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重:“苦味”的粮食

2014-11-22 01:31何晓琪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10期
关键词:刘恒生存宿命

摘 要:生存是人最原始的欲望,在《狗日的粮食》中,刘恒以曹杏花为典型,对处于生存困境的洪水峡村民与粮食的抗争进行了深刻的描写。本文试图从物质极端匮乏的生存空间,粮食抗争所带来的人性悲剧以及人不可破灭和挣脱的宿命色彩三个方面来探析《狗日的粮食》的深刻内涵。

关键词:刘恒 《狗日的粮食》 生存 粮食 宿命

我们没有力量否认粮食的分量,这始于生命的源发,是原始的欲望。但当粮食似乎荒诞地成为了把握人生死的掌舵者,我们褪去其他所有的生命色彩和更高的追寻去追逐粮食,以致于被其压垮。苦涩的生存困境和冷漠的人性便显露在放大化的原始生命欲求下,伴着宿命的悲歌,粮食也成了“苦味”的粮食。刘恒《狗日的粮食》带给我们的正是这种体验。

一、苦涩的生存空间

《狗日的粮食》以“粮食”为核心,描述了女主人公曹杏花与粮食抗争的故事。在刘恒的小说里,人和生存之间往往不能达到和谐,它总会偏向,总会失衡。人像被扔到了一个空间,一个无限放大动物本能,而忽略生命更高层次的需求和社会价值的空间里。由此透视出了生存的困境和对受困之人的悲悯。

洪水峡是故事的大空间,曹杏花一家则是突出的内核。在作者笔下,似乎这个地方的人都是浸泡在粮食困境中生存的,天宽买媳妇,他们记住的是“他背了两百斤粮食”,说到分地,把最远的两亩田地分给了天宽,队里食堂塌台,闹得饥荒轰轰烈烈,一块山药、一个南瓜、一个葫芦都成了矛盾的爆发点。当然,还有那个最后夺去瘿袋性命的购粮证。巨大的原始欲望像一张大网包裹着在这里生长的人,而曹杏花被编织在大网的中心。她是用粮食换来的——“他背了两百斤谷子”“瘿袋不碍生?”,曹杏花在踏入杨天宽的家中开始,就注定了要肩负与粮食抗争和生儿育女的职责。她其实是善良而可悲的,她的凶恶、伶俐仅仅是因为希望通过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一家;她会使尽一切的办法,采取各种手段,为争取一口粮食,让家人不再掉入饥饿的黑洞中。小说对瘿袋从骡屎中淘出的粮食有这样的描写:“一锅煮糟的杏叶上就有了金光四射的粮食星星,一边搅着舌头细嚼,一边就觉得骡儿的大肠在蠕动,天宽家吃的惬意”[1]。一方面是贫困饥饿的生活,一方面是近乎动物求食的满足,这种扭曲的知足惬意在小说的生存空间里让人嚼了满嘴苦涩。“明儿个吃啥?[2]”这是瘿袋生活的重心。

还记得《活着》曾给我们这样的思索:“人是为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3]”再看看《狗日的粮食》,内心猛地被狠狠地扎痛了——瘿袋展示的恰恰是一种把吃饭作为唯一的悲哀。人们说,人吃饭是为了活着,而人活着不仅仅为了吃饭。而瘿袋站在了其对立面,她为生存所做的抗争是活着仅仅为了吃饭的悖论。对瘿袋来说,“吃”不再是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而是她生命的全部——全部的生命追求、精神寄托和价值所在。进一步来说,瘿袋已经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而是被粮食异化了的瘿袋。粮食本是为人的生存而被生产的,但它又反过来束缚了人的生存,粮食在狭隘的生存空间里已经变了味道。

二、冷漠的人性悲剧

马斯洛提出的需要层次理论,把人的需要分为了五个层次,而对粮食的需要被置于最底层的生理需要中。当我们最底层的需要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再去追求更高的需要,便会出现混乱,人或许就不能得到正确的认知。《狗日的粮食》以直白冷静,近乎不带血肉的笔调描写出了在这种物质极端匮乏状态下人性的扭曲和泯灭,也颤动了那份对贫苦人民存有的同情,对人性悲剧的叹惋。

被辗转买卖了六次来到杨天宽家的瘿袋,是一个有残疾外形的可怜的农村妇女,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人们一丝一毫的关心,而是冷漠无情的争夺粮食的对抗。如此处境里,瘿袋因为家里分了远地,爬到猪棚上骂街,“句句骂的猪,可句句人不要听[4]”;天宽看家中山药丰收想接济叔伯兄弟,她却把山药封在地窖中;邻家靠院墙架起了葫芦架,瘿袋明知道邻居要划清领属,但还是把葫芦割了吃,“依旧是煮,然后骂也依旧[5]”。她为了粮食成了一个斤斤计较,甚至死皮赖脸的人。在粮食面前,仁义道德统统让道,瘿袋做出的一次次惊人之举,都像是把人们眼中道德判断踩在了脚下,一切都是自私的,为了生存的,她的尊严和价值为艰难的生存所遮蔽,能够活下来便是好的了。如此看来,瘿袋人性上的缺失像是有了无可厚非的意味。

