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冬民
缅怀赤诚授艺的恩师
——记郭春阳与江苏青年京剧团
■白冬民
六十年代的江苏省青年京剧团,是省里剧坛的佼佼者,他们在沪、杭展演了戏曲《梁红玉》《卧虎沟》《柜中缘》《雁荡山》等剧,十分出彩。该团以精湛的技艺,火爆炽烈的武打翻跃技巧,博得行内外观众的褒赞。随之在南京人民大会堂公演的《杨门女将》,满台青春靓丽,勃勃生气,论其文武技艺个个可圈可点。连演数场,座无虚席,多次谢幕,欲罢不能。这是江苏京剧艺术事业的接班人!在他们艺术生涯绽放出绚丽色彩的背后,倾注着老师们大量的心血。他们润物无声,循循善诱,无私奉献。其中有位郭春阳老师,虽已离去很久,但他的音容笑貌却时常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他的事迹让我们深深地感激和怀念。
郭春阳老师1955年春来团任教。之前团里德高望重的苗胜春老艺术家曾略作介绍,他说:郭春阳13岁就在上海黄金挑梁挂头牌,诸多名伶为其配戏。首场压大轴他演《击鼓骂曹》,京胡大家孙佑臣为其操琴。郭春阳天生一条好嗓子,唱得韵味醇美,地道谭派。戏里“擂鼓三通”及《夜深沉》的鼓乐表演更是珠联璧合,精彩至极,倾倒众多戏迷票友,申报评其为京剧第一神童,正宗谭派须生。我们虽未谋面已有几分崇敬!
郭老师到青年京的最初几天,什么也没教,只是谈轶事拉家常,瞧练功听吊嗓。正式开课不是说戏,恰似上了一堂汉语拼音专题课,要求我们分清吐字的里外鼻音及清浊;要求懂得并掌握收音归韵的基本规则。原来他察觉我们大部分是苏州人,语音里夹杂着苏韵。青年京源自于苏州市少年京剧团,大部分演员是孤儿,这是建国后苏州市政府在孤儿院的基础上成立起来的少儿京剧团,是学演并举性质。别瞧他们年纪小,艺龄不低,在苏、杭、嘉、湖一带演出也很走红。曾在苏州开明大戏院演出《捉放宿店》,扮演陈宫的是尚在年幼的儿童小演员李光荣,台上的椅子嫌高,几次蹭不上,由“检场人”抱他上座,惹得观众欢心鼓掌。1954年少年京参加了全国慰问人民解放军的演出,之后就去北京在吉祥、天桥、民主等大剧场演出,他们以“小、巧、灵”的特点且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昂扬气势,受到京剧观众的喜爱和鼓励。中央内务部部长谢觉哉亲自设宴慰劳鼓励,对这一班后起之秀寄予了殷切的希望!
少年京回苏州不久,即调往南京市更名青年京剧团。这批演员可贵之处是有丰富的舞台实践经验。但因长期师资匮乏,学的传统折子戏很少。演员的四功五法基功也不够规范,不改变现状,会影响剧团的发展和演员艺术素质的提高。领导提出的要求是:“扎根补课,再严十分”。郭春阳老师经过思考,针对演员演技存在的薄弱环节,亲自进行指导,并把自己的拿手好戏逐个传授。他教的第一出戏《定军山》,指定所有文武生行一块学,意在培养文者兼武,武者亦善文的演员。第二出戏教的是《蜈蚣岭》,夯实好演员的“唱念做打”基础。此后交错传教《断臂说书》《三岔口》《打棍出箱》《恶虎村》《战太平》等文武剧目。五年间仅折子戏居然传教了18个。还排演了大型剧目《猎虎记》《将相和》《野猪林》《忠王李秀成》。并与李松鹤和汪闻鹤老师合作编导了现代戏《林海雪原》《边寨烽火》,系列神话剧《西游记》。1955年夏,在南京明星戏院接连演出十八场,场场满座,演员的演出热情大增,演技水平得到很大提高!
迎国庆十周年时,郭老师执导了武旦戏《梁红玉》,他是老戏新排,对艺术结构作了删繁增补,使武打的节奏明快,舞蹈紧凑好看。尤为精彩的是郭老师巧妙地把老生戏《骂曹》的鼓套样式融入梁红玉的击鼓之中,使之气势宏伟激越,激励着将士奋勇杀敌!此戏终于成为国庆十周年的献礼节目,并多次招待内外贵宾演出。多年以来,郭老师不畏劳苦,呕心沥血,为迅速提高演员的技艺,不惜一切,倾囊授艺。今天回想,令人感动!谢谢老师!
郭老师学识渊博,聊起戏艺,滔滔不绝,使我们受益匪浅,久久不忘。他常叮嘱我们,学习流派艺术切莫只求浮表,浮则假。不要刻意用大舌模仿马派;不可紧缩音量学余派;更不可逼成沙哑嗓音学麒派。学流派一定要结合自身条件汲取流派精华,丰富完善自己,不可糟蹋流派艺术!
