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林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以《政治无意识——作为一种社会象征行为的叙述》一书享誉当代学界。尽管《政治无意识》没有论及“讽喻现实主义”,但他在讨论巴尔扎克小说时明确表示了这一概念。*詹姆逊的巴尔扎克小说研究包括《政治无意识》第3章和以下论文(最后1篇是书评):(1)La Cousine Bette and Allegorical Realism, PMLA, vol. 86, no. 2 (1971), pp. 241-254; (2) The Ideology of Form: Partial System in La Vieille Fille, Substance, vol. 5, no. 15 (1976), pp. 29-49; (3) Imaginary and Symbolic in La Rabouilleuse, Social Science Information, vol. 16, no. 59 (1977), pp. 59-81; (4) On Balzac- Unwrapping Balzac: A Reading of La Peau de Chagrin by Samuel Weber, Boundary2, vol. 12, no. 1 (1983), pp. 227-234.在笔者看来,《政治无意识》关于“讽喻”概念的讨论为“讽喻现实主义”规划了思考路径。“讽喻现实主义”不仅质疑了卢卡奇“伟大的现实主义”理论,而且在与20世纪下半叶各种新潮文论的对话中重塑当代现实主义理论,但其中的理论潜能似乎尚未被作者本人意识到,当然也就更容易被研究者忽略了。
《政治无意识》正文之前印着一段话,摘自社会学家杜尔干《宗教生活的初级形式》“结论”部分,大意是说“整体概念”是社会的抽象形式,而社会则是一个包含各种层级的整体。杜尔干的说法预示着《政治无意识》的讨论重点是“整体性”问题。这一问题是个“老”问题,它“位于马克思主义理论,至少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论辩的核心位置”*Martin Jay, Marxism and Totality: the Adventures of a Concept from Lakács to Habermas.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4, p. 14.。卢卡奇最早触及“整体性”问题,认为现代资本主义时代是一个丧失了整体性的异化时代,资产阶级思想家无法克服认识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巨大矛盾,而工人阶级被迫出卖劳动力,沦为商品,将自我转化成商品消费体系的一部分,变成了认识对象的一部分,但工人阶级同时也是认识主体,集认识主体与客体于一身,“他有能力把整个社会看作是具体的、历史的总体”*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289页。。工人阶级是自己创造的世界的主人,能够摆脱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对人类历史、现实的虚假认识。詹姆逊无疑会同意卢卡奇的论断,《马克思主义与形式》重复了这一说法,*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语言的牢笼·马克思主义与形式》,钱佼汝、李自修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58页。而《政治无意识》更将卢卡奇的“整体论”用于社会结构和文学艺术的考察中。