瘿袋是粮食换来的,更是为粮食而死的。弄丢了购粮证,“瘿袋哭软了,一辈子刚气,不知哪儿积了那么多泪[6]”这里,五味杂陈:她是懊恼自己为什么辛辛苦苦劳累了大半辈子却栽在了购粮证上;她悔恨自己的大意,没有好好地保管好自家的口粮;没有担负好对天宽和家里的孩子的责任;但她也恨,她骂“狗日的粮食”!当购粮证找到了的时候,她才终于眼里放了光亮,怀着爱恨交织的心情离去。粮食从精神上掩埋了瘿袋本该有的道德观念,更从物质上剥夺走了她视为生命的购粮证,和她空洞的生命。

面对瘿袋,天宽、孩子和村民们有着让人寒心的悲哀。天宽生性软弱,受人欺凌,尽管瘿袋的到来为他挡去了这些,但他更在乎的竟是那男人不像男人,被老婆揪着耳朵的“坏名声”。以至于在粮证丢了以后,他会像变了个人似的扑上去无头无脸一阵乱拍,大巴掌在女人头上上弹来弹去,“好不自在”。他在宣泄,宣泄这对阻挡他挺起腰杆的粮食的愤恨,在长期的折磨下,良心的泯灭和人性的扭曲,让他忽略了妻子需要的宽慰和本应由全家承担的职责,变得冷漠无情。村民们对待天宽一家,有着隔岸观火一样的心理,他们是看热闹的一群,“乡人们蹲在夜里听,明白天宽家的男人又成了男人,把女人的威风煞了。半世里逞能扒食,活生生丢了口粮,这是西水女人的造化。天宽,往死里揍她。[7]”粮食争夺让他们没有了辨别善恶的能力,他们像是逮着了一个解恨的机会,甚至不带星星点点的情感,可悲的他们做着故事的看客,并没有觉悟到或许瘿袋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

粮食是死物,却折磨着活人,扭曲了善恶,淡薄了人情,冷漠得让人心酸。

三、沉重的宿命色彩

《狗日的粮食》中,刘恒寥寥几笔就尖利地勾画出了人的原始欲望与社会的伦理道德之间的各种冲突,这种冲突因人自身的撕裂而显得惊心动魄,没有血淋淋的场面,但是冷峻的笔调,简单的着墨却伴随了生命的沉重。那是中国人称之为宿命的东西。

在描写瘿袋去购粮的时候,有这样的一段“出村的时候,凡见她的人都觉得她气色不坏。过后人们才明白,凶人善相不是吉兆。”小说在这里有意挑明瘿袋的宿命。她是凶人,性格上的缺陷是导致她悲剧命运的一个支流;除此之外,还有外在的意外力量与人原始欲望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和刘恒《天知地知》中的李来昆以及《黑的雪》的李慧泉一样,瘿袋的生存图景和死亡结局都呈现出了同样的宿命色彩:个人的挣扎是虚无的,因为人挣脱不出原始的生命欲求,人总会被某种极端膨胀的原始力量所围困、毁灭。

生存的苦难、世人的指责没有压垮瘿袋,但可以看到为粮食而生的瘿袋没有在无所畏惧的渴求和攫取中坐实自己的人生,她的抗争输给了自己的宿命,死亡向她发出了呼唤;是宿命让瘿袋选择了自我终结,又或者说让她没有了多余的选择。《狗日的粮食》以瘿袋的悲剧透露着生命的沉重:无处不在的强大力量是与生俱来的,作为个体的人无论怎样都难以逃避,人在这种巨大的力量面前是孱弱并且不堪一击的。

《狗日的粮食》在一种悲凉的宿命意味的笼罩下,挥之不去的宿命就像风筝的线一样,总牵着人物的命运,使他们无法摆脱亦无处可逃[8]。瘿袋即便再是硬朗和倔强都逃脱不了宿命的永恒与生命的荒诞。她是道德和粮食的祭品,也是巨大生命欲求导向下宿命的牺牲品。

原始的生命欲望本来是人生存的动力,但挤压在严峻的生存的困境中,这种欲望却以极致放大的力量使人性扭曲变形,即便是一个命硬的人,最后还是走向了死亡。《狗日的粮食》中以逆向性矛盾交织反映了经历了饥饿和贫困后,人与粮食生死相依的情感,也寄予了刘恒对人即便积极挣扎也难以走出原始欲求掌控这一生命之重的悲悯。

注释:

[1][2][4][5][6][7]刘恒:《刘恒作品精选》,中国三峡出版社,1997年版,第324页,第326页,第321页,第326页,第328页,第328页。

[3]余华:《活着》,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8]黎安康:《宿命与孤独——论刘恒小说中的两种精神现象》,文学界(理论版),2011年,第12期,第40页。

参考文献:

[1]徐步军.从凸现走向遮蔽——刘恒小说中苦难叙事风格的演变[J].语文学刊(高教版),2007,(3).

[2]王睿.在宿命中反抗——浅论刘恒小说中的悲观与达观[J].青年文学家,2011,(18).

[3]刘友宾.刘恒小说悖论[J].文学自由谈,1989,(5).

[4]陈旭光.“新现实小说”的终结——兼及“后现代主义”在中国文学中的命运[M].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

(何晓琪 湖北武汉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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