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幅明
一
多么静谧,和美,是谁画在屋顶?
一场一场的风,吹不散;
一场一场的雨和雪,打不散。
屋顶的月光,一小片,和童年一起刻在记忆。
一直的,都不说话。
不说话,多好呵。沉默,最后它就成了我身体最沉默的那一点。
不说话,多好呵。沉默,最后它就成了岁月最沉默的那一点。
——《屋顶的月光》
这是李需散文诗集《屋顶的月光》的同名作品,也是诗集里最美的作品之一。一幅唯美、静谧、透明、令人沉醉的画图。画面的全部:一片月光。它“和童年一起刻在记忆”,风,吹不散,雨和雪,打不散。为何?他与月光有一种默契。最终,月光成为他灵魂与肉体的一部分,也成为岁月的一部分。
好神奇的月光!
当我们再次品味这月光,会发现月光不仅仅只是月光,它寄寓着作者丰富的情感。童年的欢乐、痛苦、梦幻与憧憬,故乡的养育之恩,对乡土刻骨铭心的爱,远离家乡后的人生感悟,都浓缩在这个皎洁的发光体里。
这篇作品颇能代表李需散文诗的风格:唯美,空灵,禅意。
李需说,他写散文诗是命。最早的文学尝试是散文诗,中断了17年之后再次握笔,他觉得再也放不下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短短的几年之内,继作品集《站在远方眺望》《拐个弯是村庄》之后,又推出《屋顶的月光》。依旧是有根的写作,依旧是乡土。李需用他的作品向世人昭示,他已是一个坚定的执著的乡土守望者。
是为对故乡的回报?抑或为实践海德格尔所言“诗意地栖居”?
人的生命之根之源在故土、故乡。远离故土,即远离了生命之本。诗人心灵的还乡,说到底是寻根寻源。只有接近根和源,人才能确认自身的存在,才能栖居在大地上。所谓诗意,是诗特有的功能,诗能将人带回大地,回归大地。人的心灵只有回归大地,才能最终在大地上栖居。
二
我之所以用“乡土”,而不用“乡村”,不是说李需未写乡村,而是意味着他表现的领域大于乡村。他有一些作品是表现乡村的,如《乡村夜》《村庄》《乡村晨光》等,来自对故乡风景的描绘和乡村生活诗意的追忆。但更多的作品并非特指乡村。还有一些远离故土被他称为“远处”的风景。物象虽来自乡村,但它同时又是意象,有些则被赋予象征,超越了乡村,甚至超越了时空。如《麦秸垛》。麦秸垛是真实的物象,但同时又是意象:“麦秸垛是一种静物,伏在经年的打麦场上,和北方的村庄一样古老。我的童年?也是一种静物,在一种过程里,不动声色。”“麦秸垛像一幅老照片一样干净。我的童年也像一幅老照片一样干净。”童年的记忆被过滤了,剩下一个麦秸垛。麦秸垛便成为诗人童年的意象。
全书分为五辑:《比梦更远》《岁月回声》《远处近处》《月影轻摇》《时光无言》。每一辑的内容有所侧重,但又有所交叉。经过梳理,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
其一,对故乡风物的追忆。诗人给我们展示了一幅幅优美且带几分怅惘和忧伤的画面。有些画面,犹如梦境。《屋顶的月光》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章。有些如油彩风景画,如《乡村晨光》。也不全是优伤,《八月,八月》,通篇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在写自然景物时,诗人还写了最卑微的小花小草,如《清晨大地上的一朵野花》:“谁会看到,这清晨大地上的一朵野花?她是昨晚大地的一个梦。醒来时分,初阳的曦辉已将她点亮。她高傲着,迎风摇曳。她不在乎我们的注视。不在乎周围高于她的庄稼和低于她的草,在怎样的将她包围,甚至几乎吞噬。这朵野花,她只活在大地昨晚的甜梦里。”“在这清晨大地上,一朵野花,宛如我的精灵,用它小小的爱,正在追寻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梦,只属于自己的一点点生命的意义。”诗人是在歌颂细小而又高贵的生命。正是这些多彩的生命,装点了整个世界。
还有《河岸上的茅草花》:
摇曳。摇曳。
一大片、一大片的茅草花,勾勒成一种翩翩风度。
一万颗小脑袋,一万个思想。低眉侧目。
是在构想,还是在设计?一场更巨大的风暴。
不要说,卑微或者渺小。一旦集结起来,也是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
把时间淹没。
让天地,一片苍茫!
