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昌武
“文章本天成”
用典的弊端,除了堆垛,“掉书袋”,另一个就是用僻典。晚唐段成式《酉阳杂俎》里记载一个故事,说玄宗朝著名宰相,以“燕许大手笔”著称的文坛领袖人物张说读王勃的《益州夫子庙碑》开头四句:“述夫帝车南指,遁七曜于中阶;华盖西临,藏五云于太甲”,“悉不解”,不得不问高僧,即天文学家一行。但一行也只能用他的天文知识解释前一句:“北斗建午,七曜在南方,有是之祥,无位圣人当出。”而“华盖以下,卒不可悉”。清代蒋清翊注《王子安集》,注出是用《晋书·天文志》:“大帝上九星曰华盖,所以覆蔽大帝之坐也。盖下九星曰杠,盖之柄也……华盖杠旁六星曰六甲,可以分阴阳而配节侯,故在帝旁,所以布政敎而授农时也。”“五云”则见《乾元殿颂序》。《晋书》不算僻书,但《天文志》一般读书人不会注意。王勃这样用典,连大学问家的张说都读不懂,不禁让人问为文何用?
近人多用僻典的,如龚自珍。他的代表作《己亥杂诗》是名篇,但多用僻典,不能不说是弊病。如其中有句曰:“忏摩重起耳提若,三普贯珠累累若。”上句“忏摩”出唐僧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有自注:“‘忏摩是西土音,‘悔乃中夏之字。”这是用音译的“忏摩”代替“悔”的意思。下句“三普”指佛经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普贤菩萨劝发品》、《圆觉普眼品》,是佛门内部用语,一般典籍中未见使用。又有句曰:“椎埋三辅饱于鹰,薛下人家六万增。”上句“椎埋”指盗墓,出《史记·王温舒传》:“少时椎埋为奸。”下句“薛下”用《史记·孟尝君传赞》:“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该六万余家矣。”这两个出典虽然都在读书人熟悉的《史记》,但也相当生僻。有时候,生僻典故有助于烘托出诗情的奇崛,但总会造成阅读障碍,影响欣赏的情趣。
前面说过,随着晋宋以来文风“骈俪化”,诗文创作大量使用典故。弊病随之产生,引起反弹。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里已经提出“直举胸情,非傍诗史”。后来钟嵘的《诗品》也说:“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里也说:“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精采……”当初已经有不少人批评盲目使典用事的文风。
也是如前面提到的,宋人从“西昆”体到黄庭坚,都提倡用典,但对这方面弊端提出意见的也不少。如陆游曾说:
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阳楼》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此岂可以出处求哉!纵使字字寻得出处,去少陵之意益远矣。盖后人元不知杜诗所以妙绝古今者在何处,但以一字亦有出处为工,如《西昆酬倡集》中诗,何曾有一字无出处者,便以为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渠自不知若为之笺注,亦字字有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老学庵笔记》卷七)
类似的意见,如朱熹弟子记载师说:“或言今人作诗多要有出处,曰:‘关关雎鸠,出在何处?”后来严羽《沧浪诗话》,更高张扬唐抑宋旗帜,其不满于宋诗也集中在“以学问为诗”,“以文字为诗”,集中表现之一也在用典故,讲“出处”。
陆游提出写作的一种境界:“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在对待典故上,不是不用,而是要用得泯然无迹,让读者浑然不觉。这就如邢子才说的:“沈侯(约)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诗人玉屑》卷七)沈约诗文是否做到这一点是另一个问题,但他提出了用典的一种理想的效果。《西清诗话》论“用事”,也有“用事要无迹”一条:
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著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要藏也。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揺”,人徒见凌轹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祢衡传》:“挝渔阳掺,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揺,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诗人玉屑》卷七)
这里“杜少陵云”,未详所据,不过所说道理是对的。但做到这一点,需要作者的修养与技巧:典故对于内容表达确有必要;用在作品里要贴切、得当;还得考虑避免使用生典、辟典;理想的境界是典故不能成为阅读的障碍,而有助于内容的表达。
用典精确、妥帖的例子,如辛弃疾的词《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这阕词明显是借鉴李商隐的七律《泪》的写法的,也是使用一系列古人流泪的典故: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词的开头写景,“鹈”、“鹧鸪”、“杜鹃”都有出处:“鹈”,出《楚辞·离骚》:“恐鹈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王逸注:“鹈……常以春分鸣也。”词人用在这里,也是照应下面“春归”的时令;“鹧鸪”,鸣声凄苦,谐音“行不得也哥哥”;杜鹃,宋鲍照《拟行路难》之六:“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其声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这些典故的运用,即使不知道出处,也无碍对意境的理解。而如果了解出处,则会对意境体认得更为深切。接着写景物所衬托的“人间离别”,从“马上琵琶”开始,用昭君出塞事;“更长门”,用汉武帝陈皇后失宠事,司马相如《长门赋序》(此序据考为后人伪撰)说陈皇后被幽居长门宫;“将军百战”句用李陵典。李陵抵抗匈奴,兵败被俘投降,败坏了一世英名;“向河梁”写李陵与守节不降的苏武告别,传世的李陵《与苏武诗》中有“携手河梁上,游子暮何之”句;“易水萧萧”用《史记·刺客列传》荆轲出使刺秦王,燕太子丹与众宾客在易水送别事,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样,全篇回应前面群鸟悲鸣的景物,利用典故抒写出刻骨的离愁别恨。而且这些典故是一般人熟悉的。这样的作品与杨亿等人玩弄辞藻的拟作全然不同。讲“境界”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赞扬说:“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
更进一步,还有一些作品,清通自然,看不出是否用了典故。例如王之涣《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完全可以作写实看,写的就是边关实景。但其中有典故:“杨柳”,汉乐府横吹曲辞有《折杨柳》,歌词曰:“上马不捉鞭,反拗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行客儿。”至唐,该曲易名《杨柳枝》,“怨杨柳”是著名抒发哀怨的乐曲;玉门关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北小方盘城,是汉代通往西域的门户,东汉定远侯班超投笔从戎,经营西域三十年,立下丰功伟绩,晚年思乡,上书朝廷说:“臣不敢望九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这里是暗用这个典故。再如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也浑然为实景。而乐府琴曲有《乌夜啼引》,元稹《听庾及之弹乌夜啼引》诗说“后人写出《乌啼引》,吴调哀弦声楚楚”,“乌啼”声音凄惨;“江枫”,屈原《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知道这些出典的人,读张继诗会有联想,会对诗意作更深入的理解。但如前所说,这种如“水中盐味”、融会无间的用典,即使全然不知出处,也无碍对作品的欣赏。
艺术贵创造。创造追求表达方式与风格的多样性。司空图《诗品》讲“典雅”也讲“自然”,讲“含蓄”也讲“实境”,貌似对立的境界,都体现作为艺术本质特征的创造精神。所以,絮絮如话家常也可能写出好诗,典故丰赡、典丽精工也会成为佳作。技巧、风格没有高下,关键在提供人阅读、欣赏,让人得到思想滋养和艺术享受。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