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小时候读唐诗,对“怜光满”三个字最无法理解。“光”如何“满”?诗人为什么要“怜”“光满”?
最好的诗句,也许不是当下的理解,而是要在漫长的一生中去印证。
“怜光满”三个字,在很长时间里,伴随我走过了天涯海角。
二十五岁,在从雅典向克里特岛航行的船上,一夜无眠。躺在船舷尾舵的甲板上,看满天繁星,辨认少数可以识别的星座。每一组星座由数颗或十数颗星子组成,在天空一起流转移动。一点一点星光,有它们不可分离的缘分,数百亿年组织成一个流转的共同体。
爱琴海的波涛拍打着船舷,一波一波,像是一直伫立在岸边海岬高处的父亲爱琴,还在等待着远航归来的儿子。在巨大的幻灭绝望之后,爱琴从高高的海岬跳下,葬身波涛。希腊人相信,整个海域的波涛的声音,都是那忧伤致死的父亲永世不绝的呢喃。那片海域,也因此被叫作爱琴海。
爱琴海波涛不断,我在细数天上繁星。忽然船舷移转,涛声汹涌,一大片月光如水倾泻而来。我忽然眼热鼻酸,原来对“光”最美的形容和咏叹竟然是“满”这个字。
“怜”,是心事细微的震动,像水上粼粼的波光。张九龄用“怜”,或许是因为心事震动,忽然看到了生命的真相,看到了光,也看到了自己吧。
一整个夜晚都有月光,驶向克里特岛的夜航,原来是为了批注张九龄的一句诗。小时候读过的一句诗,竟然一直储存着,是美的库存,可以在一生中提领出来,享用不尽。
(张婷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那些时间教会我们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