这是茅草花吗?是的。但它所蕴涵的生机和哲理,又大大超越了茅草花,让我们想到更多。作者所用的生动活泼的拟人化话语,传递着对一种生命状态的崇敬和赞美。
《岸》中的岸,更是一个复杂的意象:
河水,在流。而岸,守着。
我的乡民,也在守着。一代代。
时间的刃,吞噬了血肉,只留下骨头。月光泻着,几千年。骨头比月光还要苍白。
一生的深,和幽咽。
暮色推远了岸。
谁,站在风里,捧着三杯苦酒?
一曲信天游,断断续续。在空空的岸和空空的岁月飘着,飘着。
我伫立于岸,手握屈子的《离骚》。
眼里,溢出的却是一滴,黄河的浪!
岸是河流的守望者。乡民是乡土的守望者。诗人是传统文化的守望者。乡民和诗人都是岸,这是诗人的夫子自道。
其二,对生活在底层小人物生存状况和命运的深切关注。这类作品主要收在第四辑《月影轻摇》里。
诗人写了人性的温馨,如《一座村庄的写意》,外出打工的男人,时刻都在思念他的妻儿。“我看到的那个男人,怀抱着另一块天空,跳下长途汽车。他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向那位怀抱孩子的女人走去。此时,一座村庄就这样安静下来。时间在这个夏天,匆匆而过。”它同时也暗示出了城市与乡村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
但诗人更多地写了生活中的疼和痛,悲伤与无奈。
你从十二楼坠落,如在空中划个弧。那弧像一种闪,砸得细碎的粒雪噼噼啪啪地响。
警方结论:一个管道工,属自然坠楼身亡。
这时,躺在雪地上的你很安静,安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你的身上,盖了一床撕破三个口子的白色床单。
警方结论:操湖南口音,身份不明,无亲无故。
你是谁?生前不知。死后不知。
粒雪越下越大。
裹在床单里的你,还是那么静,那么静。
只是,在你的身旁,泊着的那潭暗红的血,愈发地暗红着、暗红着……
——《事件》
一个生命消失了,本应是天大的事件。可作者用“事件”作题目,却含有某种嘲讽。警方的结论让我们欲哭无泪。这是中国当下现实的真实写照。诗人写了因车祸失去儿女的父亲的落魄(《一个爸爸的黄昏》)。母亲失去女儿的苦苦寻觅(《一朵蓝色的小花》)。少年到了上学的年龄却仍在放牧(《牧羊少年》)。婴儿的眼睛打开了,但他看不到母亲,母亲此时因生活所迫正在一座城市清扫垃圾。“孩子的哭声,在这个春天,会打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能打开。所有春天的眼睛,都蒙一层薄薄的雾。”(《打开》)漫天飞雪中,一个母亲呼唤他远行的儿子:“更远的远方是那座叫煤岭的大山吗?雪片,如黑色的蝴蝶在旋舞。儿子也是一只黑蝴蝶,他在飞,飞着飞着就不见了。”(《一种冷》)诗人愤慨一些人心灵的飘浮:“我们对着一尊空杯子膜拜。我们对着自己膜拜。飘。明天,明天。我们的灵魂将栖于哪一块冰冷的石头?”(《飘》)他更悲叹古风不存,优雅远去:“村落,已经很旧了。旧如一幅斑驳的画。枯树昏鸦,也已经很古老了。而,饮马长河的人,哪里去了?梦已圆寂。”“典雅泊着的,只是时光和已经苍老的岁月。而,那样一种返璞归真的境界,却已是愈来愈遥远了!”(《斜阳外》)诗人的血脉里流淌着先人的风神,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对未来依然充满期望:“我看见,一些闪闪烁烁的阳光,像一群白色的鸟,落在远方的河面。梦里花开。最高傲也最孤独的是一只鱼鹰,展翅在河流的上空。一双隼目,如电闪过……”(《午后的河流》)