对詹姆逊来说,运用“整体性”来建构马克思主义阐释学面临着特殊的困难,因其在20世纪欧美学界声誉不佳,特别是现代学者经常将“整体性”(totality)和“集权主义”(totalitarianism)相混淆,认为“有一条直线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通向斯大林的古拉格群岛”[注]Fredric Jameson, 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 Narrative as a Socially Symbolic Act. London and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Routledge Classics Edition), 2002, p. 35. 后文的同一著作引文只随正文标注页码,不再另行注出。,“整体性”无论表现为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还是马克思的“历史”,“都让人想起秘密警察的敲门声。”[注]William C, Dowling, Jameson, Althusser, Marx: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olitical Unconscious. London: Methuen & Co. Ltd., 1984, p. 50.这一倾向在“西马”内部也有所反映,主要是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明确反对整体论思想的历时维度,即蕴含其中的马克思主义的历史目的论。詹姆逊引用过阿尔都塞评论思想史上各种“整体性”的一大段论述[注]阿尔都塞的论述列举了三种“因果性”(causality),詹姆逊认为“整体性”(totality)是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政治无意识》英文版, 第35页),詹姆逊自已也经常将二者合二为一。为论述方面,本文统称“整体性”。这一长段论述见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17-220页。。在阿尔都塞看来,迄今为止出现过的“整体论”包括“机械的”、“表现的”、“结构的”等三种形式,分别表现为笛卡尔的机械论、黑格尔的本质论和阿尔都塞本人的结构论,其中,“结构的整体性”认为,结构外在于现象但又是现象的最终决定原因,它不可直接感知而只能通过结构的作用表现出来;社会结构的各种要素之间是“半自主”关系,而不是一种要素决定另一种,否则就会单纯强调经济基础的决定作用而忽略其他社会意识形式的相对独立自主性,它绕开马克思而直接回到黑格尔,必然导致经济决定论等庸俗马克思主义。
詹姆逊同意阿尔都塞对经济决定论的批评,但也指出其矛盾:一方面否定“马克思版本的历史目的论”,另一方面又重新将生产方式作为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范畴。(18页)解决这一矛盾的方法是将生产方式或结构作为整体概念。詹姆逊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提到的“经济的、政治的、法律的、意识形态的、文化的”等各种因素组合在“生产方式”的结构中,“如果人们希望将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定性为一种结构主义,那么他们就必须用下述必不可少的条款来完成这一定性,即它是只存在一种结构的结构主义:也就是只有生产方式自身或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关系的共时系统才存在着。”(21页)因此,“生产方式或结构”内在地决定着各个具体因素,但它本身是“不在场的”,是“缺席的原因”。
如果社会的整体性可以用“结构”来表达,那么人类历史上出现的任何一种社会形态都和这一抽象结构相联系,又是这一结构的具体化,“个别的生产方式投射或暗示出一个完整系列的生产方式——从原始共产主义到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这构成了马克思‘历史哲学’的叙述。”(18页)詹姆逊的改写旨在将历时因素引入共时结构中,而且正是因为各种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形态分享了一个抽象结构,马克思主义才是统一的历史哲学,它描绘出人类社会从原始社会到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的发展史,人类历史既是进步的,又是有目的的。
