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吉士·金 著
李晓红译
在中国,人们都说混血儿聪明。确实如此,我的孙女索菲娅就是这样,很聪明,而且性格还很野。索菲娅一点也不像我的女儿纳塔莉,也不像我。我的一生都在努力工作,而且我是个很严厉和严谨的人。我丈夫就说过他害怕我。在我们的饭店里,那些来吃饭的公交司机和我们饭店的厨师都怕我,甚至那些收保护费的黑帮小子也害怕我。要是看见我在店里,他们就不敢进来,要是进来后发现我在店里,他们就会装成来吃饭的样子把脑袋藏在菜单后面,而且会点很多吃的东西。他们装模作样地谈论着自己的母亲,好像他们多么听话,多么孝顺似的。啊,母亲有关节炎,她需要一些药。唉!我发现我妈妈老多了,她的头发都全白了。
我说,你妈妈的头发曾经是白的,但是她染了,现在又变黑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去看看她呢?
我对他们说,孔子说过:一个孝顺的孩子是知道母亲头发颜色的。
我女儿纳塔莉也很能干。她现在是一家银行的副总裁。她的新房子很大,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当然也包括我。纳塔莉的丈夫,我的女婿,叫约翰·希尔,爱尔兰人。过去我总以为爱尔兰人和中国人一样,都是在铁路上修铁路辛勤地努力地工作的人。但是现在我知道并非如此,也知道为什么中国人比爱尔兰人能干了。当然,并非所有的爱尔兰人都像希尔家里的人一样,当然不是。我女儿总是对我说,你不要老是说爱尔兰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要是人家说中国人这不好啦那不好啦的,你会怎么想?她就是爱这样说我。
你知道,英国人称爱尔兰人为异教徒、野蛮人,就像他们叫中国人是中国佬那样。她说。你认为鸦片战争糟糕吗?那你为什么还要住得离英国这么近?还要和他们做邻居呢?她说。她就是这样,这般,那般的。我女儿有个很可笑的习惯,一旦她觉得她赢得了争论,就会很惬意地嘬口茶或别的什么东西,得意地看着别处。这样对方就不会感到尴尬。所以要是我斗嘴输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也就不再说什么这人怎么怎么啦,那人怎么怎么啦之类的话了。
实际上,我也只是偶尔提到了希尔的家庭,他们家就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例子:他家里有四个兄弟,没一个人工作。他们的母亲——贝斯,生病前一直在一家大公司做公关主管秘书。她帮助公司的首脑们掌管一切,她在公司工作的复杂性是会让你感到吃惊的。她的工作可不是那种打打字、起草个文件、打封信的那种。现在她是这所房子的女主人。但是她的孩子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社会福利,也就是所谓的失业救济金或所谓的残废补助金等。他们总是说找不到工作,要么就是说现在已经不是五十年代的经济形势了,不是好挣钱的时候了……我就说:就是黑人工作也很努力的呀!他们很多人生活得也很好嘛。或许你会惊讶,为什么希尔一家人有那么多麻烦呢?他们是白人,说英语。我来到这个国家的时候,既没有钱也不会说英语,但在我丈夫去世前,我们就拥有了自己的餐馆,完全靠我们自己的努力。现在我们既无债务,也无贷款。当然啦,我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因为我来自一个美食誉满世界的国家。我也理解希尔,他出生在一个什么东西都是煮着吃的国家,他不能像我这样也开个餐馆,其实也不是他的错。我说。
她说得对,我们应该放开眼界。约翰的哥哥吉姆在过感恩节时这么说,先别管什么汽车厂的生意,还是想想眼前的鸡蛋饼吧。
做泰国饼,另一个兄弟麦克说,我要做泰国饼,开发这个新的发财之路,就像一种新的比萨饼那样。