三
其三,对故乡人物的缅怀和赞颂。大多收入第五辑《时光无言》。
他写有着黄河一样粗犷性格,一生都在黄河谋生,生命已与黄河融为一体的爷爷:“爷爷1976年去逝。同年去逝的还有伟人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父亲把爷爷埋在了黄河高岸处的十三亩坪。父亲说:爷爷眼睛闭着,也能天天看见黄河!”(《那些年》)写对母亲的怀念:“如果时间能够推向遥远,村口一棵树,一定还和母亲一起站着。一场风在吹,一场雪在落。我不想虚谈她的爱,更不愿言及我所有的感恩。我只想再次回到那遥远,天天,都能抚摸到——一个人温暖的眼波!”(《村口一棵树》)母亲的爱博大无边,村口一棵树是最公正的见证者。
诗人更多地写了对故乡人物的整体印象。他写千千万万个劳动者的手:
从麦芒和麦芒间伸过来,粗糙如一件斑驳的古瓷器。但,粗糙,并不妨碍宽厚、尊严和阳光一样的温暖。
一双双手,把春天的田野铺展得异常辽阔、悠远;
一双双手,泛着星光和月晕的芬芳,把秋色弹拨出几多幸福的涟漪?
握过牛粪也握过粮食的手,轻轻一伸,就够着瓦屋上那暖暖的炊烟了;
擦拭过悲怆也捧起过梦幻的手,轻轻一伸,就够着田间上空的蓝天和白云了。
把羊群一次次赶上山坡的手,转眼,就绕过了一世的命运;
把夕阳一回回推进山洼洼的手,瞬间,就把自己也推进了人生的黄昏。
最后,这样一种手,伸着伸着,就伸进了我高傲的诗歌。让我诗歌的锋芒低下去,再低下去,
直至低成了在原野随风摇曳的一棵草。
——《一种手》
通过一双诗意神奇的大手,写出劳动者朴素、丰富、宽厚、尊严和阳光的心灵。这双手最终让诗人悟出写诗的真谛。他写《推车的人》:“这个推车的人,推着,推着,就把那个夏天推远了;这个推车的人,推着,推着,就把自己推没了。如今,站在时间里的只有风。风吹一次,我的心口就会疼一次;风吹两次,我的心口就会疼两次。”显然,推车的人是意象,也是象征。他象征着有着推车人宿命的千千万万的父兄。诗人以崇敬和悲悯之心来雕塑他的父兄。《那个人》异曲同工,是抽象出的一种感觉。那个人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他是无数个不停地在旅途中奔波的劳动者的缩影和化身。
其四,物象里融入诗人的人生经验和形而上的哲思。
诗人的某些作品,借助大地上的物象,融入或传达出他的人生经验和感悟。如以下两个短章:
和树木站在一起,练习沉默;
和河流站在一起,练习洒脱;
和一只搬运土粒的蚂蚁站在一起,最终,我只能屏住呼吸,练习卑微对伟大的蔑视!
——《一起》
走一回、两回就无缘再走的道路,是旅途的;
走两回、三回就不想再走的道路,是别人的。
那条山冈上的道路,我一直都在走,走过一回又一回,还是要走。
东南风吹。
西北风吹。
道路一直都在伸着伸着,
像展开我一生的经卷!
