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岩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故事因戏而开始,又因戏而结束。
掐指算算,崔大今年也70岁的人了。印象中的崔大仍然40岁的年纪30岁的模样,风流倜傥,唱得一腔好戏,喜欢和戏台下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挤眉弄眼,一时把这群山窝里的母雀们挑逗得春心荡漾。
自然,起初的我并不懂这些细节,这些细节是我长大后回忆起崔大时通过当时的情景总结出来的。那时我虚岁才8岁。
崔大的故事在我们镇上都流传,从崔大到崔二他的儿子再到崔三他的孙子,一直一直延续着。直至如今,可能也就如此了。要不呢?还能再出什么样的稀奇事?应该没有了。
崔大是徐水人,在徐水一个只有名没有名气的梆子剧团。他是怎么开始唱戏的,是怎么进入这个剧团的我们无从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我们只要知道他是一个唱戏的就行了。崔大在戏台上演小生,文小生,武小生他都演,也就是说他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加上长得眉清目秀,便有了讨好女人的资本。
至于崔大40岁以前讨好过多少女人,我不知道,我知道他的故事只能从我8岁,他40岁开始。
我们这个山窝里的小镇,穷乡僻壤,山高皇帝远,没有多少人会惦记。据爷爷说,已经有十多年没唱过戏了。突然间,就来了这么一个梆子剧团,开始在小镇的中心位置搭台。这可是镇上的大喜事儿,稀罕事儿。一时,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有空闲就跑去看剧团搭戏台。放学后,我也会急急赶到戏台看热闹,看景儿。
我便认识了崔大。崔大高高的个子,总是站在戏台的最高处,他往下跳的动作像孙猴子,一个跟头就会翻下来,帅极了,一点都不像40岁的人。崔大有时还会冲我们大喊:“小孩儿,来把地上的绳子给我拿一下。”于是男孩子们都抢着给他拿绳子,我不去抢,我是女孩儿,矜持地在一边看。
戏台搭完就开始唱戏了,崔大一化妆一点都不像他了,我还是能看出哪个是他。台下的大人对他的功夫是一片惊叹之声,我虽然听不出他唱的怎么样,我还是非常喜欢看他的戏。有道是会看戏的看门道,不会看戏的看热闹,我看的就是热闹。
剧团的人白天在戏台旁边的白云小店吃饭,晚上就住在白云小店。住了没几天,大家就开始议论白云小店的小凤仙和崔大好上了,还在一起睡觉。我当然不懂睡觉是什么,只管听大人们说如何如何的。大人们说崔大和小凤仙好的那种程度我是分不清的,我才8岁,还很简单,尤其在那样一个远久的年代,只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小凤仙其实就是个服务员,挺漂亮的,我记不清她18岁时的模样,她28岁时我见过她,依然有着吸引男人的神韵。小凤仙不是我们镇上的姑娘,是店主的一个亲戚,人长得好看手也巧,每样菜都炒得色味俱全。白云小店也因小凤仙的存在做得风生水起。
那戏一直唱了半个月,在我印象中,那半个月是我们小镇最热闹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戏,台下的人多得像我这样的孩子根本看不到,得挤到戏台的最前面去看。什么《杜十娘》《白蛇传》《大登殿》之类的戏全是那时候记下来的戏名。
半个月后戏唱完,剧团把戏台拆掉,走了。大人们茶余饭后还会滋滋有味地回味畅谈一下戏的内容,对于我,我不喜欢戏,只惦记戏里像猴子一样的崔大,像现在的人崇拜大明星一般,崔大是我的偶像,我想什么时候我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崔大再也没出现过,一直到现在。
我18岁高中毕业那年,一个和崔大有着亲密关系的孩子成了我的学生。高中毕业我在小镇上当了一名代课老师,某日,校长把一个叫崔学成的10岁男孩儿带给我说,是刚转过来的一个学生。天下姓崔的有千万个,我并没有把他和崔大联系到一起,崔大那时已经在我脑子里消失多年了。