我就说了,你们这些人对自己卖的东西太挑剔了,卖鸡蛋饼你们认为不好,可至少我和我丈夫是成功了。你们还能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伙嚼着硬硬的火鸡肉不搭腔了。
我特别不能理解的是女儿的丈夫约翰了,他既没有工作也不照顾索菲亚。因为他是个男人,他说。这就是他的回答。
平淡无味的水煮饭,平庸无奇的思想,甚至他的名字也是那么毫无特色:约翰。也许我是伴着各种各样的美味食品调料长大的,所以和女婿交谈时我都会觉得他缺少了点什么。
不过,就这样吧,我的女婿肯定是个男人,而我则是个照看孩子的保姆。一天六小时的老年保姆。先前那个叫艾米的疯狂年轻人不干了。对我来说这也不容易,我已经六十八岁了。按中国的虚岁算都七十岁了。在中国,女儿是要照顾母亲的,而在这里,正好相反,母亲要帮助女儿。母亲要问女儿,我还能干些什么?否则女儿就会抱怨说母亲不支持她。我对女儿说,在中国是没有这一说法的。但是女儿太忙了,没时间听我唠叨。她得去开会,去写备忘录,写计划。而此时她的老公正在健身房里忙着把自己锻炼成更像男人的男人。女儿说,要是不这样,她的老公就会很沮丧。可在我看来,他的生活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沮丧!无精打采!平淡无奇!
没有人会雇佣一个无精打采的人,女儿说,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保持一种向上的精神!
漂亮的妻子,漂亮的女儿,漂亮的房子。自动洗碗机什么的都想要。只有一个人的收入,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钱。不过他最幸运的是有一个不花钱就可使用的保姆。如果约翰生活在中国,他会很幸福的。但在美国,他不幸福,甚至去健身馆也是个错误。今天他拉伤了肌肉,明天练功房的人又太多,太拥挤。总之不是这事就是那事。直到有一天,老天保佑,他终于有工作了!他又感到有压力。我需要集中精力,他说,我非常需要集中精力。
他的工作是在一个保险公司做销售。有工资的!他说。不过至少他可以穿西服而不穿运动服了。我女儿还乐颠颠地忙着到健康食品店给他专门买了个特别的食品“棒棒糖”,上面还写着:“思考吧”,女儿认为这有助于提醒他去考虑问题。
约翰长得还是不错的。你得承认这一点。特别是看看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面孔,嗯,的确不错。和他们比我可是老手了,约翰说,我需要一套新西装。这一次我可不能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约翰说。
好呀!我说。
因为女儿的意思是要我支持他。
索菲娅已经三岁了,但是我认为她那美好的中国人的一面已经被希尔家的遗传给吞噬了。她的外貌更像中国人。漂亮的黑头发,黑眼睛。挺直而完美的鼻子正好长在了合适的位置,非常好。只是她的棕色皮肤让希尔家人都很吃惊。是棕色,甚至约翰也这么说。棕色也没什么关系。他们说,只是有些奇怪。棕色。没关系的。纳塔莉不是棕色的,他们说。他们又说好像索菲娅的皮肤应该介于纳塔莉和约翰之间。可她是棕色的,真有意思!也许一个叫索菲娅的女孩就应该叫索菲娅·布朗(布朗,brown,意思是棕色)。她从来不晒太阳,怎么会是这个颜色,他们说,不过也没有关系,只是有些奇怪而已。
希尔家人说起这事就像说什么到这里转转去那里看看似的,好像在玩击鼓传花那么随意地说着。为了停止这种无意义的闲聊,有一天我就说或许约翰不是她父亲呢。这一下就够了,击鼓传花停止了。再也没有人说“棕色”这个词了。倒是约翰的母亲,贝斯带着歉意地对我说希望我不要生气。
她说,对这些孩子我是尽力了,要知道,把这四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抚养大可不像吃夜餐那样容易呀!
你的家庭很幸福的呀!我说。
唉,我老了,她说。
你应该歇歇了,我说,要养这么多儿子是催人老的呀!
