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襟浩荡 气象伟大

陶文鹏

现代词学家唐圭璋先生在《论词之作法》中谈到词的起法时，尤推扬那种“高空远望，极显外界伟大之气象与作者浩荡之胸襟者”。又举例说：“东坡《念奴娇》起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稼轩《永遇乐》起句云‘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则是将古今兴亡之感，尽融入景中也。”苏轼与辛弃疾是中国古代词史上最杰出的两位词人，其东坡词和稼轩词的起拍，多有“高空远望，极显外界伟大之气象与作者浩荡之胸襟者”。这里举出数例，以证唐先生之高见。

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摇空千顷白

苏轼《归朝欢·和苏伯固》词云：“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摇空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此生长接淅，与君同是江南客。梦中游、觉来清赏，同作飞梭掷。明日西风还挂席，唱我新词泪沾臆。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君才如梦得，武陵更在西南极。《竹枝词》、莫徭新唱，谁谓古今隔。”绍圣元年（1094）七月，苏轼以“讥斥先朝”的罪名，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在今广东）安置。途经九江时，遇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友苏坚（伯固）。当时苏坚被命赴澧阳（今湖南澧县）任所。客中相遇，又匆匆离别，苏轼作此词相赠。词的上片写与友人同游庐山的所见所感，虽也流露出遭受贬黜的失意情绪，但更多遨游江山的豪情胜概。下片激励友人追踵屈原与刘禹锡，创作出使山川增色的优美诗篇。苏轼在连续遭贬、客中送客的逆境中，仍能写出如此情致开朗、意境壮美的词篇，体现出其非凡的逸怀浩气。词的开篇，并不径直写游庐山，而是宕开一笔，写他梦游震泽（太湖）。起拍二句说：我梦见自己驾着一叶扁舟，浮游于浩淼太湖之中，但见千顷如雪的白浪翻涌，摇撼着无际苍穹。扁舟之渺小与太湖之广阔，白浪之飞动与词人之从容，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梦境之神奇壮丽，色彩之雪亮耀眼，令人心旷神怡。这二句突兀而起，想落天外，显出东坡的浩荡胸襟与浪漫情怀。正是这起拍二句的虚写，又逗引出三、四句对庐山胜景的实写。“雪浪摇空”与“青壁倚天”虚实相生，青白相映，壮阔飞动与瑰丽幽奇相衬，真使读者目不睱给。只有天才的大诗人，才能写出如此想落天外、气象宏阔、意境瑰奇的起拍，又有笼罩全篇之势。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云：“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此词写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作者时年六十六岁，尚在镇江知府任上。当时韩侂胄执政，正积极筹划北伐。辛弃疾是支持北伐抗金的，但他认为应作好充分准备，可是他的正确意见没有得到当权者的重视。一次，他来到这个长江军事重地——京口北固亭，登高远眺，怀古伤今，写下了这首传诵千古的杰作。词中既表达自己杀敌报国的坚定信念，又提醒当权者要深谋远虑，切勿轻敌冒进，重蹈“元嘉草草”北伐失败的覆辙。结尾用廉颇事，表达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忠愤情怀。可见此词意蕴极丰富、深刻。词的上片首韵三句说：雄伟壮丽的江山历经千秋万代依旧如故，可是却无处寻找像三国时吴大帝孙权那样的英雄人物了。作者借古喻今，言外之意是当前已经没有能够力挽狂澜、振兴宋室、抵御外侮的英主贤臣。起拍这三个四字句，突兀高横，放眼千古江山，缅怀历史英雄，感慨世无豪杰，情意深厚，境界开阔，使人顿感一股苍凉悲壮的情思喷礴纸面，笼罩全篇。东坡词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上片首韵云：“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从滚滚东流的大江着笔，感慨千古以来的风流人物都被“浪淘尽”，展现出极广阔悠久的时空境界，将古今兴亡之感融入其中。稼轩的“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立意构思明显受苏词发端影响，同具伟大气象与沉雄悲壮格调。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评稼轩此词：“发端沉雄，与东坡‘大江东去相同。惟东坡泛言，稼轩则实本地风光。”见解精到。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辛弃疾《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词云：“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南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秋天，正在福建安抚使任上的辛弃疾被诬告落职，只得再回江西农村闲居。他在归途中经过南剑州（今福建南平），登上双溪楼，写了这首词，抒发扫荡金兵收复中原的壮志，宣泄受投降派阻挠迫害的抑郁苦闷情绪。词的起拍二句，写他登楼立即举头眺望西北，但见天空全被飘浮的乌云所遮蔽，便想起乌云下面被金兵侵占的中原大地。这时，楼下“剑溪”的剑字触发了他的诗意想象，他想到《庄子·说剑》曾提到利剑可以“上抉浮云”，想到宋玉《大言赋》说过“长剑耿耿倚天外”，还想到《晋书·张华传》所载宝剑飞入剑溪化为蛟龙的传说，或许还想到李白“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临江王节士歌》）的诗句。于是，“倚天万里须长剑”的奇句从他的心中涌出：他要呼唤剑溪深处的龙化为宝剑飞出，他要手持这柄“倚天剑”抉开万里外的西北乌云妖氛，即是要扫荡金兵，收复中原。这起拍二句，意象雄奇，气概豪迈，境界壮阔，有包举全篇之势。清代词论家陈廷焯说：“词直气盛，宝光焰焰，笔陈横扫千军。雄奇之景，非此雄奇之笔，不能写得如此精神。”（《云韶集》卷五）这是对此词，尤其是起拍的精彩评赞。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

辛弃疾《汉宫春·会稽蓬莱阁观雨》词云：“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长空万里，被西风、变更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至今故国人望，一舸归欤。岁云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鸟。”此词作于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晚秋，作者时任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蓬莱阁在浙江绍兴（即会稽）蓬莱山上；秦望山，一名会稽山，在会稽东南四十里处，曾是秦始皇南巡时望大海、祭大禹之处。词的上片写秦望山头云雨苍茫与雨过天晴之景，表达对大自然与社会人生不断变化的哲理感悟。下片怀念范蠡，抒发报国雪耻的壮志，却于怀念王、谢中流露出壮志不酬、岁月虚度的暮年伤感。全篇意境雄壮又沉郁，苍莽而清逸。上片起拍三句，写他登阁一望，但见乌云乱涌，风狂雨骤，就好像江河湖泊都倒立于天地之间。这十三个字写景，可谓笔力千钧，气势磅礴飞动。苏轼《有美堂暴雨》诗中，有“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一联。稼轩“以倒立江湖”夸张形容风狂雨急之状，意象奇崛惊人，盖是从东坡此联诗中脱胎，得东坡诗“风吹海立，飞雨过江”之势。其后写云散雨收、月明风起等急骤变化之景都由起拍三句牵引而出，并为下片追怀以弱胜强、转败为胜、又功成身退的范蠡作了有力的铺垫，可见起拍三句气象伟大，笼罩全篇，披露出稼轩与东坡同具浩荡之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