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与包法利夫人的追求与毁灭

2014-11-17 08:52刘颖
山花 2014年16期
关键词:包法利艾玛夫人

刘颖

尤三姐与包法利夫人作为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形象,历来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本文运用平行研究的方法从自我认同的角度将二者加以比较,探求尤三姐与包法利夫人不顾世俗传统、寄希望于自己突破束缚女性的牢笼、追求自由却走向死亡的内在深层误区,分析她们不正常的自我认同之建构历程,以及异化导致最终毁灭,由此关照当下女性的自我认同建构,引发深层思考。

在漫长的人类生存和发展的过程中,“妇女作为社会成员和男人亲昵感情的客体所应有的真正的人的价值长期受到恶意的损害、破坏和贬低”。女性在不平等的两性关系中苦苦挣扎,寻求解脱。同时,女性在追求自我解放的主体选择中,不可避免地受到漫长的男权统治历史积淀下来的集体无意识的困扰。有别于奥斯汀笔下的在智力和精神方面表现出高度自信和独立的女性形象,《红楼梦》中的尤三姐与《包法利夫人》中的包法利夫人在对人生的自弃状态下,高扬个体的生命意志,向世俗的伦理道德发起挑战,却终不能避免被毁灭的厄运。本文试图从自我认同的角度来探讨她们的追求与毁灭,并从中获得启示。

自我认同的建构

自我是不确定性与紊乱的结合,自我的认同假定了反思性知觉的存在。“自我认同并不仅仅作为个体动作系统的连续性的结果,而是在个体的反思活动中必须被惯例性地创造和维系的某种东西。”简言之,“自我认同是个体依据个人的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可见,个人经历对自我认同的建构是至关重要的。遵循这样一种思想,我们先分析尤三姐与包法利夫人的成长之路。

《红楼梦》中并无尤三姐成长的叙述,她的故事几乎无关其他叙事脉络而独立存在。尤三姐在第六十三回正式出场:宁府的大老爷贾敬殡天,尤氏太忙将继母尤老娘接来操持家务,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儿随之走进读者眼帘。贾蓉飞马回家“看望”两位姨娘,曹雪芹安排了四处“笑”,将他的流氓嘴脸刻画得淋漓尽致。尤老娘的一席话,更是挑明了尤三姐姐妹二人长期以来同贾珍兄弟父子一干人“不妥当”的关系。尤三姐所处的时代虽有反贞操观念的呼声,但毕竟是极少数,女性仍处于男权社会的掌控之下。跟随母亲改嫁尤家的尤三姐,本来地位卑微,更因经济上的依赖被迫出卖肉体,成为供人玩弄的“粉头”。她失去的不只是贞操,还有作为一个正常女性的权利。

在成为包法利夫人之前,艾玛是田庄主卢奥老爹的女儿,十三岁被送入城里的修道院和贵族少女们待在一起。艾玛在修道院里偏离了正常的心理发展轨道。“多愁善感,而不倾心艺术;她寻求的是主观的情,而不是客观的景。”消极的文学著作、反映情欲和享乐的画册,深深毒害了艾玛的心灵,沾染了贵族感官享受的习气,却无法步入贵族世界。她渴望有个男人出现带来刺激,却只等来了老实呆笨、没有见识的普通医生夏尔,成为了包法利夫人。“对于夏尔来说,宇宙的范围并不比她的丝绸衬裙大。”而艾玛在见识过了子爵的舞会后,开始竭力想象身穿燕尾服、脚踏长筒靴,却无缘相识的那个丈夫。

无论是尤三姐还是包法利夫人,面对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反差,她们缺乏“善意的自我关注的热情”,情感道德上感到“空虚”。尤三姐悔恨自己金玉一样的人白遭玷污,艾玛更是终日比对虚幻和现实的距离。短暂闭塞、畸形发展的个人成长经历无法建构正常、稳定的自我认同感,她们感受不到“能反思性地掌握的其个人经历的连续性,不能在某种意义上与他人沟通”。“理想自我”是自我认同的核心部分。尤三姐与艾玛对自我的否定使她们不能用充分的自我关注去维持“活生生的自我感”。在自我认同的存在问题与个体自身所“提供”的个人经历的脆弱性质紧密联系下,尤三姐与包法利夫人作为本体不安全的个体,建立起了一种非正常的自我认同感。“这种感受设定,自我的生动自发性己死去,己成为无生命之物。”

