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乡村小学的变迁史

2014-11-25 22:26孙虎原
内蒙古教育·综合版 2014年12期
关键词:学校老师学生

孙虎原

晋陕蒙接壤的黄土高原深处,曾有个60多户人家的山窝窝,那便是我的故乡。

新中国成立前的1948年,人们怀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几户稍富一点的人家联合,断断续续办过冬塾。先生教着六七个孩子,每个孩子的费用相当于牛倌放一头牛一年的工钱(二斗粮食)。教学内容以《百家姓》《三字经》为主。就是上这样的学对绝大部分家庭来说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原因一是孩子要给自家拦牛放羊,二是拿不出二斗粮食。

1952年,世袭的庄稼人经过土地改革后的休养生息,觉得娃儿们不识字不行,想办一所学校。晚上大家拖着劳累了一天后疲惫的身子围坐在土炕的油灯四周,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商量,最后决定找县里的文教科。几天后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公家给调老师,别的事暂时都得自己张罗。

群众正在兴头上,不几天就腾出前村郭家一间堂屋,白天是书房,夜晚就是先生的宿舍。派来的老师姓王,20多岁,高高的个子,面孔白瘦。教学形式是“填鸭式”的死记硬背——“农民爱土地,工人爱机器,学生更爱纸和笔……”书桌是家长自制的,一律坐在炕上。学生七大八小,最大的叫高贵仁,已16岁,最小的才七八岁。从此这个大院里,有了山里娃稚嫩的读书声,有了笨拙小手拨打算盘的脆响声,有了在砚台上沙沙的研墨声,有了老师顿挫的讲解声,有了学生的追逐和嬉闹声……不管书房里是否有自家的孩子,人们从附近经过时总免不了抬头张望或侧耳倾听。因为这是破天荒的,乡亲们从这里看到了希望,听到了未来。这样的教学形式持续了两年多,那一茬孩子有约30%的人达到读信、记账的文化程度,有的当然更高。

1955年,是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初级阶段,原来的几任老师调走了,接替他们工作的叫冯茂德,托县河口人,原绥远师范毕业,有点口吃,无论和小孩、妇女、老人哪种人说话都自称“老师”。学校搬到村西山梁龙王庙的大会房,约3丈深的石窑洞,基本没有泥皮,采光很差。公家配置了双人课桌和木质黑板。学生增加到30多人,还有邻村的走读生。冯老师是当时十里八乡有名的好老师,他讲授算术善于从问题入手寻找解题的条件,且用箭头勾勒得一目了然。时值“分数第一”的年代,也不知他周六离校到哪里去了,每逢周一总能当着学生的面撕开密封的信袋,抽出蓝色复写纸复制的试题,进行严格的考试。也常常有远方的老师背着行李来向他请教。——村上老农不懂,总是说:“啊呀呀,又有外地先生来看冯老师啦!”也就是冯老师执教的那几年,村里有成批的孩子考上高小和初中,继而成长为当地的小文化人。

1966年,我终于挎上母亲用蓝粗布缝制的书包,走进了课堂。此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开始之际,学校搬到位于村中央叫“园子地坡”的两间窑洞里,紧挨着的是粮库和供销社。有两名老师,其中一名正是我的三哥,县中学毕业,比我长18岁,心灵手巧。院边用石头砌了高高的主席台。不难想象,这院子是当时集会、斗地主、唱革命样板戏的地方。我们小学生的帽子上别的不是“忠”字就是红五星,胸前的毛泽东像章更是必不可少的政治标志。校园里歌声嘹亮,列队的号令此起彼伏。一段时间《毛主席语录》是唯一的课本。大一些的学生白天念会的内容,夜晚正好读给社员听。什么运动一有学生参与,似乎更有生命力。