我一个女儿都没有,而你有,她说。
我有女儿,可在中国人们是以有儿子为荣啊!不过你说的对,我有女儿。我说。
你知道,我从来不反对婚姻。她说,我从没有认为约翰的婚姻有什么不好,我一直认为纳塔莉和白人是一样的。
我说,我也从来不反对婚姻,我只想知道他们是否看到了他们之间所存在的问题。
当然,你说到了问题,你是母亲,她说,现在我们俩都已经是祖母了,这个有点棕色的孙女对我来说真是太珍贵了。
我哈哈大笑。有点棕色的孙女,我说,说实话,我不明白她怎么会是棕色皮肤的。
我们就这样常常在一起开心地聊天。这些日子贝斯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她吃了很多药,还得用两大杯水把这些药吞下去。她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是棒球运动栏目。她也喜欢她养的鸟。有时一整天,她可以像只猫似的盯着那只鸟看个不停。
贝斯说,我迫不及待地希望索菲娅长大,那样我就可以有一个女伴儿了。
是呀,男孩子太多了。我说。
男孩子也好呀,她说,不过他们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总是很短。
你也该歇歇了,到我这里来住一段时间吧,我家女孩子多。
哎呀!你可要小心你的好意啦。贝斯狡黠地说,在我们老家,要是有人这么说,那就意味着要搬到你那儿去和你一起住的哦!呵呵。
从外表看,索菲娅没有什么问题,这是真的!但是她骨子里却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中国女孩。我们去公园玩,她就会不停地干这干那,最喜欢的是站在喷水池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
索菲娅,不要脱衣服!快下来!我对她大声喊着!
她不听,却咯咯咯地像个疯子似的笑个不停。在我做索菲娅的保姆前,她那个保姆就是一个近乎疯狂的人,名字叫艾米,是个吉他手。我女儿认为艾米是个很有创造性的人。在中国,我们是不这么说的,我们说我们生活是不是有困难,是不是艰辛。可在美国,人们爱说有创意。千万别介意我是怎么看艾米的,你瞧她那样,总是穿着短得连肚脐都露出来了的小衬衣。这位艾米认为索菲娅应该喜欢自己的身体,所以要是索菲娅一脱衣服,艾米就会哈哈大笑地鼓励她。要是索菲娅拽掉了她的尿不湿到处乱跑,艾米就说她也不想穿着衣服了。要是索菲娅在她身上撒尿了,她也不会生气,反而开心地说小孩的尿里没有细菌。如果索菲娅脱掉鞋子,艾米就会说赤脚最舒服了。甚至有位儿童专家也同意她的说法,就连过路人看到这种情景也会附和她。这就是为什么索菲娅现在爱光着脚到处跑,像个小乞丐似的,也是为什么她喜欢脱衣服的根源所在。
转过来!让我们看看你的屁股。公园里的一些男孩子对她嚷嚷道。
索菲娅并不懂这些,她还高兴地拍着手笑。只有我赶快制止她:不能这样! 这可不是游戏!
可约翰家对这一切司空见惯。女儿说,咳!这个艾米真是太放纵她了。仅此而已。
不过我认为索菲娅的野性不仅仅是这些外在的表现,不仅仅是脱衣服和脱鞋子的问题,是属于本性的原因。
你小的时候从来不会像她那样脱衣服的。我对女儿说,我所有的中国朋友都有孩子,可从来没见他们有这样野性的孩子。
哦,明天我有个重要的会议报告要写。她就会这样打岔。
约翰和我女儿都承认索菲娅有问题,但是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该打还是得打,你打了她,她就知道做错了事是要受到惩罚的。有一天我给女儿建议说。
他们说,哦!那不行,不能打的,那样会伤害她的自尊心的,而且还会导致更严重的问题……
在美国,父母是不能打孩子的。一旦关于“打孩子”的话题提出来,女儿保准不会有“报告”要写了。我不允许你碰一下索菲娅,她说,不能打,一下都不行!
