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花园:保护与修复新概念

2014-11-19 09:11丘濂尤帆
读者欣赏 2014年11期
关键词:彩画刘畅古建

丘濂+尤帆

1999年,美国世界建筑文物保护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来故宫考察,希望寻找到一个合适的项目,在古建筑保护和修复领域与故宫开展合作。“第一次进入乾隆花园里的倦勤斋时,我惊呆了,这里就像一个‘时间胶囊,那些精美的室内装饰和家具只是陈旧破损且布满灰尘,形制却没有大的改变。保护和修复工作看起来充满了挑战,而一旦完成就可以积累丰富的经验。”基金会的副总裁伍子兴回忆说。

以倦勤斋为起点进行合作,成为故宫和基金会之间一拍即合的决定。2008年,倦勤斋修复完成后,双方又将合作推展到整个乾隆花园,预计到2020年工程才能全部结束。

一块漆纱的思考

2002年,故宫开始了自清帝逊位以来规模最大的修缮工程,计划会一直持续到2020年。“故宫大修是进行乾隆花园项目的背景,但这种大修是从瓦、木、油、石等几方面来做古建筑外观和结构上的修缮,并不涉及室内装修。乾隆花园合作项目的意义在于,我们将依照这次经验制定出一个故宫古建筑内饰修缮的规范标准。故宫像这样大规模地、精细地做室内修缮,还是第一次。”项目中方负责人、故宫古建部副主任王时伟介绍说。乾隆花园的项目一共牵涉古建部、宫廷部和科技部3个主要部门,古建部主管工程规划和管理,所以承担了大量协调和统筹的工作。

与预想的不同,在拆解下那些残损的文物后,项目组不是立刻去寻找那些有修复古物手艺的匠人,而是先向参与人员说明工艺的运用不能和保护的初衷相违背。“我们称它为保护和修复项目,不是一个单纯的修复项目。”一位叫刘畅的项目工作者强调。他是清华大学建筑系古建保护方向的副教授,也是美国世界建筑文物保护基金会中国事务代表,曾经在故宫古建部任工程师。

刘畅带着记者来看铺在工作台上的一块残损的漆纱,来自符望阁内部的隔扇。“看到它你会想到什么?是仅仅找一个还会这种工艺的人把它给补上,然后再去复制一些,安装到已经完全没有窗纱的隔扇上吗?我们看到它,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这就分成几个步骤,首先是清理,它可以是物理的清理,比如用一种压力很小的吸尘器来吸;或者化学的清理,用可挥发的溶剂,清理走脏东西的同时溶剂也不会残留在上面。清理之后,就要加固,接着再来补全。无论是加固还是补全,都有一种可逆性的思路在里面,将来一旦找到了更理想的加固材料,发现了更成熟的制作工艺,是不是很轻易就能把我们现在做的给拆下来?”

因为要合理保护,所以对文物本身的前期研究就格外重要。文物在送去给手工艺人进行修补和试制前,都要经过精细的分析,详细记录下工艺的信息。这块漆纱在取下来做文物分类的时候还被认为是块绣品,直到拿上工作台仔细端详之后才发现它是另一种工艺。每一件漆纱,都是先在一种叫“罗”的织品上面刷漆,然后贴上金箔压平。上面的纹饰是在漆纱的表面贴剪纸花纹,其上再刷漆洒金,最后用朱红色颜料细致描绘图案纹理。“我们肉眼都没能发现纸的存在,因为它太薄了,都可以透出底下的窗纱,直到拿到显微镜下进行成分检测。”乾隆花园项目组组长、古建部工程师李越补充说。由于几块隔扇的漆纱都不存在了,这块保存完整的漆纱后来交给了苏州一位漆艺大师来复制。“攻克了许多技术难关,比如朱砂颜料如何附着在金箔上,她分别用了鸡蛋清、鸭蛋清、鹅蛋清混合颜料来做调试,最终发现鹅蛋清的颜料着色能力最强。但现在用的纸还是太厚。于是我们就出了一种备用方案,如果实在不能达到和当时一样的程度,我们宁愿在空缺的地方把一件扫描的图片放在那里,告诉观众现有能力的局限性。”