后来我了解了一下崔学成,他说他是从徐水转过来的,他爸爸来小镇当司机,妈妈来给司机们做饭。这与崔大也关联不上。是一次音乐课上,崔学成唱了几句河北梆子我才突然间想起崔大的。我问崔学成:“你跟谁学的唱戏?”崔学成答:“我爷爷。”我再问:“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他再答:“崔大。”我还问:“你爷爷是在剧团里唱戏吗?”他还答:“我爷爷40岁以前唱过戏,后来就不唱了,在家养牛。”我又问:“为什么?”他回答:“老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再问了,我敢确定,他就是崔大的孙子,我暗地里叫他崔三。
再某日,雨天,我见到了崔三的妈妈拿着雨伞来接崔三。这个女人走到教室门口收起雨伞说:“老师,我是崔三的妈妈。”我惊讶地瞅着她,一个如此有丰韵的女人,一个如此眼熟的女人,却没敢问。第二天我婉转地问崔三:“崔学成,你妈妈长得真漂亮,叫什么名字?”崔三骄傲地回答:“我妈叫凤仙。”凤仙?难道是和崔大一起睡过觉的小凤仙?当然这句话我不能对崔三说出来。回家对母亲说起此事,母亲也一团疑问。母亲告诉我,崔大孙子在你的班里上学,这样的事不要问了,你是老师,不能乱讲话,会有损老师形象。我明白母亲,她不是一个多嘴的女人。
这事母亲和我不多嘴,镇上多嘴的女人有的是。被遗忘十年的崔大又重新被人们拾起,议论起来。久而久之,传到我耳朵里的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这样的:崔大其实并没有睡过小凤仙,是觉得小凤仙很好而想让她做儿媳妇的,当他带回去让儿子一看,儿子立刻喜欢上小凤仙,最终,崔大完成了他的心愿。另一个版本比较龌龊:说是崔大睡了小凤仙,小凤仙喜欢上崔大,然后不离不弃,崔大走到哪儿小凤仙追到哪儿(这个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小凤仙是在崔大的剧团走了一个月后离开小镇的)崔大毕竟是有家有室的人,又比小凤仙大那么多,没法摆脱也为了不闹出是非,只好将她赠送给自己的儿子,不知内情的儿子看到漂亮迷人的小凤仙当然喜欢,就娶了。
这关于崔大和崔二的故事就这样在小镇是蔓延开来,当然,崔大的儿子不叫崔二,叫崔卓鹏,是我在心里这样称呼他的。崔大是爹,崔二是儿子,崔三是孙子,这样对我来说好区分他们三者之间的关系。
我不想去追问这两个版本哪一个正确,其实哪一个正确都无所谓,就是小凤仙嫁给了崔二,成了崔大的儿媳妇,之后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孙子叫崔三。无论以前有多少故事,故事再有多精彩,都过去了,生活总得有个新的开始。endprint
按说无论崔大和小凤仙的故事有多少个版本,都不会传到崔二的耳朵里。这小镇上虽然人多眼杂,可这样的事儿谁都得看个场合,有个眼色。再说了,崔二是给小凤仙以前开白云小店的亲戚开车,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也不会太肆无忌惮。要说白云小店的店长,现在可了不得了,挣足了钱,卖了六辆大卡车,在小镇上也算是个大人物了,谁敢得罪呢。
据崔三说,他妈妈肚子里又有了个小弟弟,再过六个月就要生出来了。说出这话,崔三还在我跟前翻了一个跟头,那动作,活脱脱崔大的一个翻版,真不愧是崔大的孙子。我想,崔大应该很喜欢这个继承他优良传统的孙子。不料,又过几日,崔三告诉我,他妈妈肚子里的小弟弟没了,是爸爸弄没的,爸爸和妈妈打架,用大脚蹬在妈妈的肚子上,小弟弟就没了。
什么状况?崔二竟然敢拿脚蹬在孕妇的肚子上?这算是家庭暴力吧。崔二怎么能这样?他也不想想眼前那个女人是自己的老婆,是崔三的亲娘,他怎么也不为崔三想想?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热血女青年,有几次我冲动得想跟崔三一起回去跟崔二理论理论。
我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去跟崔二理论。我算什么?只是一个老师而已,教好崔三是我的职责,他家的事我不能多此一举。后来,我认定我不去管是对的,否则我也会被崔二的事情闹得不得安宁。
崔二有外遇了,外遇不是别人,偏偏是我的表姐。这件事是真是假我是在多年以后才确定的,当时只相信是谣言。
表姐是个结了婚的人,她娶了个上门女婿,这个上门女婿也是我们镇上的,叫小六,弟兄多,家里穷,和表姐早早订了婚,二人到了20岁才结婚。表姐结婚三年都没生出个孩子,姑妈一提起这个就唉声叹气。怎么说呢,家丑不可外扬,不是表姐生不了孩子,是表姐根本不肯和表姐夫同床。这也许怪不着表姐,表姐在婚前已经很明确不喜欢那个叫小六的男人了,她说不想娶上门女婿,想把自己嫁出去。姑妈一听害怕了,不娶也得娶,你不娶我就死给你看。这不,上门女婿是娶回来了,表姐不和人家上床,姑妈自然抱不上孙子。这家丑已算丑的了,又听说表姐和人家有妇之夫勾搭上了,这个有妇之夫还是崔大的儿子崔二。
