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峻
一
正如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指纹一样,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地方经验。
地方经验生长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是区域文化的密码,是个体精神的家园。正是由于地方经验的存在,过去与现在才串连成为富有意味的历史,一个个孤立的生命才粘结成为息息相关的乡亲。
然而,地方经验却并非是自明的,相反,正如当代作家于坚所说,“它常常沉默着,很少解释世界,也不对世界解释什么。”地方经验的彰显,需要代言人。这个代言人不仅要生活在地方经验之中,是地方经验的承载者,对地方经验十分熟悉,而且还要具有明确的文化自觉意识与对地方经验进行反观的能力。更为重要的是,他需要具有生动形象、细致入微地言说地方经验的能力。
因此,地方经验代言人的角色,常常是由作家来承担的,特别是那些以自己生长的故乡为言说对象的作家。
陈全伦先生便是一个自觉地以地方经验的言说为使命的作家,他的言说对象是胶东半岛最东端一个历史文化积淀深厚、民风醇朴、又与作为中国文化主体的内陆文明有着很大差异的区域——登州府、威海卫。
这是一个陈全伦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他的文学作品——小说、散文、影视剧本——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区,这个地区的男男女女、山山水水、风土物产、历史掌故、时代风云、日常起居,构成他作品内容的主体。
正因为如此,对于那些同样生于斯、长于斯,深受这个地区文化与历史的熏染,亲历了这块土地上许多变迁的老居民而言,陈全伦的作品能够激起他们许多熟悉而又温馨的记忆,使他们在快速变动的世界上,在飞逝的时间中,进入一片精神的港湾,获得一种心灵的慰藉;对于在这个地方生长的年轻人与外来客而言,陈全伦的作品则使他们透过五光十色的当下,感受到了脚下土地的厚度、身边城市的历史跨度。这片地区,这片海域,因为陈全伦小说的存在,对他们具有了更加迷人的魅力。
从这个意义上讲,陈全伦以自己春蚕吐丝般的艺术创作,贡献了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贡献了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
二
陈全伦先生是一个成功的当代作家。一个成功的作家,其文学价值与意义,其作品的影响力,其所贡献的人群,当然不会仅仅局限在一个城市、一个区域,即便他是主要以一个具体的城市或区域为言说对象的作家。
在创作体裁上,陈全伦涉猎十分广泛,有小说、影视剧本,也有散文、古体诗词。从艺术的角度评价,我更看重陈全伦的小说创作。陈全伦是从写短篇小说起家的,他的短篇小说也率先走向艺术上的成熟。这些小说包括写乡间匠人的系列小说“乡村三匠”;写人与动物关系的系列小说《鸽子》、《雁鹅》、《虎猫》;以及同样写乡间小人物的《赶碾》、《冬贵》、《伊拉克战争》等等。这些作品充分展现了陈全伦民间叙事的功力,以及对地方经验把握的精确、对人性表现的深刻。其中的两个系列短篇“乡村三匠”与动物系列小说,更是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
与其长篇小说与影视剧创作相比,他的短篇小说不仅篇幅短小(动物系列甚至是不过千字的“小小说”),而且大多都没有大起大落的故事。“乡村三匠”把侧重点放在了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苫匠》塑造的是一个职业群象,一群形象颇为丑陋、行为有些粗俗刁钻,然而却热爱自己的职业、具有特定的职业操守、内心不失善良的社会底层人物。《纸匠》在写一个善良的民间匠人的同时,还塑造了一个有些异类的妓院老鸨形象:一方面,她爱财如命,把手中的妓女看成摇钱树,不惜榨取她们的青春来满足自己对金钱的贪欲;另一方面,她却又肯为自己被恶少逼死的“女儿”大把花钱,把葬礼办成“婚礼”,用这种形式向恶人表达抗议。《编匠》则成功地塑造了两个相依为命的苦命女人,写了她们在极端不公平的命运面前顽强求生的勇气,以及作为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两人在艰难的生活中相互慰藉、相互为对方牺牲自己的真情。三篇动物系列小说则以人与动物的关系为叙事的支撑点,对人性进行了十分深入的剖析与拷问。在小说中,一方面,动物身上体现着通常在人性中才有的美好情感与灵性;另一方面,人性中又夹杂着贪婪、猥亵、忘恩负义等负面因素。人与动物,人性与动物性在这几篇小说中相互映衬,相互折射,既妙趣横生又富有哲理。