“为什么要强调保护的观念,就是因为这些遗存里所携带的历史信息相当丰富。”刘畅说,“在故宫,保护现状并不乐观,可能哪里动工之后原有的一切就荡然无存了,留下的是一种崭新的面貌。”让刘畅感到遗憾的是2008年奥运会之前太和殿那次外檐彩画的修缮。“外檐彩画是1959年时的彩画工人来描的,这批工人都是民国时候学的手艺,不同于清末的老师傅。外檐彩画的纹饰图案完全模仿的是清朝中期太和殿内檐上的彩画,可是配色却有很大的区别。这是由于清朝中期以前彩画上色随意,到后来才形成一个固定的上色口诀。当时我和院里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在是否保留外檐彩画上有不同意见。我认为这是关于上色规律的一个有趣的实例,应当保护下来。但故宫有个标准,1911年之前的规定为具有文物价值,1959年属于新的历史时期,因此保留这个阶段的作品的意见就没有被采纳。”

保护文物,还意味着要隔绝对它们不利的因素,来延长文物自身的生命。“如果有一个好的环境,甚至不需要修补,只是加固,这块漆纱就可以继续保持现有的状态一二百年。我们想通过这个项目来表达,有时能够保留下文物原状,比给子孙留下一个仿制的四不像的东西价值更高。”刘畅说。考虑到北京近些年的空气污染状况,美国专家建议在倦勤斋里安装空气三级过滤系统,这种装置以前只用在手术室或者实验室中。“倦勤斋里还同时装有温度和湿度的调节设备,到了符望阁,我们决定只控制湿度,放弃对温度的调控,因为温度和湿度是成反比例的关系。我们通过两年来对符望阁内温、湿度值的追踪,发现那里的温度是达到要求的。接近30℃的温度人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但是对里面几种材质的文物不会有太大影响,所以只需要做到不让湿度超过60%。”

“以往修复文物,往往是拿来就修,修之前没有太多的思考。”一位科技部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现在的做法是在文物保护的框架下,经过有科技辅佐的大量调研和不同方案的论证,再提供一个相对合理的解决办法—这种观念和技术,是在合作项目中美方专家团队的主要贡献。

在倦勤斋的修缮工程进行当中,合作双方曾进行了一次激烈的讨论—关于倦勤斋大幅通景画背后的那层衬纸的选择。这层纸托的结实程度决定了通景画保存时间的长短,人们也把这层纸看作画的命根子,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命纸”。“因为通景画太大了,破损的地方比较多,故宫科技部裱画室的工作人员担心修复太慢,绢质地的画会变干,就建议是否能够把这层‘命纸也做成绢的,这样就不需要逐一补全那些窟窿,两层绢贴在一起,在下面那层绢上来做接笔就好。”刘畅回忆说,“这种做法违反了文物保护的‘可逆性原则,一旦粘在一起,绢就很难像纸一样揭掉,所以没有通过。美国专家也提出是否可以用日本纸或者西方的纸代替,但综合了纸张质量检测的各种指标,我们还是决定使用中国的桑皮纸。”endprint

推广的可能

倦勤斋的工程从2001年底进入调研,到2008年彻底竣工,前后共花费7年时间。不到200平方米的面积,投入的资金达到210万美元,核算下来,每平方米的花费是1.5万美元左右。而要在2020年前完成接下来全部乾隆花园的保护与修复,预计需要花费2500万美元。这一连串的数字也使它成为紫禁城内一个精品修缮的典范。随着工程取得阶段性完工,疑问产生了:乾隆花园项目所积累起来的经验,将得到多大范围和程度的运用?

