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奇书法
如果我很有钱
王青石
“如果我很有钱,我会买下一座庄园,在那天空最广阔的寂静山谷。那里有环绕白砖别墅的花海,还有穿茶园而过的清风,我每天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室外的藤椅上,你们却都找不到我,除非我开着宝蓝色的老爷车穿过无垠山岭去接你,接你来到我的庄园。”
一个有着花痴情结的诗人如是说,我多么希望那不是我。
其实,我想说的只是,如果我真的很有钱,我会让所有如我一样有钱的人知道,你们都没有我会花钱。
如果我很有钱,我要去大山深处,寻找那些我们天天在网上看到却爱莫能助的贫苦村民,我要为他们打几口井,并修筑一条通向山外世界的路。我想让编着蒲扇的老人们吹上空调的凉风,让那些孩子们用上清洁的有抽水马桶的厕所。我想让他们活得美好,直到心存感激直到热爱生命,直到村口的大旗上印着我的头像,而村里的小姑娘们都为我唱起赞歌,然后我把这一切都发到网上,告诉网友们从此他们再也不用为手握半个窝头的山村老奶奶感到伤心,那些催人泪下的照片早已是往事。然后,大家都会来爱我。
如果我很有钱,我要在北京的每个繁华街口旁建起立体停车场。我希望那些同我一样在这里长大的人们会在某天惊奇地发现,北京怎么突然如此清净空旷,一时间再也认不出来,这就是那顶着世界之巅日益膨胀生长的祖国首都。
如果我很有钱,我就算几年不赚钱也要把肯德基麦当劳赶出中国的土地。多么可笑,打着“打造中国人的营养快餐”的旗号,竟然是一家发源自世界种族歧视最严重地域的炸鸡店,我就是要掰断他们自以为是的市场手腕,就是要让“老家肉饼”和“田老师红烧肉”在中国人自己的天空下理直气壮地发展壮大。我不在乎你们怎么看,我不在乎这是不是爱国的行为,我想这只是有钱的生命遇上了这样一个有着奇怪原则的我。
如果我很有钱,我会在某座新兴的大都市旁修一片21世纪的颐和园。我要吸引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来散步、吹风、划船,我要这里的每个傍晚都成为广场舞大妈的天堂。可能,我还会在湖中央开发出一片舞台,让我喜欢的地下歌手们来表演——没有一排排的塑料座椅,只有沿着湖畔席地而坐的随意的人们,在黑黑而且没有灯光的夜晚洒满六神花露水,然后纷纷掏出手机用屏幕的光线点亮一片柳条飘动着的小星空。
如果我很有钱,我会在中国的土地上办一所规模宏大的私立学校,我会不惜重金聘请名副其实的名师团队,并提倡理念教育,正如那些年我错过的另一条轨道上的青春。也许明目张胆挂上贵族或是精英的招牌会有随之而来的社会风险,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学生们会身披闪耀的光环从世界各地回到母校,给我以自豪和自信,因为我心怀坦荡,因为我对学生和选择信任我的家长们真诚相待,而不是处心积虑生存于这利字当头的教育产业。没办法,谁让我有钱。
如果我很有钱,我可能也会偷偷摸摸地抒发我的诗人情结,我会邀请我所有的亲戚朋友们乘坐豪华游轮横跨大洋,在微微摇晃的甲板躺椅上喝椰汁沐浴阳光。当夜晚降临,我便穿上一身土气的紫色西装带他们去白人大佬们的赌场,大家尽管随便玩,赢了算自己的,输了算我的,买的就是个尽兴,不高兴不许回去睡觉。
如果我很有钱,我肯定也会去世界旅行,只是坐的非那波音飞机头等舱,而是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热气球。我会带着鼓鼓的钱包和一颗六岁的心,望着绿野和溪流在遥远的地面行进。也许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但坐着竹篮在那高不可及的云彩间飘飞,我会像是心满意足的世界之王,别无所求。
如果我很有钱,我会在活着的几十年里把钱花得干干净净,分文也不留给我的子孙,不然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是的,总有一天,我会很有钱。
雨后水泥地上,我点燃了纸巾盒
王青石