别跟我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说。
我不是要和你说你该做什么,女儿说,我是要告诉你我的感受。
我不是你的奴隶,我是你妈!我说,你竟然这样和我说话。
我女儿有个可笑的习惯。如果她和你的争论输了,她就会伸出手指认真地看着,那神情好像要看一看那些手指是不是还在那似的。我这个女儿个性也很强。不过她和约翰在对待索菲娅上却很一致。他们认为对索菲娅最好的说服就是一定要告诉她衣服的好处和用途。天气冷的时候,这个办法还是可行的,但是天气暖和了就不好办了。
用你的话来说,女儿说,就是我们得给索菲娅树立一个榜样,这个办法怎么样呢?
好像榜样对索菲娅也没有什么作用。你知道,我就很厉害的呀,就连那些黑帮小子都怕我,可索菲娅不怕。
我说,索菲娅,你再脱衣服,就没有零食吃;
我说,索菲娅,你再脱衣服,就不能吃午饭;
我说,索菲娅,你再脱衣服,就不带你去公园玩……
很快,我们就只能呆在家了,因为六小时里她不吃不喝的。你真没见过有这么倔强的小女孩。
我饿死啦!我女儿一回家,索菲娅就大声哭喊着嚷嚷。
怎么啦?外婆没让你吃饭吗?女儿哈哈笑着说。
没有!索菲娅说,她什么都不给我吃!
女儿又哈哈大笑地说,好!好!没吃。
她对约翰说,索菲娅在长身体,一定要吃好饭的。
长得像野草一样。我说。
索菲娅还是爱脱衣服,有一天,她又脱衣服,我就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打得并不重。结果她就在那哭呀哭个不停。我说,你要是再脱衣服我还要打你的屁股!她这才把衣服穿上。我立即表扬她说,看看这才是个好姑娘啊,然后还给了她一些好吃的东西。第二天我们又去了公园,她就像一个很乖的中国姑娘,而且也没再脱衣服。终于,我高兴地向女儿报告说:索菲娅不再脱衣服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女儿问。
有教育你二十八年的经验,我想我还是知道该怎么做的。我说。
或许,这就是一个人成长中的一个阶段吧。约翰说,那声音俨然像个专家似的。
这些日子约翰说任何事情都像个专家似的。这会儿,他提着个皮箱,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开着公司的新车去购物。他说,公司会为他的车油付账的,而他可以想开到哪儿去就开到哪儿去。
免费车,你觉得怎么样?他得意地说。
女儿说,你最好检查一下你的刹车吧。全家人都会为你担心的。
至少,我不喝酒呀!他说。再说了,我也不是唯一让家人担心害怕的人嘛!
这倒也是。女儿说。
大家都很开心,我也高兴,因为索菲娅不再乱脱衣服了。不过现在我想帮助她让她内在的中国女孩的一面战胜她野性的一面。我教她如何使用叉子、勺子和筷子,这样她就不会直接用手去抓盘子里的面条。教她不要玩垃圾桶里的垃圾。有时候我还会打她的屁股,但不经常,而且打得也不重。不过还是有问题。索菲娅喜欢爬高,什么都爬。如果有个栅栏,她绝不会站在栅栏的旁边,而是爬到栅栏的上面去。更麻烦的是,索菲娅喜欢打她朋友们的妈妈。这毛病是她从她的好朋友辛巴德那学来的。辛巴德只有四岁,喜欢穿迷彩服,经常像个伏兵似的躲在一个角落里等他妈妈经过。他挖了一个小洞,而且叫它狐狸洞。是他自己干的。很辛苦。这会儿,他铲了一锹沉沉的湿沙子端着等着他妈妈过来,他妈妈一出现,他就把沙子朝她撒过去。
哦,好了,好了。他妈妈说,你就不能不再玩这些打仗的游戏吗?
