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政
近日,纪录片《犴达罕》入围了第51届台湾金马奖,成为竞逐最佳纪录片的三强之一。
“犴达罕”,鄂温克语,意为驼鹿,是大兴安岭森林里最大的鹿科动物,比牛还大,健壮、温顺、敏感。因为生态环境遭到破坏和偷猎的猖獗,犴达罕日渐稀少。纪录片的英文名叫“The Last Moose of Ao Lu Gu Ya”:敖鲁古雅的最后一只鹿。
“敖鲁古雅”,内蒙古呼伦贝尔市根河市西郊,这里居住着鄂温克族最远、最神秘的一个支系,也是历史上有名的“使鹿部落”。7年前,一部名为《敖鲁古雅 敖鲁古雅》的纪录片,让这个神秘的部落进入大众视野。3年前,讲述敖鲁古雅乡人告别狩猎文化的纪录片《雨果的假期》,在日本山形国际电影节上,荣获亚洲新浪潮单元最高奖项:“小川绅介奖”。
而这三部纪录片背后,都有同一位掌镜人,他就是内蒙古大汉顾桃。11月9日,顾桃入围金马奖的纪录片《犴达罕》在曲阳影视文献图书馆“影像现场”播出,豆瓣接近9分的高分,吸引到不少慕名而来的观众,与他面对面交流。
顾桃的鄂温克情结
顾桃是满族人,出生在鄂伦春旗。满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是北方的几大少数民族。比起相对已经汉化的满族,鄂温克族还保留了独特的狩猎文化。顾桃的父亲是一位摄影师,30年前,他用自己的照相机,记录下北方少数民族的生活点滴,还写下了一本《猎民生活日记》。
虽然顾桃小时候已经对父亲的照相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父亲却对他说:“摄影很简单,但是你学会了,也不知道要拍什么,你应该去学汉语、学历史。”随后,顾桃去了大城市呼和浩特上学,就读于内蒙古艺术学院绘画系油画专业;接着是北漂,来到了更现代化的城市,北京。
“过得很迷茫,跟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不知道对什么感兴趣,也不知道未来想干什么。在城市里漂了好几年,既不属于这个城市,又不愿离开。”那几年,学美术出身的顾桃,干过商业摄影,也干过装潢设计。父母总是对他说:你在外面好好工作吧,家里人也不想你。“我信以为真。”
直到十多年前,他回到老家,看到父母似乎在一瞬间变老。年轻时在森林里迁徙、狩猎的生涯,让父亲的腿脚变得不再便利。顾桃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去父亲30年前拍摄过的地方看一看,留下影像回来给父亲纪念。
他在大山里,和敖鲁古雅乡民共同生活了一年。这一年,仿佛身体里的骨血、基因,都在慢慢苏醒,“越来越感到自己属于这里,而不是城市”。
2003年,政府推行“生态移民”,在山下建起红瓦砖房,鹿也下山,人也下山。猎民们离开帐篷,住进房屋,心里却适应不了这样的变化,流露出对旧生活深深的留恋。
顾桃用3年时间拍了《敖鲁古雅 敖鲁古雅》,又花4年时间拍了《犴达罕》。
“一个朋友跟我说,你跟什么样的动物在一起,就会有什么样的性情。”顾桃说,“猎民们就像他们饲养的驼鹿一样,温顺、羞涩、敏感。鄂温克这个民族也是很宽容,有悲悯。鹿最早是他们的交通工具,后来主要是采集鹿茸,他们不吃鹿肉,就像蒙古人不吃马肉,因为鹿对他们来说是亲近的朋友。”
鄂温克人不擅长表达,干活的时候几乎不说话,唯有在喝酒之后,会用唱歌的方式表达心中苦闷。《犴达罕》里,当主人公维加喝醉之后,顾桃的镜头也开始摇晃起来。伴着维加的歌声,观众才了解到养鹿人的复杂心情。
从前,鹿都是在山上放养的,冬天吃苔藓,春天吃蘑菇、嫩枝,会按照规律性的轨迹活动。猎民打动物,也有自然时刻表,顺应动物的繁衍生息,与自然和谐相处。但随着生态环境的恶化和偷猎,鹿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开始在山上乱跑,失去了原有的轨迹。下山之后,更是因为不适应山下的生活,一度重返森林。
顾桃和猎民一起,寻找森林里的鹿,想从人类学的角度,为后人留下档案资料。但他源自父辈的基因,使他比起一般旁观者来,更像一个参与者、记录者。他的镜头离猎民很近,许多特写,与一般的民俗纪录片殊不相同。
90年代末,鄂伦春开始禁猎。缴枪后的鄂温克人失去了他们引以为豪的狩猎文化,终日与酒为伴,用酒精麻醉苦闷。“他们是最孤独的清醒者。”顾桃说,“虽然在大家看来像酒徒一样。失去传统生活之后,他们无法平衡现代生活,忧伤给了他们艺术气质,那种骨子里的诗意,属于鄂温克族。”
往回跑了7年
3年之后又4年,顾桃在大山里足足拍了7年。经过多年的山下生活,猎民们渐渐顺应了时代的变化,不再有那么浓的忧伤,但从前的生活,一路渐行渐远……
顾桃不善于经营自己的纪录片。《敖鲁古雅 敖鲁古雅》、《雨果的假期》、《犴达罕》,还有他今年最新的作品、描述鄂伦春两代人生活的《乌鲁布铁》——这一组北方少数民族群像,对他而言更是作品,而非商品。获得日本山形和台湾金马等诸多国际电影节的赏识,也只是因为“圈子里有朋友推荐”。
十多年过去,猎民们的生活大变样,独立纪录片制作人的环境,却几乎没有变化。顾桃说他的最大一部分投资,是时间成本:“完全凭个人的意志和情怀,投资不好找,就自己先干别的活,挣点钱,再放进去。”
同样入围了本届金马奖最佳创作短片的纪录片导演耿军,说得更直接:“我们就是自己包养自己。”
资金、生产、播出平台——最基本的商业链条,对如今的独立纪录片制作人来说,也几乎不存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耿军刚刚接完一个视频网站的电话,对方愿意在平台上播出他的纪录片,但条件是:免费。
“在这个时代坚持拍纪录片就是做强人。”耿军说,“窘迫其实很常见,打击也可以来自不同层面。还好做了十多年,免疫力已经很强了,自带抗生素。大的做不了就先做小的,没钱了攒点子弹再搞创作,这是日常的状态。”
让顾桃最感到遗憾的是,他拍摄纪录片的初衷,是将猎民现在的生活,带到腿脚不便的父亲眼前,而父亲却最终没能看到这几部作品。2006年顾桃的父亲去世,距离他的《敖鲁古雅 敖鲁古雅》问世,仅仅相隔一年。
“父亲在我准备做纪录片的时候就极力反对,觉得我不应该遵循他的足迹,他总是说:你会摄影,又学过美术,应该在北京开个影楼,找个能一起过日子的媳妇,别再往回跑了。但我觉得这个民族还在变化,应该有人去记录。”除了纪录片,他还办过名为“蒙古表情”的摄影展,用照片记录下5000个蒙古族人的表情,荣获尼康“锐意自我”特等奖。
“现在每到过年的时候,我往天上看,总感觉一直没脱离父亲的注视,冥冥之中有一种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