生菜、芹菜、西红柿、烤土豆、火鸡胸、大块provolone cheese(波罗伏洛干酪)、大碗cottage cheese(茅屋芝士)、两杯深黑的苦咖啡。
直至今天早上我依旧难以相信,学校因为我周末夜里在室外空旷水泥地上烧了两个小纸盒,给我下达了校史罕见的驱逐令。如今的我活得像个见不得天日的逃犯,除了上课时间外严禁踏入校园一步,无处可去的课间我便只能戴上帽子悄悄猫在图书馆某个角落,背对世界,默默忍气吞声,写着越来越学不懂的作业。
美国人是被9.11吓怕了,有纵火嫌疑的外国人一个也不能放过。依稀记得那阴冷潮湿的夜晚,当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用打火机点燃两个面巾纸盒后,不出三分钟竟然就见校警惊慌失措背着灭火器前来控制局势。十分钟后,我身着打底白背心被几个罗切斯特警察押在寒风飕飕的墙角严厉审问,我想把外套要过来他们也不准许,生怕我身上携带武器,于是就开始这样与几个凶神恶煞虎背熊腰的大汉语无伦次地周旋着,听他们紧张而谨慎地试探我是否有恐怖袭击倾向,而我也只好给着越辩越理不清的答案,说自己不过是一时脑洞大开想烧纸盒,却在头脑简单的美国人面前无力得如草。这般绕圈圈绕了许久后,不知不觉竟然已过午夜,几位警察叔叔终于感到了困意,才承认并没有当夜逮捕我的正当理由,于是他们最后怒目圆视了我数眼,拍了拍屁股上车扬长而去。
风中,鼻涕流淌的我掸掸身上被灭火器吹起的灰土,穿上外套,落魄地离开了现场,地上散落着半个没烧完的纸巾纸盒。
当晚警察是没找到抓我的理由,但自那天起我被学校审讯了三天有余,每一次还都有心理部门的人在一旁陪同,时不时就问我一句“你是否有伤害自己的冲动”或者“你是否有一点点轻生的念头”云云,面对这种问题我也只有苦笑,然后努力平静地告诉他们“没有,真的没有。”
昨天我拿到了一份正式通知,告知我不仅有三个违反校规的罪名,下周还要上学生法庭的听证会去再度接受那一个个口若悬河的指控和惊恐的目光。我已经完全脑补出了那时令我哭笑不得的氛围,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真的感到无力也无奈。
搬出宿舍的那一天,就连楼里一向什么事都无所谓的RA也跑过来最后远远看了我一眼,当她小心翼翼地跟我说祝我好运时,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秒她眼里的恐惧,仿佛我是一个终于被绳之以法的变态杀人犯。
唉,其实我早知道这就是美国,但我还是被自己一秒间的愚蠢决定所出卖。
昨日四月姐姐带着她的数个南美洲好友上门拜访我,聊到这桩事,那几个南美洲的大朋友也止不住惊呼:“烧个垃圾而已么,在我们国家就是大街小巷遍地可见的事儿啊,美国人真是莫名其妙。”
我倒不觉得莫名其妙,只是以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我所熟知的美国人难免是悲哀的。客观评价,21世纪的美国人犹如活在一套充斥着幕后黑爪的体制之下的笨蛋,之所以毫不留情用笨蛋这个词,是因为用它来形容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不能更加确切了:从小衣食无忧、精神生活廉价、只要不去做大家都不做的事,就可以在一种假象的青春浪荡中高高兴兴长大,最后过上比世界其他地方99%的人都要物质丰富的愉快家庭生活,平时上个班周末开个后院BBQ party放假带孩子去个迪士尼,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平淡无奇,与上一代、上上一代甚至都是同一条轨迹。这就是典型的美帝中产阶级白人生活,也是美国人民不怎么为中国看客们所了解的真实面貌。
如今的美国人民如果称得上是一个民族,它一定是人类历史上最无趣的民族,因为人们盲从着越来越精细的规则,甚至忘了规则的制定其实是为了服务于人。更加具有嘲讽意味的是,那些年与苏联冷战的美国所惧怕的正是这么一种为庞大体制笼罩得密不透风的机械化社会,而谁能料到数十年后美国竟自然而然地也演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引用网上的一个段子:“不知不觉,我们都变成了当初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这话放到美利坚合众国身上毫无违和感。
