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毕的老实与不老实

贺绍俊

我见到毕四海就喊他老毕。喊老毕亲切，而且他的确是老毕，不仅老我几岁，还从扮相上说显得老成、老练，他那眯眯的细眼更透着一股老农的狡黠。那些年，老毕经常来北京，我在《文艺报》工作，自然要采访他，顺便让他请我吃一顿饭，公私兼顾，所以每次见到老毕都是很开心的事。

看得出来，老毕和我见面也很开心。因为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仿佛知根知底似的，互相不必设防，也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了什么还能得到呼应。尤其是一杯酒下肚以后，那更是恨不得把心啊肝啊都掏出来给你看。当然，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能了解到老毕最真实的一面。在公众场合，老毕还是颇有一番装模作样的本领的，他既能与官员周旋，也能和企业老板称兄道弟，他办起事来总是如鱼得水。每当说起又办成了某件事时，我忍不住要夸他两句，这时老毕便会嘿嘿一笑，透露出他是如何靠“装”的手腕征服对方的。但老毕无论如何“装”，他对自己却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认为他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农民的血液。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老毕有着老实的本性。这一点，老作家汪曾祺就看得特别清楚，他说毕四海是个老实人。老毕的老实就在于他从来不隐瞒他的农民身份，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农民，就要为农民说话。他的小说多半都是写农民的，写农民的情感，写农民的命运，也为农民代言。后来老毕当了全国人大代表，他是以作家的身份当选为人大代表的，但他去参加人大会议时，很少议论作家的事，议论的最多的还是农民的事。他当人大代表时，曾花了四年时间到乡村去考察，根据所了解的情况向全国人大提出了解决“三农”问题的提案。几次开“两会”，我都去采访他，他胸前佩戴着大红色的代表证，俨然一个政治家的神气，参政议政起来头头是道。我最喜欢这种采访了，因为只要把老毕的话直接录下来，就是《文艺报》最需要的新闻报道了。老毕是以老老实实的精神来讨论政治问题的。从这里我又发现了老毕的政治智慧。他也把他的政治智慧用在了文学写作上，使他的小说带有一种独特的政治视界。甚至他的有些小说就可以称之为政治小说，直接拷问权力和法制。

但如果因此认为毕四海就是一个老实人，那真是大错特错了。不要忘了，他那眯眯的细眼分明透出一股农民的狡黠。我必须说说他的不老实的一面。不老实首先表现在他的写作上，老毕自称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很会讲故事，但他有时候偏偏不给你好好讲故事。有一年他出版了一本新的长篇小说，叫《黑白命运》，送给我一本，我以为也会像他的《东方商人》一样好读，吃完晚饭拿起书就躺在沙发上读了起来，没想到越读越感到累，眼睛都有点打架了，可是我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读下去，因为我还答应了老毕要寫评论。于是我便正襟危坐，不再把它当成一个消遣的故事来读。这么一读，也就发现这个老毕原来是故意写得这么曲里拐弯，在曲里拐弯里藏着他的艺术追求。我一边读一边感叹，这个老毕不老实，有话也不好好说。其实老毕这部小说有一个很精彩的故事框架。主人公王南风是一名农民企业家，他三次被关进监狱，幸运的是他第三次出狱后赶上改革开放，成为了当地第一位发财致富的农民企业家。但好景不长，由于经营失误，企业破产，王南风被逼到绝境，就在他爬上舍命崖要一死了之时，他的恋人挽救了他。这是一个农民的悲剧，老毕故意采用一种很不老实的方式来讲这个悲剧故事，就是不想让读者止步于故事的悲剧性，而是要设置一个曲里拐弯的通道，把读者带入到他的思想之壳里。老毕通过王南风这个人物要表达他对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发现。他发现，在现代化进程中，一些农民进城了，也发财了，成为了城市的一员，过上了城市的奢华生活。这些人尽管都是城市人的打扮，但骨子里仍是农民，带有农民先天的缺陷。所以别看老毕经常强调自己是一个农民，但他对农民局限性的批判却是毫不留情的。这就是老毕的“不老实”。作为农民身份，他是以不老实农民的眼睛来看世界的。老毕是那些不老实的农民的代表。他们不安分守己，他们想摆脱土地的羁绊，他们要走出乡村，到世界闯荡。正是这种身份的农民更能卷入到现代性的剧烈矛盾之中。正因为以不老实的农民的眼睛看世界，老毕就看到了“东方商人”成长的艰辛和悲剧命运。东方商人从本性上说仍是农民，他们与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毕四海深刻剖析了他们的乡村文化的思维特征。同样，由于对不老实农民的深入了解，毕四海才会发现“都市里的家族”，对封建文化在都市现代化进程的变异做了批判性的清理。

后来，我对老毕说，你的现实主义是一种不老实的现实主义。他笑了笑，既不表示否定也不表示肯定。老毕开始创作时，西方现代派思潮席卷中国文坛，他对现代派同样充满了兴趣，也写过在形式上完全离经叛道的试验小说。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以现实主义精神去观照世界、分析人性的认知方式。不老实的姿态则使他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的线性思维和单一纬度的局限，从而对人性的复杂和变异有了更深的剖析。在他的小说中也能看到现代派的影响，比如荒诞性，比如将事物推到极致，但这些只是他解开人性复杂内核的工具。老毕说过人性是很脆弱的，在急剧变革的社会环境中，人性也在发生着蜕变、裂变。他的《财富与人性》、《权力与人性》，都是将人性置于世俗欲望的烈火中烧烤。因此在老毕的眼里，人性很不老实，而他则以不老实的精神去对付人性的不老实。说到底，他的这种不老实的现实主义就是一种向前发展的、更为自由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