其次,“生产方式或结构”是外在于具体因素之外的“缺席的原因”、“真实自身”、历史等,在这一点上,詹姆逊和阿尔都塞意见一致。但不在场的结构如何被认识呢?人无时无刻不在整体之中,如何才能把握或认识整体呢?阿尔都塞认为,我们只能从结构的功能中去把握;詹姆逊对此作出“修正”:只有通过“叙述”,历史的整体性才能被把握:“历史不是文本,不是叙述,不管是不是主导叙述,但作为不在场的原因,除了通过文本的形式,它对我们来说就是不可接近的,我们接近它,接近真实自身,就必然通过先在的文本化,通过政治无意识中的叙述化。”(20页)显然,和阿尔都塞的说法不同,詹姆逊强调“历史”如果是一种结构的话,那么其结构功能主要通过文本叙述才能被测定,也只能从文本叙述这一特定对象中去把握。比如任何人都不可能经历数百年以前发生的历史事件,除非通过历史记载等相关叙述。
那么,我们为什么只有通过文本才能把握历史呢?首先,就像圣经四重寓意表明的那样,文本叙述都具有多义性,但没有“相同”作为前提就谈不上存在“差异”,多义性或语义差异都是相对于“包罗各方面的单一代码”而言的,这暗示了文本叙述具有整体性;其次,这一“单一代码”又是在与社会整体性的相互联系中存在的,“包罗万象的单一代码表示社会系统更大的统一整体的特征。”(74页)按照詹姆逊的解释,“社会系统的整体”是生产方式,而“代码”则指代码、符号以及代码、符号的生产系统,我们可以把前者视为“生产方式的整体性”,而把后者视为“生产方式的痕迹和预测”(62页),二者之间形成了结构与结构的功能(生产方式留下“痕迹”)之间的关系,鉴于在“结构的整体性”中,我们可以从功能倒推出整体或结构,结构的功能与结构具有同一性质(阿尔都塞指出,“结构除了结构的作用之外,它什么也不是”[注]路易·阿尔都塞、 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第220页。),因此,如果社会整体性是一个“更大的统一整体”的话,那么,“表示社会系统特征”的叙述也就具有整体性。最后,二者之间也可能构成结构主义说的“结构的平行性”关系,即社会整体性的各层级对应着叙述整体性中的各个阐释视野。在上面引文中他使用了“表示……特征”(characterize)这个词语来描述历史与叙述之间的关系,这暗示了一种内在的、同构性的关系。詹姆逊曾经评价戈德曼《隐蔽的上帝》中的“同构论”,既批评其机械化简单化的做法,又肯定它的优越之处(29页),即在社会结构和阐释系统之间建立一致性关系。以上三点强调的是同一个命题:叙述带有整体性质。詹姆逊自觉地将这一观点用于《政治无意识》:“在本书的阐释性各章中,我发现,没有显著脱节就尊重这两个方面是可能的:一为潜藏于整体性和整体化概念中的方法论要求,一为全然不同的对不连续、缝隙、远距离行动的‘症候式’分析给予关注,这些不连续等都存在于明显统一的文化文本之中。”(41页)
如果叙述整体性可以成立的话,那么,作为“生产方式的痕迹和预测”,它就应与结构的整体性一样包含着多种不同的层级。马克思已经将社会整体分成“经济的”、“政治的”、“法律的”、“意识形态的”、“文化的”等,詹姆逊将这些结构因素改写成叙述整体性中的“叙述材料”、“政治的”、“社会的”、“历史的”等各种层级,使其与社会结构的主要因素一一对应,将“生产方式或结构整体性”具体落实到“叙述整体性”上。进而言之,詹姆逊笔下的“叙述的整体性”也意味着阐释的整体性。首先,“批评家的任务是寻求作品的统一涵义,作品中不同层级或成分都按照等级秩序为之做出贡献。”(41页)其次,“叙述的整体性”是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主要研究对象,也是其重要标志之一,《政治无意识》第5章说“叙述整体性(narrative totality)是此前各章论述的重要问题”(198页)。最后,叙述或阐释之所以是整体性的,还在于它包含各种视野,詹姆逊称之为“政治的”、“社会的”、“历史的”等文本意义的三个不断扩大的同心圆,它们分别对应着社会整体中的相应因素,而且在每一视野中“文本”的具体含义各不相同:它在“政治的”视野中为“象征行为”,在“社会的”视野中为“阶级话语”、在“历史的”视野中则为“形式的意识形态”,其间的相互关系将在下节详述。