在陈全伦的这些小说中,作者塑造人物,讲述故事时,采用的完全是“平视”的角度。与那种高高在上,带着悲天悯人的态度写底层的视角相比,或者是那种从民粹主义立场出发,以仰视的态度在民间寻找完美理想的视角相比,这种平视的角度使陈全伦的小说显得更为平和,更为从容。你在陈全伦的这些小说中看到的不是大善大恶,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而是一个善恶交织、悲喜混合、祸福相随的混沌世界。而正是这样一个世界,才体现着人性的丰富与饱满,生活的生动与多样,人生的具体与复杂。
读着这样的作品,我们很难说出该赞扬什么、谴责什么,该崇拜谁、憎恶谁,但是,我们却能够从中感受到小人物知错就改的直率、喜怒挂在脸上的纯朴,感受到那平凡生活与平凡人性中洋溢着的温情,以及底层民众特有的顽强生活的勇气,并时时被那些平常人物的所作所为所感动。对于小说,尤其是对于短篇小说而言,这是一种很高的艺术境界。
而且,没有大起大落的故事,并不意味着没有故事。把平淡的故事叙述得引人入胜,需要更高的叙事功力。我们发现,陳全伦的短篇小说,在讲故事上也并不逊色,特别是许多小说的结尾,情节发展往往很突兀,结构具有明显的开放性,给人一种意料之外的惊喜,一种意味深长的思考。
三
追寻陈全伦小说写作的轨迹,可以发现他是由短篇写作逐渐过渡到中、长篇写作的。
对陈全伦而言,从主要写短篇到主要写中长篇,作品容量的扩展,绝不仅仅是人物的增加与故事复杂程度的增加。借助于中、长篇小说在篇幅上的优势,陈全伦使自己的创作由写乡村为主逐渐过渡到兼容乡村与城市,同时也由现实题材逐渐扩展到历史题材,由日常生活层面逐渐深入到文化艺术生活层面与人的精神层面。
应该说,这是一个作家在生活阅历逐渐增加、人生感悟逐渐深刻、写作技巧逐渐成熟之后,一种很自然的选择,体现着作家越来越大的艺术抱负。
我们发现,越到后来,作者越是不满足于仅仅讲好一个故事,或者是仅仅写好一个性格,而是想用自己的小说象征性地记录一座城市、一个地区的历史,全方位地展现一个特定地区、一个特定时代历史与风俗、自然与文化的全貌。从《县城》(一部介于短篇与中篇之间的小说)、《戏剧人生》(一部介于中篇与长篇之间的小说)、中篇系列“三部曲”(《磨坊》《油坊》《粉坊》),到《包子铺》(一部标准的长篇小说),不难看出,作者在城市历史、城市建筑、城市作坊、城市文化以及地方风俗、地方物产、地方传说乃至地方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等等方面,下了很多调研、搜集、考证的功夫。这些功夫体现在作品中,便是作品的厚重感、历史感不断得到加强,地域文化的色彩也不断地变得浓重起来。这应当是陈全伦小说在进入新世纪之后的一个重要的变化,也是一个重要的艺术收获。
小说篇幅的增长,容量的增加,使得陈全伦的小说可以在更大的时间跨度内、更为广阔的历史舞台上,展现更为复杂的人生。
《戏剧人生》是进入新世纪之后陈全伦十分重要的一部作品。这部作品从威海卫城区写到周边的清水观村,从日本人占威海卫写到这座城市解放,涉及到大量与威海卫有关的历史掌故,也写到了很多威海卫周边的山脉水流、风土人情。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在写威海卫这座城市的同时,写了一个由威海卫这座近代史上具有强烈殖民色彩的城市滋养出的一个独特的女性——十三枝。小说的时间跨度几乎贯穿了十三枝这一人物具有悲剧色彩的一生。可以说,艺妓十三枝是威海卫这座殖民城市生长出的一朵奇葩,她的命运也与这座城市的命运紧紧地融为了一体:从成名到受辱,从沉沦到新生,十三枝的命运成为威海卫这座城市命运的象征,同时这座城市也是十三枝这一人物生命的见证。在这种人与城市融为一体的叙事结构里,显示出的是作者越来越大的艺术雄心,以及越来越高的艺术追求。
而相对于威海卫,作者显然更熟悉文登城。在他的作品中,涉及文登历史,以文登这座城市为背景的小说更多,写得也更为自然,更为从容,人物形象也显得更为饱满。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陈全伦被称为文登历史的记录者,他這方面的创作成就也得到了评论家们广泛的肯定。
然而,在我看来,一个作家,当他把一个地域的地方经验作为自己表达的对象时,他不仅是地方经验的承载者,同时也是地方经验的阐释者与创造者。一方面,文登这个地方的人文历史、风土人情、人生百态,借助于陈全伦的言说,借助他作品中的人物、故事得以彰显;另一方面,作为艺术创作,陈全伦对地方经验的言说又是不可重复、不可替代的,它渗透着作家深刻的观察与思考,渗透着作家独特的人生体验与感悟,这种言说因此而成为对地方经验的重新阐释,并在这种阐释中为其注入了新的内容。
从这个意义上讲,当我们随着作家进入历史时,我们进入的是作家为我们创造的历史,这种历史是过去与当下的叠加,同时也是艺术与现实的叠加、个人经验与集体经验的叠加。我们通过作家看到了丰富的地方经验,也通过地方经验看到了作家那丰富的内心世界。
本栏责编 孟 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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