这段时间极为流行的短语“也是醉了”,比照我现在的处境与心境,未免太过恰当。
最后提醒各位,千万不要在美国烧垃圾,哪怕是在雨后的水泥地上,你会被当成疯子甚至恐怖分子抓起来的。
“臭小子我警告你,如果有人来跟我报告说那纸盒是他的财产,我可会让你妥妥坐二十年大牢,我对天发誓。”大胡子警官那晚对我说的这句话至今还让我想笑却笑不出来。
真是心塞。
第五个秋天
王青石
一滴滴雨点在水泥路上淡去,散漫的白云随风轻轻飘动。河岸走过海军蓝的老球鞋,游离着没有步伐,恍若不见那黄叶落雁般漂浮了整个河面。静静午后,涟漪在拨弄沙哑的弦,却惊落了满树肥硕的野苹果,它们重重滚在下坡的小路上,咔嚓嚓碾碎了脆弱的橡子。空气清新,轻语时分,却不知世界能否感到疲惫的步履走过,一个天凉却倔强穿着酒红背心的学生无奈在这金黄色的季节里安好,一颗背负着繁多嘈杂琐事的年少心灵深深陷入没有条理的沉思。低头不语,只是走着路,那是孤单的我,走在已经习惯了的没有五星红旗的国庆节的小路上,这第五个没有家乡的秋天。
第五个秋天,是黑夜里未曾燃尽的废弃纸盒,是大楼办公室中一脸惊恐的校方官员,是我破烂挎包里白纸黑字的驱逐令文书,是每日下午穿过大桥驾车回家的不解与沮丧,和不知不觉铺满了大桥的枯黄。
第五个秋天,是呆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个字也学不懂的计量经济学,是讲课十句有九句关于昨日晚饭的络腮胡会计教授,是那满眼红色没有尽头的数学Webwork,是有关香烟管制与疫苗接种的庸人自扰的一篇接一篇学术论文,而学金融的我滥竽充数,和几十个学医的笨蛋坐在同一间教室里。
第五个秋天是阵风,吹冷了裸露的窗台,吹落了高高的玻璃杯让它变为满地碎片,锋利如刀,也吹得我毫无防备地感冒一场,不得不带着臃肿的脸和优衣库的蓝黑墨水polo衫走进天旋地转的教学楼。当终于等到周末,我便苦中作乐地用美拍软件录下一段精神病人的舞蹈,我想这没有意义的注定也是一种历史,只要互联网见证过,便是野花少年为污点画满的一生一世。
第五个秋天,是我哭笑不得的季节,当我看到生锈的脑瓜与文章的低产形成了重合的曲线,我便用种种不成立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不过是求学求得心力交瘁、不过是灵感的水在潮起潮落、不过是那吹得人头痛的秋风。这些纸皮糊的辩词在懒惰身躯面前却是那么无力、无耻,令我自己无地自容。
第五个秋天,是永远短暂而狂躁的睡眠,却依然骗自己说一晚上六个小时完全足够让明天的自己充满活力。
第五个秋天,是我那不怎么在意的晴天蓝色雨天黑色的第一辆车,也是车副驾驶前柜里的铁锤、插在后座兜兜中的擀面杖和后备箱里破了一角的木制弓箭。每当学弟们向我问起罗切斯特的黑人以及治安问题时,我便让他们猜这车里为什么有这三件奇怪的东西。
第五个秋天只是那不经意的数字,是大街小巷路人们让我司空见惯的那不冷不热、似是而非的问候。第五个秋天是一个秋天,是地球恰好绕太阳旅行了五周、而我恰好还存活在太平洋之东的大陆某个角落的一个巧合。
第五个秋天,是许多有意义的想法,但也是比许多还多的花费在英雄联盟上的那些夜晚。在这些夜晚我总是心碎,当我一定要告诉世界冷门英雄也可以虐爆全场,却还是被对手屡屡击杀、惹队友屡屡抓狂,这些本属于欢愉的悲伤,便逐渐属于秋天。
第五个秋天,是日夜频刷却越来越水的朋友圈,是起了蛛丝的人人网,蹲在墙角里哭泣多变的世界让曾经纯情的我也变了心。
第五个秋天,是不切实际的想要成为一座肌肉山的少年最后的不切实际,是掩耳盗铃久了也会感到乏味的人心,是想浮夸也难以再浮夸起来的自嘲——请笔者不要忘记那名为“翘臀小飞侠”的罗村护法,穿着他蚂蚱绿的裤子,却没有迎风飘动的长袍。
第五个秋天,是第一个秋天的遥遥无期、第二个秋天的遐想连篇、第三个秋天的摩拳擦掌,和第四个秋天的心灰意冷。第五个秋天是许多秋天、许多落叶、许多轮回、许多深夜惊醒的梦、许多百食不厌的白面包抹蛋黄酱夹廉价切达干酪片。
第五个秋天,是一段文字,写下了这恍若失去了一些东西的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