以上讨论将社会研究中的“生产方式整体论”过渡到或转化成“叙述整体性”或“阐释整体性”,它可以启发研究者重新定位生活与创作、社会语境与文学文本、作品内容与艺术形式的相互关系。比如,文本中固然有社会现实,但现实不是外在于文本之外的事物,而是和文本一道进入读者视野的。如果二者是分离的话,那么只能面对文本的读者如何构建社会语境并肯定自己的构建是正确的呢?即使非要区分文本和现实、社会语境的话,也只能说现实是“社会潜文本”(social subtext)。潜文本当然不是文本,但它与文本一起诞生,在读者的阅读中获得实现。“我们叫作潜文本的事物的全部矛盾可以总结如下,文学作品或文化对象,似乎是第一次,恰恰将那种处境带入存在之中,而文学作品本身也同时是对这一处境的一种反应。它表明了这一处境并将其文本化,由此鼓励这种幻觉并使其持久不变:处境自身在此之前并不存在,除了文本别无他物,在文本用奇妙形式将现实产生出来之前并没有任何超越文本或者与文本有关的现实存在着。”(67页)据此,我们不能简单地认定文学是现实的被动反映。实际上,潜文本除非经历一个“文本化”的过程,否则是不会被人了解的。或者说,“社会整体性”被改造成“叙述整体性”,我们通过后者了解前者。其实,早在论述“整体性”时詹姆逊就曾指出,“真实自身”、“不在场的原因”、“终极原因”等不可把握,认识它们的途径是探索“真实自身”在叙述中的“痕迹”,只有“真实自身”被叙述出来,它才可能被理解。因此,文学作品“将那种社会处境带入存在之中”也就意味着叙述负责将“潜在的”社会现实变成文本叙述。除此之外的另一条思路则是延续上文提到的文本与社会语境之间的关系是同构论的关系,据此,我们可以以此见彼,观察文本结构也就等于观察社会结构。这两个方面说的是一个道理,社会语境不能离开文本而单独存在,而只能依靠文本将其“带入”读者的阅读体验。当然,这里说的“带入”还是相当初级的,随着阐释结构的逐步展开,“带入”的含义也不断丰富。
但以上讨论仍然没有说清楚“政治的”、“社会的”、“历史的”三个视野之间的转换关系,这一问题是詹姆逊文论研究中的难点,“这三个阐释视野之间的关系以及彼此转换的机制是什么,由于詹姆逊聚焦于每一视野的特定对象,他的实践在解决这一问题上做得极少。”[注]Sean Homer, Fredric Jameson: Marxism, Hermeneutics, Postmodernism,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8, p. 55.“做得极少”的确属实,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从《政治无意识》的零散论述中重新衔接或构建那些不为人看重的论述环节。
上文提到,如果叙述具有整体性质,那么它就和“结构整体性”包含许多层级(level)一样,也包含各种视野(horizon)。在描述各层级相互关系时,传统马克思主义经常使用中介概念,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使用“半自主性”,对此詹姆逊都不满意:前者过多地关注了各层级之间的相同之处,而后者则不恰当地强调了它们的相异之处。詹姆逊转而使用“讽喻”来定义各种视野之间既相互联系又彼此区分的复杂关系,“一系列的历史事件或文本或产品根据某些更深的,潜藏的,更‘基本’的叙述,根据一种深藏不露的主导叙述而重写,这一主导叙述是经验材料这一最早层级的讽喻关键或者形象内容。”(13页)可见,经验材料是最初的基本层级,其后是各种事件、文本、人为产品等,最后则是主导叙述。“讽喻”的词源学含义是“表面上说的是一回事,而实际上说的是另外一回事”,在当前语境下意味着从一个视野联想、过渡到另一个,并在这种过渡中最终完成对主导叙述的建构。马克思主义的主导叙述是《资本论》所说的“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迈进”,《政治无意识》第1章开始和结束部分都强调过。在历史终结之前,人们生活中的各类事件都会因与这一目标的关系而获得意义。反过来说,当人类徘徊在自由王国之外的时候,“历史是必然性的经验”(87页)。依照上节所论,历史只有经过文本化才能被发现。因此,分析文本就是感知历史。鉴于历史意义已被确定,文本“讲述什么”业已明确,剩下的只是“如何讲述”,“必然性不是一种内容,而是事件的不可剥夺的形式;因此是一个叙述范畴。”(87页)历史整体性和叙述整体性具有同样的含义,对叙述整体性的阐释也就是对历史整体性的阐释。