——《道路》
《一起》里有天人合一的境界,这种境界来自对自然万物的细微观察、敬畏和心灵感应后的选择。《道路》里的道路,含义被引申了,最终成为每个人都必须选择的人生之路。“那条山冈上的道路”是乡土之路,又不单指乡土之路,内蕴极为丰富,其意蕴任由读者去联想和补充。这篇作品亦可视为一个乡土守望者的宣言。乡土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灵感和智慧,这些精神财富足可使他安身立命,展开“一生的经卷”。又如:
我是一滴水。来自田间草尖的一滴露,来自冬天一片晶莹的雪。
我用一滴水的姿势,行走大地;
我用一滴水的匍匐,仰望山脉和天空。
一滴水,在一嘀鸟鸣里得以圆润;
一滴水,在一穗麦子上呈现神性。
一滴水的柔软,就会让我说出对世界全部的爱;
一滴水的澎湃,就会让我诠释生命和存在的意义。
我是一滴水。我怀抱着水的梦想站立,高高地站立!
——《我是一滴水》
完全的物我一体。它迫使我们思索何为小,何为大;何为微,何为显。如同“一粒米中藏世界”,里面些许还包含着一些禅意和哲理。《听雨》《蝉鸣在树》诸篇,均可品出如是的禅趣。
四
李需写散文诗,已经沉浸其中,已经进入到一种状态,一种可喜的状态。他有明确的方向,也有个性化的艺术追求。这是难能可贵的。更可贵的是跳动在字里行间收放自如的自由精神。这种自由精神能够帮助他在艺术上走得更远。
李需的散文诗是诗性的。看不到任何非诗的政治说教和道德劝谕,也看不到与主题无关的多余的叙述。语言纯净、感性、朴素,与古老的乡土一脉相通。
较之《拐个弯是村庄》,《屋顶的月光》除去童年唯美的追忆,多了一些当下和在场,多了一些疼痛,多了一些时代的印记。他写社会的疼痛,出于一个诗人的良知和责任。社会处在巨大的转型之中,更多的乡下人为改变命运来到城市,他们既是新城市的建设者,受益者,又是一个旁观者,受伤害者。奉献与功利,温存与冷漠,先进与腐朽,交织在一起,碰撞在一起。李需没有给读者讲故事。散文诗不需要讲故事。但散文诗可以有戏剧性,我们可以从波德莱尔从屠格涅夫从鲁迅的经典作品里找到例证。李需写人的作品几乎没有情节,但里面包含着故事,包含着戏剧性。他往往只写令人纠结令人伤感的一个场景。这已经足够。作品的主题已经完成,艺术的感染力已经达到。
判断一部诗集有无生命力的重要方法,是重读一遍,看看是否耐读,是否还会有新的发现和新的感觉。经验告诉我们,好的作品具有常读常新的特点。初读《屋顶的月光》,曾有一种担忧,依旧是写乡土,作者会否重复自已?也许因为有先入为主的意念,浏览过后,感觉平平。几天之后,我以慢速度进行重读,印象则大为改观,新的感觉接连而来。我庆幸自已的耐心,险些误解了一部佳作。作者已经在超越自已,无论在题材或主题的开掘上,还是艺术技巧的经营上。语言的风格尤为突显。
中国是一个农业国,有数千年农业文明的历史。今天,中国正在经历一场历史上从末经历过的巨变,城镇化的浪潮席卷而来,乡土中国将很快为城镇中国所取代。但乡土永远不会消失,中华儿女血脉中的文化传统永远不会中断,文学的寻根索源永远不会停止。作为一个诗人,应该首先写出他最熟知的,最刻骨铭心的爱。李需选择了乡土,无疑是聪明的选择。他之所以让我们感动,是因为他对这块生养他土地的赤诚和理解。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心灵返乡。因而他应该属于诗意地栖居在这块土地上的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