那都是孩子们自己想象出来的游戏。所有的男孩都玩过这种游戏。还有,这孩子还喜欢踢他妈妈,甚至有一天他还让索菲娅踢他妈妈!
我真希望这些都不是真的!
踢她!踢她! 辛巴德说。
索菲娅就照着做了。踢了一下。很轻,好像是索菲娅抬起腿在辛巴德妈妈的腿边上晃了一下,辛巴德妈妈健壮的腿似乎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但我还是打了索菲娅一巴掌,并且让她道歉。可你知道辛巴德妈妈怎么说的?
真的?哦,没关系,又不痛。
后来,索菲娅学会了在操场上“袭击”那些妈妈们。他们有的人会说,不准这样!但也有人会说,哦,她又不是故意的。特别是他们知道索菲娅可能会因此受到惩罚时就这样说。就这样,有一天,大麻烦来了,这天索菲娅藏在一个坑洞里,手里拿着一把铁锹装满了沙子等着,当我从家里出来找她时,她就把沙子撒向我,我刚换的干净衣服一下就被她弄得满是沙尘。
你见过哪个中国女孩像你这样吗?
索菲娅!出来!给我道歉!
她不出来,在那里哈哈大笑。很开心的样子。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百万个中国女孩里也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
出来!索菲娅。我说,立刻给我出来!马上!
她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也知道如果她出来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她不出来。可我怎么能爬到那坑里去抓她呢?我都六十八了,在中国虚岁就是七十岁的人了,让我爬下去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喊了,喊,又有什么用呢?没用。什么用也没有。如果对方是个中国母亲,她就会帮你,可是这些美国母亲,她们只是看着你,摇摇头然后回家。当然了,如果是个中国孩子就会屈服了,但不是索菲娅。
我恨你!她大声嚷嚷道。我恨你!大坏蛋!
大坏蛋成了我这些日子的新名字了。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僵持着。那个坑还挺深,好像看不到底,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如果她不喊,你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里面。渐渐的,天气凉了,天也快黑了。操场上除了我们两人就没有别人了。
索菲娅,我说。你怎么这么顽固呢!你再不出来我就自己回家了。
我试着用棍子捅一捅,想看看她在哪边。有一两次都碰到她了,但是她还是不出来。最后我说我要走了。
再见!我说。我要回家了。
她还是不出来,就是不出来。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天也已经黑了。我想我得找人帮忙啊,可我又怎么能留小姑娘一人在这里呢?要是有坏人来了,或者有老鼠怎么办?我又回头看看索菲娅有什么动静。她会不会用锹挖个通道跑出去呢?
索菲娅!我大声喊着。
没有回答。
索菲娅!
我不知道索菲娅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那里睡着了。就算她哭了,我都听不到。所以我只好拿棍子去探。
索菲娅!我保证不打你。你出来,我给你买棒棒糖,好吗?没有回答。我真担心死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没有办法,我只好又继续用棍子去探,越来越用力。就在我不停地用棍子往洞里探的时候,我女儿和约翰突然出现了。
你在干什么!怎么了!女儿说。
把棍子放下!女儿说。
你真是疯了!女儿说。
约翰弯着腰下去,钻进洞里把索菲娅抱了出来。她睡着了,专家约翰说,她没事。这个洞还挺大的呢!这会儿索菲娅开始哭闹起来。
索菲娅,我女儿边说边拥抱着她。你没事吧,我的小宝贝?你没事吧?
她就是被吓坏了,约翰说。
你没事吧?我也说。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说。她没事的,约翰说。他不像我女儿那样,有那么多的问题。不过等我们到家的时候,他却得到了一大堆答案,因为在灯光下问题全部就显现出来了。
你还要看护她吗?他喊了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棕色的皮肤上满是伤痕,一只眼睛也肿了。你真是疯了!我女儿说,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你真是疯了!
我尽力了,我说。
你怎么能用棍子对付她呢?我告诉过你要用语言去教育她!
她很难对付的。我说。
可她才三岁呀!你是不能用棍子打她的!