詹姆逊分析“叙述整体性”的最初一步是分析文本叙述的“政治的”视野,主要围绕列维-斯特劳斯对印第安人部落卡都卫欧妇女面饰艺术的研究展开。在后者笔下,卡都卫欧部落的社会结构等级森严,社会被分成三个等级,彼此不得通婚,这就使得贵族的生存面临危机:具有正统血缘的贵族成员越来越少。这一问题该如何解决呢?卡都卫欧妇女的面部装饰以繁复多样著称,它将一个平面分成四个部分,在主要层面上是相互对立的,但在次要层面是相互对称的。与卡都卫欧相邻的两个部落中,虽然社会结构也是等级制的,但远没有那么严格,整个社会又被划分成两个互婚亚族,彼此被强制性地通婚。对比这些部落的社会结构,卡都卫欧的女性面饰艺术才能获得理解:它首先是矛盾对立的,对应着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同时它又是彼此对称互补的,暗示着等级制度造成的社会危机的解决方案,因为它用一种想象的方式化解社会矛盾,解决社会权力结构中的不平衡、不平等的问题。它是“一个社会的幻觉,一个社会热烈贪心地要找一种象征的手法来表达出那个社会可能拥有的制度,但是由于其利益和迷信的阻碍而无法拥有”[注]列维-斯特劳斯:《忧郁的热带》,王志明译,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238页。。社会生活中不能出现的事物,在“野蛮的思维”中要用艺术加以补偿。在这个例子中,艺术不仅发挥了社会的补偿机制,而且为社会矛盾提供解决方案。原始人尚且精通此道,那么,现代人也不会例外,从高盛期的现代主义文学直到大众文化产品都应如此看待,詹姆逊据此为文学艺术给出的定义是“一种社会化的象征行为”。
上述定义中的“社会化的”一词是广义的,社会矛盾也是政治矛盾、社会阶层或阶级利益的冲突。同时,从19世纪中叶柯勒律治提出“象征优于讽喻”以来,批评家普遍相信象征是无限的而讽喻是有限的;如果用马克思主义来分析文学艺术,那么无论文本叙述的内容多么千差万别,它都是马克思主义主导叙述的文本体现,其社会历史意义就都有其特定旨归,不可能是无限的而只能是有限的,在这一语境下,“讽喻”显然比“象征”更合适。詹姆逊将上述两个方面结合起来,把第一个同心圆(“政治的”)和第二个同心圆(“社会的”)之间的关系看成一种“政治的讽喻”,“运用政治的讽喻,这样一种时常被压抑的关于集体主体之间相互作用的元叙述或主导幻想,我们就已经移动到第二个视野的边界,在这一视野中,此前我们认定为单个的文本就被认定为本质上集体或阶级的话语。”(65-66页)显然,“边界”联接或沟通了两个相邻的领域,边界上的“政治的讽喻”是对二者关系恰如其分的说明。
詹姆逊的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第二个同心圆是“社会的”,这首先意味着文本不会孤立地存在而只能作为一种社会事实或社会机制存在,其次,这也意味着文本分析和社会分析之间存在着相同或类似的操作范畴。在“社会的”阐释视野中,文本叙述意味着重写各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抗关系。为在文本中具体体现这种关系,詹姆逊借鉴了结构主义神话分析中的“神话素”概念,将阶级话语中的最小单位称为“意识形态素”(ideologeme),其功能在于在抽象的价值体系和具体文本之间建立联系,它可以具体表现为“伪观念”,也可以表现为一种“原始叙述”。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来说,他所作的第一步分析都是确定具体文本中的“意识形态素”,如乔治·吉辛实验小说的“意识形态素”为“怨恨”,这构成《政治无意识》第3章的分析对象。
另一方面,如果各种意识形态素都对应着不同经济基础的话,那么显而易见的难题是生产方式的“共时性”。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应该存在多种生产方式,才能理解在生产方式的整体中蕴含着不同的阶级话语。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详细阐述过7种生产方式。但我们不应忘记,这是理论上的高度抽象和概括,我们不能由此而产生一种误解,似乎这种排列顺序意味着完全消灭了一种生产方式才能进入下一种,而且下一种又会是纯而又纯、不带任何杂质的,那就把历史看成是直线式发展的而非辨证发展的。要想辩证地看待多种生产方式的“同时性”,就要首先看到,“没有任何一个历史社会曾经以纯粹的状态包括了一种生产方式,”(80页)实际情况是,在每一时刻,都会发现多种生产方式的共存;其次,“各种生产方式的历史的同时性意味着它们辩证地向历史敞开。”(81页)在某一特定时刻,即使某种方式已经确立了主导地位,也不能排除那些旧方式的孑遗,同样也不能排除尚未取得独立空间的新方式的未来趋势。