姑妈觉得丢人丢到家了。我不信,只是单单听她们说表姐跟着崔二去跑了一趟车,怎么能下定义表姐和崔二有了那层关系呢?我想找个机会问问表姐这是不是真的,谁知还没等我问,表姐就失踪了,留了一张字条:别找我,我不会死的,只是想离开家。
姑妈守着我的父亲母亲委屈地哭了一场又一场。
我不信的原由还有一个,表姐离开小镇了,崔二没有离开小镇,崔三还在我的班里上课。崔二的妈妈小凤仙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她还在给那些司机们做饭,偶尔还会来接崔三回去。只是自从崔二和表姐的关系在小镇上传得风风雨雨后,小凤仙对我也显得很冷淡,不像以前那样见到我总叫声老师。她每次拉起孩子就走,一句话都不说。
不久,崔三不来上课了,也没人前来说一句什么话。作为老师,我得负责,我找到崔二开车的那家问,崔二正好在。崔二说,崔三跟他妈妈回徐水老家了,不会再来了。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转身就走,走出去又转过身来想问崔二一句话,话没说出口又被我咽了回去。我想问他,我表姐和他到底有没有那层关系?我表姐到哪儿了他知道不知道?他看了看我犹豫的神情,问我:“没什么事儿吧?”我赶紧笑着答:“没事儿。”
再过了一阵儿,崔二也不在小镇上开车了,走了。小镇上又连续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什么大姑娘偷情怀孕啦,外遇离婚啦等等。当然还有别的事情,不过,这样的艳事总是容易被传播。随着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越来越频繁,表姐和崔二那点风流韵事已经随风而去,也没人再当回事。表姐夫在家坚持了几年终究坚持不住了,到法院递交了离婚起诉书。姑妈理解小六,没说什么。我敢保证姑妈真的不知道表姐在什么地方?甚至是死是活都无从知道?
表姐夫在律师的建议下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寻人启事上写,他已经起诉离婚,希望表姐看到能到场。这刊登寻人启事本来就是一个过场,我们并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表姐能因一张报纸突然出现。结果总是出人意料的,表姐到了。他和小六怎么在法庭上离婚的我们没有看到,离婚后表姐回来了。她人瘦多了,却多了女人的韵味。姑妈打了她几拳头,哭着说:“死丫头,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也没个音信,我还当你死在外头了呢。”表姐也哭,她说:“娘,我不想连累你,所以我走了。”姑妈问:“难道你和崔二是真的?”表姐答:“是真的,我喜欢上崔二,有了他的孩子,所以才逃掉的。”这时的姑妈也没太多的怨恨了,大概她早已经料到这个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总比女儿没了强得多,姑妈又问:“那孩子呢?”表姐答:“在保定,我和崔二租着房子住。”姑妈再问:“那小凤仙呢?”表姐答:“在徐水,崔二已经和她离清了,房子孩子归小凤仙,崔二光屁股出来了。”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不管是对是错,姑妈和我们大家都默认了。表姐离婚第二天,崔二就带着表姐的孩子回来了,那个孩子我就叫他崔四吧,长得虎头虎脑,已经3岁半了。姑妈看到了孩子任何怨言都烟消云散。
表姐和崔二光明正大地拿了结婚证。多么具有戏剧性的色彩,表姐竟然成了崔大的儿媳妇。崔大,童年那个唱戏又翻跟头的人,他竟然成了我的亲戚。我内心很想再见他一面,看看崔大到底成了什么样子?表姐说,崔大已经成了一个小老头,天天守着一堆牛挤奶,和当初唱戏的崔大已挂不上边,我见了也不认识。
后来,小凤仙居然又回来了,这时的小凤仙可不是原来的那个小凤仙了,她疯了。小凤仙来我们小镇上的时候,我们镇上正好又请来了一个河北有名的梆子剧团,小凤仙居然跑到戏台上要脱自己的衣服。看来她真的是疯得不轻。剧团走后,小凤仙就在我们小镇上满地地疯跑,还边跑边唱着河北梆子里的戏词。也有人看她可怜,会给她一口吃的。最多的时候我是想到崔三,我是崔三曾经的老师,他曾经是我的学生,我很惦记崔三。父亲不要他了,母亲疯了,崔三他现在在哪儿呢?是不是很可怜?