1969年,教学秩序恢复以后,学生基本是本村的30多名孩子。这时的老师姓高,个子却矮了点,走路慢腾腾的,好像先天就有哮喘的毛病,对我们很少发脾气。学生每学期要交1.5元的学费,加起来就是学校的办公费了。作业本是一张3分钱的白纸,裁成32开大小,用棉线或纸绳订成,写了正面写反面。冬天教室里烧一只铁火炉,炭是社员用毛驴从百里远的煤窑驮回来的。生火炉用秸秆,学生们没有生火的技巧,炭块打得很大,一束束秸秆在下面烧呀烧,翻过铁簸箕煽呀煽,满屋的烟气呛得又流鼻涕又流泪……因为那个时代的儿童集体劳动配不上用场,就是这样的教育条件,除了一部分女孩儿看弟弟妹妹,其余基本都入学了。

1972年,经大队申请,县文教局拨款2000元,在黄金地段碹了6间“八海”大石窑,锤錾打面,松木门窗刷着草绿色油漆,大眼儿玻璃。这在当时农村是最漂亮的房子。新到的侯老师精明强干,手脚特勤快,颇晓人情世故,和家长们称兄道弟,关系很是融洽,因此他的办公室不论白天黑夜,仿佛是村里人的俱乐部。

1980年,农村土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出于生活需要,在外当了五年代课教师的我和妻子双双回到这所有着5个年级的学校。我们风华正茂,一心扑在事业上。发动家长围起了校墙,周边栽植了北京杨,配备了一些体育设施。我深知:让学生学会做人、掌握学习方法,是终身受用的。我们按照复式教学的规律,在同一节课中发挥有“动”有“静”的优势组织教学,备课及批改作业只能夜晚在家里做。辛勤耕耘下的乡村复式教学成绩,一点也不比其他规模化单式班逊色。学校开辟了两亩多校田,春天播种,夏天锄草,秋天收获,冬天积肥,体验着劳动的艰辛与乐趣。还有一个显著的办学特点就是我们从农村实际出发,开展了五光十色的少先队活动。在“争创全国红旗大队”“全国勤巧小队友谊赛”、自治区“小骏马在腾飞”一系列活动中榜上有名。火红的队旗让学生们的情操得到极好的陶冶。学校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山里娃的心,邻近村子的学生纷纷投亲靠友,来这里就读,学生增加到60多人。

1990年,我调到乡政府所在地学校,这所在全县小有名气的小学由我的学生小武接管。小武温文尔雅,眼神里透着睿智,写得一手好字,工作很认真,学校平稳发展。

到上世纪末,随着农民物质条件的富裕,加之英语课的开设以及城乡教育发展上的不均衡,家长渐渐有了到县城择校的举动,而且势头越来越明显。2002年,这所学校终于走到历史的尽头——教育部门宣布撤并。

2007年,本是国家投资建成的公办学校房产,却被村民强行卖掉,8000元的非法所得按人口分光吃尽。

这个村庄的历史是悠久的,但堂堂正正办起的学校,只持续了50年,其间四易校址,前后经历了20多位老师。这所乡村小学曾为当地人才培养立下汗马功劳,是理所当然的文化高地,为这个村庄的历史添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近年来,我们国家经济突飞猛进,城镇化步伐加快,农民进城是大势所趋。于是先前近300口人的故乡,现在只有留守的50多位村民了,多为老弱病残。随处可见的是残垣断壁和用泥石封死了的门户,遗弃的院落内杂草丛生。流动出去的人大致分三种情况:一是有头脑的创业者,他们进城有了稳定的职业或产业,过上富裕的生活;二是打工族,这群人自身没多大闯荡江湖的技能,只能靠打点儿零工养家糊口;三是陪读群,他们为了孩子上学不得不背井离乡,一家人分成几伙儿,留在村里的种地养畜,进城的租房为孩子做饭洗衣,家庭教育支出特别大。

我家乡的情况并非孤例,是目前农村极为普遍的现象。尽管国家在解决“三农”问题上给予了种种优惠政策,可农村日渐萧条与冷落,除了能看一会儿电视,几乎再找不到一点儿文化生活的踪迹。农村教育更是走到了崩溃的边缘,琅琅的读书声彻底消失了……

农村不得不让人思考与担忧。

猜你喜欢
学校老师学生
学生写话
学校推介
六·一放假么
I’m not going back to school!我不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