“向历史敞开”的生产方式主要是向未来敞开,意味着对未来乌托邦的展望。与之相对应,“叙述整体性”的文本叙述也具有这种性质。正像“政治的讽喻”是我们从第一个同心圆过渡到第二个的标志,“意识形态素”、“向历史(未来)敞开”的性质等也是我们从第二个同心圆向第三个同心圆(“历史的”)过渡的标志。在“社会的”这一同心圆中,各种意识形态或者阶级话语之所以能够相互对立,甚至相互对话,并非因为它们都恰好同时出现,而主要因为它们都处在同一历史层面上,分享着共同的编码系统或者话语体系;而且各种话语都不会凭空产生,都有其现实基础,如果探索其最终原因,就会追溯到生产方式本身。这说明,分析阶级话语及其对抗性质并不是文化研究的最终形式(73-74页),暗示马克思主义阐释学还有进一步展开的内容,尚有“向历史敞开”的空间,这就促使研究者从第二个同心圆过渡到第三个“历史的”同心圆。
上面提到“意识形态素”具有双重性,它既是虚假意识又是原始叙述,前者强调“异”的一面,所以它是意识形态批判的具体对象,而后者强调“同”的一面,“是‘集体性格’的最终阶级幻想,这些性格是处于对抗中的各个阶级”(73页)。这些幻想展现历史终结的最后图景,是各阶级都能接受的乌托邦。中世纪流行的“圣经四重寓意说”最终归结于“上帝神秘义”是对神学历史结局的揭示。《政治无意识》的“结论”部分进一步指出,所有的阶级意识本身就带有乌托邦性质。(279页)一方面,统治阶级面临着维护现状的共同任务,被统治阶级面临着共同的解放使命,这些成员在一个阶级内部彼此联接、获得统一性并不奇怪;但另一方面,这些联接本身就首先意味着一个主体与另一个主体的关系,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建立联接,这就冲淡了阶级身份,而只是强调“联接”本身。詹姆逊用一段话来总结这一点,“此前进行的分析让我们有理由总结说,不管何种类型的阶级意识,就其表达一个集体性的整体时,都是乌托邦的;然而,我们必须补充说这一命题是一个讽喻的命题。不管何种类型的集体性或有机团体——压迫者的或被压迫者的——就其自身来说不是乌托邦的,但就这些集体性自身是形象(figures)来说,它们是乌托邦的,这些形象是一个业已实现的乌托邦和无阶级社会的最终集体生活的形象。”(281页)最值得注意的是,詹姆逊将最后两个同心圆之间的关系、将从阶级话语向乌托邦形象的过渡过程称为“讽喻的命题”。这种关系,简单地说,是阶级意识预示着它的反面“无阶级”的意识,阶级意识恰恰是无阶级社会或乌托邦的形象表达。这就将阶级意识的功能从一种工具职能(如维护统治阶级利益)转化为对集体性的确认。“历史的”同心圆这一最后的阐释视野带有更高抽象程度,是对消除阶级对抗的历史终极目标的揭示,只有这一视野才是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最后环节和最高境界,它将把文本叙述和主导叙述最终融为一体,在此之外没有阐释。对任何文本的解读,只要达到“历史的”视野,就会使读者看到社会现状不过是乌托邦世界的讽喻形象,也就蕴含着改变现状的可能性。[注]伊格尔顿曾批评《政治无意识》说:“对巴尔扎克一部名不见经传的小说的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分析,如何能够动摇资本主义的基础呢?”(Against the Grain, Selected Essays,1975-1985, London: Verso Books, 1986, p. 64)这一批评似乎没有充分关注“历史的”阐释视野的乌托邦潜能。