她和所有的中国女孩儿都不一样啊!我很无助地说。
我掸掉自己身上的沙子。索菲娅的衣服也很脏,不过至少她还穿着衣服。
她以前是这样吗?我女儿问索菲娅,她以前打过你吗?
她老打我的,索菲娅边吃冰淇淋边说。
看看你的家人吧!约翰说。
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我女儿说。
我有个女儿,一个漂亮的女儿。
在她头都抬不起来的时候,我照顾呵护着她。在她能跟我斗嘴以前,在她还是梳着两条小辫子、其中一条总是编得歪歪扭扭的小姑娘的时候,我在照顾呵护着她。当我们离开中国的时候,是我在照顾呵护着她。突然有一天我们到了一个到处都是小汽车的国家,如果你一不小心,你的小姑娘就会被撞倒的时候,还是我在照顾呵护着她。我丈夫去世的时候,我向他保证我一定不会让这个家分开,尽管只有我们母女两人,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家。
但是现在我的这个女儿要让我去住公寓了。毕竟我会做饭会收拾房子,我没有理由说自己不能独立生活。我需要的仅仅就是一部电话机。不过,她也觉得难过。有时候还会流泪,反倒是我对她说一切都会好的,不必为我担心。她说她没有办法,她又不想离婚。我说的确,离婚是挺可怕的,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样可怕的念头。
不过,出乎意料吧,我并没有守着一部电话机孤独地生活,这回我真的和贝斯住在一起了。想想吧。还是贝斯提出的这个建议,当然了,在她的家乡,人们说要和什么人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意思是要你搬进去住。跟另外一家人住在一起,这个想法看上去真的是很疯狂,不过她喜欢能有一些女伴儿,不像我女儿,根本就不信什么伴儿也不需要什么伴儿似的。这些日子我女儿来看我们的时候,也不带索菲娅来。贝斯对我说应该给纳塔莉一些时间,我们会很快再见到索菲娅的。不过好像我女儿比以前有了更多的会议和报告,每次来都急着说要走。
我有个家要照应的,她说,声音很沉重,好像海绵浸满了水似地沉重。我有一个年轻能干的女儿,而她有一个消沉的、没有人会求助的丈夫。当她说没有人会求助人的,她指的是我。这些日子里,我那漂亮的女儿很辛苦,坐在一把椅子上她就能睡着了。约翰再一次丢了工作,但他们还是雇了一个保姆,不愿请我帮忙,哪怕他们请不起人也不请我。当然啦,新保姆很年轻,可以跑来跑去。我不知道索菲娅这些日子是不是还那么野了,不过她还是叫我大坏蛋,还是喜欢亲我的。每次在电视上看到那些孩子们的时候,我都会想起索菲娅,她喜欢抓住我的头发,一手抓一把,然后在我的鼻子上咂咂地亲吻。我从来没见过其他孩子是用这样的方式亲吻人的。
卫星电视的频道那么多,数都数不过来,其中还有一个是中国大陆的,一个中国台湾的,大多数时间我和贝斯一起看喜剧片。我也喜欢看喂鸟的人——来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鸟啊。希尔家的儿子们还是那样在闲逛着,有时也会问我什么时候回家。但贝斯让他们走开。她已经是我这里的常住居民了,贝斯说,她哪儿也不去。然后她还对我眨眨眼睛,用遥控器调个台。当然,我是不应该说爱尔兰这爱尔兰那的,特别是现在,照贝斯的说法,我现在已经成了一名荣誉爱尔兰人了。哎呀!谁是爱尔兰人?我说。她只是笑着不回答。不过,要是对爱尔兰做些什么评价的话,当然不是所有的爱尔兰人了,我说的是,总体上说他们说话还是算话的。我不知道贝斯·希尔是怎么学会使用她的那些词的,但在很久以后,我还能听到她在这么说。我是这里的常住居民。哪儿也不去。我听着这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那是贝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