由美方带来的科技已经在故宫日常对文物的保护和修复发挥了作用。在科技部装裱工作室,在技术人员的电脑里存储着原画作颜料分析的资料。“这些数值能告诉你颜料成分的构成,通过什么样的搭配能得到一个近似的颜色。”杨泽华说。同样由这种显微技术支持的检测方式也用在了对涂料、壁纸和家具的分析当中。来自科技部环境工作室的工作人员还在对更多建筑内部的温度、湿度进行跟踪,以确定那些建筑里到底需不需要温、湿度的控制设备,数值将来设定在多少合适。曹静楼带领着科技部的同事们,对一些引进的技术进行了本土化的改良,以确保能够以低廉的价格来大规模使用。“在修补通景画时要把画反过来操作。为了保护画面,反过来之前得在画面上刷一层糨糊,再盖上一层纸。美方带来一种海藻胶,来代替糨糊,因为海藻胶的胶性小,水溶性好,容易清理。海藻胶进口很麻烦,我们就自己研制,去市场上找各种海菜来试验。最后我们的海藻胶完全去掉了盐分,比他们提供的品质又有所提升。”

故宫方面则通过乾隆花园的修缮,对乾隆时期的手工艺进行了再认识和再发现,并为其他宫殿的修缮搭建了一个可以延续的手艺人网络。乾隆花园项目中的书画修复工作全部由科技部的书画装裱科来完成。“书画装裱方面,故宫本身很有优势。这和故宫丰富的书画藏品有关,也有它的历史原因。1953年,国家文物局从上海、苏州那边调来一批‘南裱的大师,到我这里,就算传承的第四代了。”杨泽华解释说,“倦勤斋通景画的修复完成,对我们来说是个里程碑式的事件。以前的我们基本都修卷轴,不涉及前面的揭取和回贴的过程。故宫未来要增大开放面积,我们的工作重点就转移到了文物原状修复,修复完不是放进库房,而是要让它复回原位。”

故宫也和社会上那些掌握濒临失传技艺的手艺人建立了长期的联系,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带来了出路。“手工艺的失传有它自身的原因。桑皮纸在过去主要是用来糊窗户的,因此强度大、耐用的桑皮纸,现在人就没有这个需求了。我们在这家作坊重新恢复了这种技艺,因为它在古建保护领域用处还很广。除了故宫,颐和园、恭王府都陆续来这家作坊订纸张。这种桑皮纸会广泛用于这些建筑里墙的背衬。”曹静楼说,“还有一种手工艺,由于当年是为了满足皇室奢侈的需要,它的传承脉络还在,现在只用于一些日常化的生活用品中,竹丝镶嵌就是。”如今71岁的何福礼说,由于他参与了故宫的修缮,由此带来的名气也缓解了手艺传承的困境:“竹编太难学,而且很辛苦,之前几个徒弟都改行去开店铺了。参与修缮后,有3个大学生找到我要和我学手艺,他们都有自己的工厂。我自己也开发了有竹丝镶嵌装饰的家具,市场反响不错。”

“无论是移植科学技术还是重拾传统工艺,它们的前提都是我们能具有一个和国际接轨的文物保护和修复理念。就像对于通景画内衬桑皮纸的讨论,第一个问题是要用纸还是绢,第二个问题才是到哪里去找桑皮纸。”刘畅说。基于这样的考虑,倦勤斋的工程开始后不久,故宫就和美国基金会合作成立了“家具与内檐装修保护培训中心”,其中重要的课程就是关于文物保护和修复的伦理。第一期的学员是来自古建部、科技部和宫廷部的工作人员,培训期为3年。“现在,所有参与过培训的人都树立了这样的意识:大到一座建筑,小到一片窗纱,面对文物时先要进行调查和研究,搞清楚其历史背景和蕴含的信息;修复前提出详细的书面计划,保证文物修复的长久性和可逆性。”刘畅说。但“明了”和“做到”是两回事。“这里面有时间成本。这个时代做决定太快了,这是文物保护的不利因素。”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4年第33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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