郭老师深通京剧字韵,对字的运用很严谨。他反对乱用字的“喷口”,他说有的字不可以用“喷口”的,一喷就砸锅!举了一例,曾有一位演员台上唱《问樵闹府》中一句,“不觉来到贼的府门前”用喷口唱门字,结果成了脸盆的盆字音。当笑柄流传。
对待学习戏的目的,老师四字概括“学、会、好、化”。他总觉着我们学戏往往停止在前三个字,把重要的一环“化”字忽略了。他说“化”字的学问大也,用之得法,受益无穷。“化”在己身,演戏就鲜活,不刻板;化到新创作的剧目中,能增添丰腴养分;如不懈努力也许能化成流派新的剧目。
郭老师在教《坐楼杀惜》的间隙时,谈过眼神、气息在表演里的重要性。他说好演员必须有“会说话的眼睛”。说曾在上海看孟小冬演的《捉放曹》,陈宫对吕伯奢唱道“休怨我陈宫”时,侧身瞟了眼远去的曹操,接下唱“你要怨他”,配以频频闪烁的眼神传情,暗示着如家有不侧,元凶就是曹操。演来精彩至极,满堂喝彩!
郭老师教宋江与阎惜娇一节戏,他嫌我们眼里没戏,给我们演绎着,宋江桌上拿起阎惜娇新的绣花鞋左看右瞧道:“花儿好,样儿也好”,念到“它的颜色”刹时止声,眼光似利箭移至阎惜娇的脸上,续念:“不好!”眼神似刺,咄咄逼人。老师当年的示范之情,至今记忆犹新。
郭老师在排《猎虎记》解珍和解宝分头搜寻猛虎未果一节戏,作了个尝试:删去了道白,也不用图解式的程式动作,而是兄弟见面,用那般焦虑、沮丧、无奈的目光及长吁短叹来表演。这一尝试挺有意义,演出效果不错。郭老师觉着京剧外部表演的程式极丰富,相比内在表现技术较单薄。如果眼神、气息运用得当,表现人物的感情会逼真,感染力强。
郭老师对青年京演员关怀备至,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好则道好,不足也毫不掩饰地直说。有位演员要求演武生主角,他道多睡多练,把身子养胖点;见一位老旦演员喜欢阅读文艺理论书,他鼓励道:我看你台上演戏发展有限,勤看书日后可去考导演;他对一位武生演员说,你的武技表演挺优秀,就是声音中带有一点”雌“音,有悖于武生的阳刚气质,要重视发音的科学训练,音要自然不可憋气;另一位演员一心要唱主角,郭老师说,你把二路活儿演好了也是主角。郭老师言语率直、豪爽,毫不掺假,用心良苦,我们演员很愿意倾听、接受。
老师看过厉慧良三出戏《长板坡》《挑滑车》《嫁妹》,予以极高的评价,称赞厉慧良每戏都有绝招,且不重复雷同;每戏人物性格、气派也不相同,台上似演戏又似生活,艺术处理既有传统根底又有创新精神,是他多年来难得一见的出色演员,是高境界、高素养的艺术展现。
他也评论过有的所谓名武生,台上演戏,自我表现太浓,好摆谱,自始至终一付脸,贬之为“太平武生”。郭老师说会戏不等于真懂戏,演戏不等于会演戏。要我们不仅练功学戏,还须勤观摩,多比较,鉴别艺术的高低优劣,重视文艺理论学习,学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的知识及西洋音乐的发声法,对提高自己的技艺也会大有裨益,即使有了成绩依然要谦虚好学。
老师平易近人。简朴耿直,从不炫耀自己过往的成就。其实他早已蜚声艺坛,是位艺术品位极高的演员。文则擅演《击鼓骂曹》《战太平》等吃功戏;武则擅演《一箭仇》《拿高登》等气派戏。曾与名伶欧阳予倩、徐碧云在苏州开明戏院和北京中和戏院合作演出。十九岁组班“诚善社”领衔主演,得到了高盛麟、芙蓉草、姜妙香、裘盛荣等名伶的鼎力助演。李洪春老先生在其《京剧长谈》书里对郭春阳有番评说:“郭春阳有条好嗓子,私淑谭鑫培、余叔岩的剧目和唱法,给我拜师行礼后,开始学关公戏和武生戏,他的戏路很宽广,深受观众欢迎。”
郭老师对各种门类的文武生行戏,能会一百多出,从南天门到安天会,从拿高登到走麦城,以及部分花脸戏都能拿得起来。但他最见长的还是文武老生的骨子戏最为人称道。晚年退休患病在家,几乎足不出户。见我们前去探望,非常高兴,聊起戏来,思维依旧敏捷,兴致不减。他说当年演《拿高登》,自觉脑门不够宽阔,便贴了块硬纸板于脑门正中,勾完脸后,几乎变样认不出自己,活脱霸气十足的恶少。接而话题转至《铁龙山》的姜维“起霸”,他说此霸的出场架式凝重独特,背朝观众倒登场,表现姜维“夜观天象,沉于对战局形势的思考判断之中。”他说着说着,便将起霸完整地演绎一番,那时他已是七十开外的退休老人,怎不令人感动。老师一生爱戏迷戏,为京剧艺术,献出毕生的精力,是位受人尊敬和喜爱的京剧人。
1960年春,南京市青年京剧团调往江苏省京剧院成立三团,其艺术水平日见提升,他们肩负着京剧艺术承上启下、开拓发展的重任,在艺术成长过程中对曾经给予关爱、授艺的所有老师,我们深深鞠躬,感恩!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