论成败。”[注]《致陈着锋——1941年4月》,载《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29页。“我没有任何天才,但对文艺的各种形式都愿试一试。小说,试过了,没有什么好成绩。话剧,在抗战中才敢一试,全无是处。”[注]《致友人——1942年3月4日》,载《老舍书信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34页。目的就是为抗战尽自己最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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