追求下的异化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指出出走女性的最终结局——“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的尖锐再一次切中要害,经济是女性出走失败的一个重要屏障,失去它,就失去了获得理想的资本。尤三姐仅仅是“心”出走了,她的“人”还是受着贾府的供养,而她出走的心依然寄托在男性身上,不过是远离贾府的另一个男性而己。艾玛也是同样,所以当她下定决心身体和心灵要一起出走时,因为另一方的中途放弃,她依然困在原地。对男性在经济和精神上的双重依附,在她们身上同时存在。缺乏独立性,必然会在自我认同的建构中难以找到平衡点,必然带来恐惧、不确定性和安全感的缺失。加上“爱情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最深沉的冲动”。我们看到,尤三姐迫不及待地由堕落走向婚姻,包法利夫人不幸地从婚姻走向堕落。

“人们常常试图通过回顾过去、传统和权威来证明自己存在的正当性。”而这种回顾只会给尤三姐以毁灭性的打击。年幼的尤三姐,长年处于被供养的地位,过早地品尝到人生的艰辛,终日面对的是公子哥儿的玩弄。这样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在贞操与尊严双重丧失的情况下,人性的压抑达到令人难以承受的地步。在贾珍、贾琏的调戏之下说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畅快淋漓的豪言壮语“这会子花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唬得贾珍酒都醒了,一时没了主意。尤三姐拿他弟兄俩嘲笑取乐,“竟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尤三姐一改往日默默忍受的态度,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疯癫、放纵自我、恣意妄为,犹如惊涛骇浪,令人瞠目结舌,体现出分离状态下个体企图超越危险及获得安全的渴望。“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尤三姐的自主择夫是公开对封建伦理纲常的大胆挑战与叛逆。然而,她对一个几乎是素昧平生,仅在五年前有一面之缘的柳湘莲念念不忘,只是因为柳湘莲的与众不同,带有一定的盲目成分和女性挥之不去的“英雄情结”。尤三姐几近癫狂的行为,是她免遭外界伤害的“防护甲”;渴望与柳湘莲结合,则是她迫切需要归入正途的“保护壳”。两者构成了尤三姐主要的情感支撑,表征着尤三姐内心潜藏的深层恐惧,无法成为把握未来的有力手段,一旦这种依附链条“断裂”,希望之塔便会顷刻间崩塌。非正常的自我认同导致的分离状态的激化,促使她不顾一切想要去抓住这尘世间最后一点希望。endprint

包法利夫人的追求处在角色的不停转换之中。由于缺乏社会经验,她无法辨识世俗的丑恶。对于罗多夫而言,“艾玛和所有的情妇一样,新鲜的魅力和衣服一同脱掉之后,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单调的热情,没有变化的语言”。对于莱昂来说,“艾玛不过是所有小说中的情人,所有剧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诗集中泛指的她”。艾玛的追求,体现了女性理想实现的一种方式——理想的转嫁与寄托。她将全部理想和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丈夫的平庸无能让她失望。于是,她又把理想转嫁到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希望能够生下儿子来弥补自己是女性而得不到自由的遗憾。女儿的出世使得“她头一转,昏过去了”。对现状的不满支配着艾玛一次又一次寻求理想的转嫁和寄托。艾玛由农家少女到乡镇医生的妻子,到小贝尔特的母亲,再到罗多夫和莱昂的情人,最后成了一个负债人。她在其自我认同和特定社会场合中的“表演”之间难以保持清醒,从而产生严重的错位,越来越看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最终只剩情欲和折磨精神的痛苦。