由上可见,詹姆逊版本的马克思主义阐释学主张将“结构的整体性”改造成“叙述或阐释的整体性”,其间的各个阐释视野呈现讽喻关系。文本意义的这一构建过程即为“讽喻的操作”:“我们将假定存在这么一种批评,它提出‘这意味着什么’的问题,这就构成类似讽喻的操作之事,在这一过程中,一个文本根据基本的主导叙述或‘最终起决定作用的因素’而被系统地重写。”(43页)其中,“主导叙述”指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而“最终起决定作用的因素”则指经济基础,二者并提,正表明詹姆逊的暧昧态度,他既不能重蹈经济决定论的覆辙,又不能不指出只有经济基础才是“最终起决定作用的”。但他在其他地方还是更多地强调历史哲学,如《政治无意识》一开始就说,“正是在测定不被中断的叙述的痕迹之中,在把基本历史中被压抑和埋藏起来的现实恢复到文本层面的过程中,政治无意识的理论才能发现其功能与必要性。”(4页)“不被中断的叙述”指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而“叙述的痕迹”则指文本,叙述或阐释的功能是把被掩藏起来的现实上升成蕴含了不同阐释视野的文本。我们已在上节论述过这一过程是通过层层讽喻做到的,因此叙述材料与阐释之间构成讽喻关系,现实在文本叙述中获得讽喻表达,这是“讽喻现实主义”的诞生奥秘。《政治无意识》“结论”(287页)再次申明这一观点。那么,“现实”为什么首先受到压抑然后才能获得文本表现而不能直接被表现出来呢?詹姆逊回答说:“如果任何事物都真的是透明的话,那么任何意识形态、任何统治关系都不可能出现:显而易见,我们的情形并非如此。”(46页)因此,只有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学才能将文本“去神秘化”,将被权力关系或意识形态遮蔽的“现实”挖掘出来。
如果“讽喻现实主义”可以成立的话,那么它就对传统的现实主义理论特别是“伟大的现实主义”提出了挑战,这突出表现在詹姆逊对巴尔扎克小说的“重新编码”中。詹姆逊批评卢卡奇时强调了两个问题,一是人物性格是讽喻形象,而不是和现实生活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一是多个人物性格组成系统来讽喻地表达历史、结构等“不在场的原因”。(147-148页)
首先,詹姆逊认为19世纪是前个人主义时代,个人性格尚未在社会生活中出现,典型性格也就不可能构成对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那么,人物形象从何处而来呢?它们来自人类普遍而抽象的情感欲望,是人类欲望的人格化形象,也就是讽喻形象。贝尔扎克《贝姨》的女主人公贝姨在复仇欲望的驱使下决定采取行动,“李斯贝特一找到自己的天地,所有的聪明才智都发挥了出来,像耶稣会士一样神通广大。她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容光焕发,梦想一跃而为于洛元帅夫人。”[注]《巴尔扎克全集》(第13卷),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83页。后文同一著作引文只随正文标注著作首字、卷数和页码。“完全变了一个人”的贝姨在自我欲望的虚幻满足中否定了以前的自我,这样“变来变去”的人物不会具有相对固定的、前后统一的性格特征。小说展示了各类人物或者心满意足或者愿望受挫的过程,尽管他们的欲望内容、对象各不相同,但他们从来没有质疑过欲望本身。正如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前言》里说的,“情欲就是全人类。没有情欲,宗教、历史、小说、艺术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注]巴尔扎克:《巴尔扎克论文艺》,艾珉、黄晋凯选编,袁树仁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5页。小说表现的与其说是个人命运,不如说是掌控人物命运的人类本能以及这种本能支配下的社会运转规则。在詹姆逊看来,人物欲望不仅是小说的主题,而且欲望的展现过程也是小说的结构原则:一种欲望或满足或受挫,这是连接小说各个故事的内在因素,詹姆逊称之为“超越情节运动的因果关系”[注]Fredric Jameson, “La Cousine Bette and Allegorical Realism,” p. 245.。
