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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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10年后,在我的软硬兼施下,母亲终于同意来郑州跟着我——她最小的女儿一起生活。70岁的母亲瘦瘦的,原本只有一米五的身高,被岁月又缩减了几厘米,看起来更加瘦小。
我们借了一辆车回去接她,她早把老屋收拾妥当,整理好了行李。那些行李中有两袋面,是她用家里的麦子专门为我们磨的,这种面有麦香。但那天,我们要带的东西太多,车子装不下,就决定不带那两袋面了。一定要带,母亲坚持着。
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忽然便明白了,示意先生把面搬到里屋,我试探着去摸。果然,在底部,软软的面里有一小团硬硬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里面是母亲要给我们的钱。
把钱放在粮食里,是母亲很多年的秘密。十几年前,我刚刚结婚,在郑州租了很小的房子住,生活拮据。那时,我最想要的不是房子,不是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只是一个像样的衣柜。那年冬天,母亲托人捎来半袋小米。先生将小米倒入米桶时,发现里面藏着500块钱,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是父亲的笔迹:给梅买个衣柜。那天晚上,我拿着10元一张厚厚的一沓钱,哭了。那些年,母亲一次次把她节省下来的钱放在粮食里,让人带给我,带给大姐二姐,在我们都出嫁多年后,仍贴补着我们的生活。但那些钱,她是如何从那几亩田里攒出来的,我们都不得而知。这一次,即使她随我们同行,也还是将钱放到了面袋里,在她看来,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2
母亲来后不久,有天对先生说,星期天你喊你那些同学回家来吃饭吧,我都来了大半个月了,没见他们来过呢。先生是在郑州读的大学,本市同学的确很多,关系也都不错,起初还会在各家之间串门,但现在,大家都已习惯了在饭店里聚会。城市生活就是这样繁华而淡漠,不是非常亲近的,一般不会在家里待客了。我便替先生解释,妈,他们经常在外面聚呢。母亲摇头,外面哪儿有家里好,来家才显得亲。然后,母亲态度坚决地让先生在周末把同学们带回家来聚一聚。我们拗不过她,答应了。
先生给同学中几个关系最亲近的老乡打了电话,邀请他们周末来做客。周末一整天,母亲都在厨房忙碌。下午,先生的同学陆续过来了,象征性地提了些礼品。我将母亲做好的饭菜一一端出,那几个事业有成、几乎天天在饭店应酬的男人,立刻被几盘小菜和几样面食小点吸引过去。其中一个忍不住伸手捏起一个菜饺,说,小时候最爱吃母亲做的菜饺,很多年没吃过了。母亲便把整盘菜饺端到他面前,说,喜欢就多吃,以后常来家里吃,我给你们做。那个男人点着头,眼圈忽然就红了,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他也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乡了。
那天晚上,大家酒喝得少,饭却吃得足,话也说得多。那话的内容,也不是平日在饭店里说的生意场或单位里、社会上的事。很少提及的家事,被慢慢聊起来,说到家乡,说到父母……竟是久违的亲近。那以后,家里空前热闹起来。母亲说,这样才好,人活在世上,总要相互亲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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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来后的第三个月,一个周末的下午,有人敲门,是住在对面的女人,端着一盆洗干净的大樱桃。女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送给大娘尝尝。我诧异不已,当初搬过来时,因为装修走线的问题,我们和她家闹了点儿矛盾。原本就不熟络,这样一来,关系更冷了下来,住了3年多,没有任何往来。她冷不丁送来刚刚上市的新鲜樱桃,我因摸不着头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脸就那样红着,有点儿语无伦次,大娘做的点心,孩子可爱吃呢……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是母亲。母亲并不知道我们有点儿过节,其实即使知道了,她还是会那么做,在母亲看来,“远亲不如近邻”是句最有道理的话。所以她先敲了人家的门,给人家送小点心,送自己包的粽子,还送自己种的新鲜小蒜苗……后来,我和那女人成了朋友,她的孩子也经常来我们家,奶奶长奶奶短地跟在母亲身后,亲热得犹如一家人。
不仅仅是住在对门和前后左右的邻居,同一个社区住着的许多人,母亲都照应着。她常在社区的花园和先生同事的父母聊天,帮他们照顾孙子。不仅如此,还有物质上的往来,母亲常常会自制一些风味点心,热情地送给街坊四邻,这也是母亲在农村生活时养成的习惯。小点心虽然并不贵重,却因有着外面买不到的醇香味道,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在母亲过来半年后,先生竟然意外升职,在单位的推荐选举上,他的票数明显占了优势。先生回来笑着说,这是妈的功劳,我这票是妈给拉来的。我们才发现,最近我们的人际关系竟然空前好起来,那种好,明显地少了客套多了真诚。一个字都不识的母亲,只是因为舍得,竟不动声色地为我们赢得了那么多,是我们曾经一直想要赢来却一直得不到的。再想她说过的话,你舍得对人家好,人家才会舍得对你好。于她,这是一个农村妇人最朴实本真的话;于我们,无疑是一个太过深刻的道理。
4
母亲是在跟着我第三年时查出肺癌的。做医生的朋友诚恳地对我说,如果为老太太好,就不要做手术了,听天命尽人事吧。这是一个医生不该对患者家属说的话,却是真心话。和先生商议过后,决定听从医生的安排,把母亲带回了家。又决定不向母亲隐瞒,于是对她讲了实情。母亲很平静地听我们说完,点头,说,这就对了。然后,母亲提出要回老家。
母亲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我陪在她身边。药物只是用来止疼,抵挡不了癌症的肆虐。她的身体飞快地憔悴下去,已經不能站立,天好的时候,我会抱她出来,小心地放在躺椅上,陪着她晒晒太阳。她渐渐吃不下饭去,喝口水都会吐出来,却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痛苦的神情,只要醒着,脸上便漾着微微的笑容。那天,母亲对我说,你爸他想我了。妈,可是我舍不得。我握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想握牢,又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地。梅,这次,你得舍得。她笑起来,轻轻将手抽回,拍着我的手。但是这一次,母亲,我舍不得。我说不出来,心就那么疼啊疼得碎掉了。
母亲走的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村头排到村尾,除了亲戚,还有我和先生的同学、朋友、同事,我们社区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很多很多人,里面不仅有大人,还有孩子,是农村罕见的大场面。
队伍缓缓穿行,出了村,依稀听见围观的路人议论,是个当官的吧?或者是孩子在外面当大官的……母亲这一生,育有一子三女,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不官不商。母亲本人,更是平凡如草芥,从未见过大的世面,亦没有读过书,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她只是有一颗舍得爱人的心。而她人生最后的盛大场面,便是用她一生的舍得之心,无意间为自己赢得的。
(李光荐自《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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