尤三姐与包法利夫人产生的病态的分离感和错位感,来自于自我认同的深层误区,是在天平严重失调的男权社会下不甘心被埋没,想要追求自由生活的女性孤军奋战的同时无法真正摆脱世俗道德的结果。休止符前生命最后一个强音是死亡。

异化后的死亡

对于以展现人的生命尊严和价值为己任的文学作品来说,死亡的悲剧结局有无比震撼的效果。“死亡是文学审美的要津。”“寻求则是这类死亡叙事的目标,寻求从生到死,从世俗到精神,不断地寻求灵魂的安宁。”

尤三姐与包法利夫人的死是不同的。尤三姐的死是“激变式”的,而包法利夫人的死是“渐变式”的。尤二姐向贾琏转述尤三姐的话“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他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她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可见,尤三姐最初并没有死的念头。尤三姐天真地将一切希望寄托在一个萍水相逢的柳湘莲身上,殊不知,这个所谓的“侠义之士”同样是个封建卫道士,择妻的标准不只是绝色,更不能失了贞操。他听说尤三姐品貌古今无双,便轻率下了定礼,当得知尤三姐的身份后,便跌足道,“这事不好了,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了。我不做这剩王八”。理想幻灭了,本就身心备受煎熬的尤三姐在悔婚的打击下拔剑自刎。这是她在矛盾激化状态下,在一瞬间的心理失衡达到最高值时最决绝、最彻底的反叛,留下无尽悲愤的余波震荡人世间。

包法利夫人的死是“早有预谋”。“死亡的直接隐喻是与死亡本身有关,通常表现为黑夜、钟表、棺材和他人之死。”死亡隐喻在她新婚之时便己出现。搬到托特新居时,艾玛看见夏尔己故前妻的扎着白色缎带的橘子花束,立刻想到自己的死。在她服毒前,“天黑下来了,乌鸦在乱飞”。“死亡情结”是她在修道院时已经滋生出的精神气质。“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这成了艾玛终其一生的矛盾:选择死,还是选择巴黎。迫于现实的重压,强烈的自我错位感让她陷入无论生死都难以解脱的境地,最终她以死的方式选择了上帝,期望获得另一个层面上的永恒幸福。

“生命的否定性力量导致人决定结束对生的浪费和无意义的消耗。”引发尤三姐激变式死亡的那根雷管,和成为包法利夫人渐变式死亡的最后一根稻草,从内在心理机制的角度来看,是直接与自我认同相关联的羞耻感。建构正常的自我认同与个体所具有的自豪感或自尊感息息相关,而尤三姐与包法利夫人一开始建构的便是非正常的自我认同,她们不可能拥有自豪感与自尊感。对于现实自我的否定,令她们缺乏对自身的关注和信任,唯有死亡,在死亡中和自我达成和解。

结论

尤三姐与包法利夫人之间虽然有着地域、种族和文化的差异,但她们所处的这个共同的世界几千年来长期浸染在性别歧视的观念中,人类性别造成的鸿沟远比民族、阶级的界限来得久远冷酷。“人性的范畴被窃取了——被男性从女性那里偷走了。世界已经学会了用男性术语来定义人类。”中国己知最早的记录文字的甲骨文让世人了解到中国第一个有名有姓的女性——“妇好”分娩的占卜:“不嘉”,占卜的结果不好。为什么呢?“为女”,因为生了女孩。20世纪初,在科技和文化已有较高发展水平的北美,“在公共领域,加拿大的高等法院却发现,女性事实上不是合法的‘人”。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古往今来无数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反映女性受压迫与追求解放的问题,性别存在的不平等代代积累成为人类的集体无意识。

不论男女,我们的意识里或多或少都打上了性别歧视的烙印。“我们不是我们现在的样子,而是对自身加以塑造的结果。”消除性别歧视的关键在于,女性应与男性一起,建构与重构连贯的、值得嘉奖的、合理稳定的认同感。只有女性摆脱依附心理,男性消除歧视心理,父权制的残留才能被剔除,性别平等的社会才有到来的那一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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