虽然“讽喻现实主义”将人物欲望作为小说主题和情节方面的核心,但和传统伦理学批评、人性论批评的不同之处在于,它还注意将欲望“历史化”[注]“历史化”例子详见詹姆逊对弗洛伊德主义的分析(《政治无意识》英文版,第47页)。,从具体社会历史语境中探讨欲望的发生机制。在《贝姨》中,于洛男爵的荒唐行为既受到情欲的驱使,也和他生活的时代环境密不可分。“在一八一八到一八二三这段赋闲的时期中,于洛男爵在脂粉队里大肆活动。于洛夫人知道,她的埃克托最早的不忠实要追溯到帝政结束的时代。”(《巴》第13卷,36页)于洛男爵在拿破仑时代不失为一位精明能干的后勤军官;但在随后的复辟时期,在那个停滞或矛盾的时代里,个人精力无处发泄,只会感到枯燥厌倦,也就只能在举债弄钱、寻欢作乐等方面表现过人之处了。同样,贝姨本来要步她堂姐于洛夫人的后尘,但她本来的生计在和平时代受到影响,从此寄人篱下,变得谨小慎微。(《巴》第13卷,44页)贝姨将自己乡下平民的热情和执拗用在文赛斯特身上,和这位年青艺术家发展出母子兼情人的复杂情愫。应该指出的是,上述小说人物的欲望动力及其历史化特征并非巴尔扎克小说的个案,他的《搅水女人》在人物塑造上“依据他们向善或向恶的能动力量来彼此衡量”[注]Fredric Jameson, “Imaginary and Symbolic in La Rabouilleuse,” p. 64.,同时他也告诉读者,“某些人对战争的渴求导致了多么严重的堕落,这等人在私生活中也像在战场上一样肆无忌惮。”(《巴》第7卷,245页)这和上文说的于洛男爵在“脂粉队里大肆活动”意思相同。
其次,巴尔扎克小说人物群像还组成一个性格系统。《老姑娘》告诉读者,科尔蒙小姐有4个追求者:冒牌骑士瓦卢瓦、暴发户资产者布斯基耶、青年诗人阿塔纳兹、外国贵族特利维尔。其中,以瓦卢瓦骑士为代表的旧贵族在大革命中丧失了土地,只剩下优雅迷人的骑士风度;以布斯基耶为代表的一部分暴发户在革命动乱年代投机取巧发财致富,但作为暴发户缺乏文化内涵和贵族风度,而且在旧王朝复辟的情况下,和现有政治体制形成对立;最理想的旧贵族是特利维尔,有钱又有风度,但他和法国社会没有多少关系,“他是在俄国冰雪中保存完好的一位西班牙贵族。”(《巴》第8卷,402页)与他相对立的阿塔纳兹既无钱又无风度,只有不切实际的空洞幻想。这4个人物各有长短,围绕“力量与文化”、“有与无”等二元对立的因素形成一个人物性格系统,而唯有科尔蒙小姐本人处于这一系统之外。《老姑娘》展现了复辟时期不同政治力量和社会阶级的角逐与兴衰,这是政治层面上的分析;如果更进一步,各种争斗又总是依据相应的意识形态观念展开的,这样,我们就会从“政治的讽喻”步入“社会的”视野,其研究对象也随之变成《老姑娘》中的“体面”、“优雅”、“贤妻良母”等“意识形态素”。但小说描写的政治斗争不会抽象地进行,读者在小说中看到的主要还是人们的欲望,如瓦卢瓦骑士需要一门有利可图的婚姻来摆脱经济窘迫,等等。在小说阐释的“历史的”视野中,科尔蒙小姐是众多人物的欲望核心;反过来说,每个人物都因和她产生联系才能测定其位置,但她没有出现在人物系统中,这正表明她是制约人们相互关系的幕后原因。《政治无意识》第1章结尾说:“历史是伤害人的事物。”《老姑娘》中的这一“伤害人的事物”由科尔蒙小姐扮演,她挫败瓦卢瓦骑士通过婚姻发财的计策,她披露了布斯基耶阳痿的隐私,还使阿塔纳兹失恋自杀、特利维尔离开当地。
总之,“伟大的现实主义”以表现的整体论为基础,在各层级的相互关系上主张它们均为整体本质的现象性表达,因此,人物形象的成功标志是成为时代精神的艺术表现,并重点考察人物形象与社会语境之间相互吻合的联接程度。“讽喻现实主义”则主要以结构的整体论为基础,主张各阐释视野之间的关系是讽喻的,读者可以从一个视野过渡到另一个,并在这种过渡中认识历史、现实等不在场的原因;以此看来,现实并不存在于文本叙述之外,而是读者通过层层讽喻构建出来的结果,正因此故,“讽喻现实主义”才能将人物形象、故事情节的基础从现实生活移植到人的普遍本能、欲望领域;同时,鉴于不同时期和阶层的人们欲望对象和实现欲望的方式大相径庭,研究者必须“历史化”地考察这些欲望的历史语境。可见,“讽喻现实主义”在坚持“讽喻”的同时,并没有抛弃现实主义,它是现实主义理论传统的当代表现形式,标志着20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研究的范式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