我是在表姐那里找到了答案,崔三不见了,和小凤仙走失了。表姐讲,崔三不是崔二的孩子,是崔大的。小凤仙那时怀了崔大的孩子,不依不饶跟到了崔大的家里,崔大老婆知道了此事,怕丢人,就想给小凤仙一些钱打发她走。小凤仙脾气倔,赖着不走,说什么都要把孩子生在他家。为了顾大局,掩耳目,崔大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让他嫁给儿子崔二。崔二看到小凤仙甚是喜欢,就娶了她。
这一段故事和以前传说中的第二个版本基本相似。下一段就与崔三来我班里读书扯上了关系。崔三曾经对我说过,崔二把她妈妈肚子的弟弟给蹬掉了,那是因为那时候崔二已经听表姐向他透露了小凤仙和他爹崔大的关系。崔二不相信,逼问小凤仙,小凤仙被逼无奈,就告诉了崔二实情,才有了崔二蹬她肚子的举动。表姐和崔二的事情被大家公开后,表姐为了和崔二生下他们的孩子,被崔二带到保定租房子住了下来。事实上,他们一直过着夫妻一样的生活,而小凤仙和崔三一直倍受冷落。小凤仙带着崔三回到徐水老家,婆婆却冷眼相对,逼着她赶快走掉。崔大已经老了,没有多少力气维护她和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老婆的威逼行动。小凤仙就这样把家里的房子低价卖掉,带着崔三走了。
再后来的这一段,表姐也说不清,据说是小凤仙带着儿子出去,在一个火车站把儿子走丢了,她找呀找,怎么也找不到了,回到徐水也没有找到儿子,小凤仙就疯了。
这一段又一段的故事,我听得是惊心动魄,寒风刺骨。
小凤仙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死去了。她不是被冻死的,她是摔死的。那个冬天,离我们小镇5公里的路庄唱戏,小凤仙去了,硬是爬上人家的戏台,谁拽也拽不下来。后来,她就自己甩着袖子唱着戏摔了下来,头着地掉在一块大石头上,当场就死了。当时,大家通知我们镇上小凤仙的亲戚,他们也不想管了,说小凤仙是和他们几杆子都够不着的亲戚,小凤仙又没有父母,村里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找个地方埋掉算了。
崔三终究也找到了,却也是一具尸体,死在了保定市的某个小桥边。公安人员无从破案,却拐弯抹角找到了表姐和崔二让他们去认领尸体。表姐犹豫不决,姑妈说她,崔二和小凤仙能落到如此地步,你是逃脱不了干系的,不管崔三是谁的孩子,他姓崔,都是崔家的,你既然是崔家的媳妇,就应该把孩子的尸体认领回来,好好地葬了,别让孩子死无葬身之地。
这次表姐和崔二听了姑妈的话,把崔三认领回来,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木,葬在了徐水老家。听表姐说,她的公公崔大看到崔三时表情复杂而又冷漠。她的婆婆说,自从不让崔大唱戏了,他从来没笑过。
一切都是因为戏而开始,戏如人生。
人生如戏。应当慎行,应当珍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