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龙湾之夜

2014-11-17 17:07钱玉贵
小说林 2014年3期
关键词:大海

◎钱玉贵

亚龙湾之夜

◎钱玉贵

在隆冬时节,我穿着泳衣躺在海滩上。阳光炽烈,天空碧蓝。我的双腿和脚趾不断地被海浪舔吻着,阵阵平缓的涛声随之涌入我的耳畔。炫目的光线使我闭上眼,打着盹儿,我的脑际变得一片空白。这样真好,我可以让自己完全放松,让自己变得无所虑也无所思。寒冷的冬天远了,而这里竟然像是夏天。对我来说,这里没有生意场上那种神经高度紧张的压力,没有失败的婚姻曾经给我带来的那些痛苦和烦恼......像现在这样的时刻是我过去从不敢奢望的。

选择海南三亚的亚龙湾来休闲度假,真是美妙绝伦!在这以前的几年奔忙中,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过,等把这笔业务忙完了就选择一个好去处好好地犒劳自己一番,去度假休闲。可是一笔又一笔的业务忙着,似乎总也没有一个尽头。这回我是太疲惫了,也太需要休息了,于是决定无论如何也得找个地方潇洒一下。我是在飞机上从一本旅游杂志上看到海南三亚有这个亚龙湾度假区的。

我把身子埋进沙子里。我身上几乎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汲吻着沙子里的盐分和海腥味,整个肌肤的表面像是被一层暖暖的薄棉所覆盖,像是被一只柔软的女人的手按摩着……

我是被一个女人无意中踩了我埋在沙子里的脚才醒过来的。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穿着泳衣,披着长发,很性感。我哦了声,她哇了下。对不起!她像是踩着一条蛇似的闪到一边。她身上的水珠闪着晶亮。

这么漂亮的女人使我的情绪发生了变化。我说没关系。她又说对不起,态度很诚恳。我又说没关系,她就走开了。我从海滩上坐起身子,看着她修长的背影,沿着浅浅的海滩往前走。她走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她身后的目光,回过头来,我们彼此的目光相遇了瞬间,我当即就预感到这一眼很重要。

傍晚,在度假酒店前一片如茵的草坪上,一个个五颜六色的伞状凉棚支起来,露天晚餐就在这里进行。我选择了靠近海滩的一伞凉棚,点了三道海鲜菜和一瓶啤酒,独自吃起来。一望无际的大海碧波荡漾,海风轻拂,伴着那种湿糊糊的海水气息扑面而来。晚霞黯淡下去,暮色变得凝重。高大的椰树投下长长的阴影。我有些兴味索然。眼光向左右巡视着,正如我此刻内心所期待的那样,我又看见了她,那个下午在海滩上踩了我的脚的女人。巧的是,她也正将目光转向我这边,于是我们的目光交织了,但只一瞬间她的视线就滑过去。我喝着酒,品尝着美味的海鲜,尽量不去想生意上那些似乎永无尽头的事情。但很快我便感到自己此时此刻没法不去想坐在左边离我三米之距的伞凉棚下的那个漂亮的女人。我又几次把目光转向那边,她的身边已经坐上一个男人,穿着印花T恤,身体挺壮实,背对着我这边。他们边吃边聊着,看得出,两人谈得很投入。椰树宽大的叶片在海风吹拂下发出沙沙响声。我又把目光投向大海,大海的颜色变深了……

大海变得沉静,星空璀璨,暗紫色的海面上波光漪涟。海滩上游动着一对对依偎的情侣。我换了一套便装,沿着沙滩走着。心里有种莫名的惆怅与失落。我觉得自己形影相吊。

一只泊在海滩边的小船旁靠着一个倩影,海风在飘拂着她的长发,月光把她的背影印在昏暗的沙滩上。我的脚下沙砾发出的摩擦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把脸侧过来,我已走到了她的近前。尽管月色朦胧,但我一眼就肯定她就是我白天和傍晚两次见到的那个女人。她似乎也认出了我,对我点了一下头。我脱口说,你好。她好像没有一点儿精神准备,赶忙又侧过脸,我注意到她在用手绢揩着眼角和鼻翼。她轻声说,你好。声音里有种抽泣过后的沙哑。此刻,我的突然闯入仿佛搅乱了她内心的情绪,使她显得有些拘谨,她调整了一下靠在船舷的姿势,面向大海。很显然,她并不打算与我对话下去。我本该即刻就走开的,但我没有走动,却接着说,今晚的月色真不错,大海真美。她说,是吗?依旧面向大海,似乎我说的并不准确。我把两手揣在裤兜里,站在她身边,心里还是没有想离去的意思。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又侧过脸看着我,说白天在沙滩上踩着你真是不好意思。没什么,我说,不被你踩着,我这会儿跟你说话就没有话题了。她愣了一下,接着笑笑,我的话总算被她接受了。我说,我们在海滩上走走好吗?她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把身子从船边挪开,我们沿着海滩散起步来。

海浪舒缓地有节奏地梳理着沙滩,留着浅浅脚印的沙滩很快就重新平整了。裹着海腥味的海风款款地吹来,林立在海滩边的高大的椰树颤颤地晃动着。银色月光使沙滩上细密的晶体闪着星星点点的亮泽。她走得很慢,好像无法与我的脚步协调。她保持离我有半步之距,这样就使我很难去注意到她的表情和神态。我说,你是来这里度假的?身后的她只嗯了一下。你叫什么?阿G。阿G?我马上觉得这未必是她的真名。这名字挺怪的。名字有什么挺怪的,她说,语气显得颇为不屑,除非人挺怪!我停下,转过身说,晚餐的时候,我注意到你身边的先生,你们是一同来的?这话刚出口,我就觉得这种问话方式有失修养,我想当即改口,但她已经作出了反应:你想知道什么?我说,我只是问问而已,你知道,一个人出来度假是比较孤独的,我是说有个伴儿,那就感觉不一样了……她突然笑起来,且笑得并不含蓄。告诉我,她说,怎么个“感觉不一样”?我马上觉得我把自己弄得难堪了,我搜索枯肠:怎么说呢,一对男女在这样海滩就富有诗意,就可能体味到在平日里不曾体味到的感觉……她走近我,这么说,你是曾经有过体会的?我说,是的,但那时候没有如此美妙的景致,没有这般迷人的环境

她说,你是来这里度假的?

说度假也行,不过严格地说,是来这里给自己放假。

你很有钱,是大老板?

大老板说不上吧,我给自己打工,算是个中产阶级。

……谈话渐渐有了那种温馨的情调,虽然有点漫无边际,但兴味浓郁,我似乎一下子又体味到大学时代我与曾经同学的前妻在一起所度过的浪漫时光。我注意到谈话中,阿G 始终口风很紧,对于任何一个涉及她个人身世的话题都讳莫如深,并且总是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开来。当然,我并不计较,事实上在亚龙湾夜晚如此美妙的海滩上有这么一个佳丽陪伴着我消磨这同样美妙的时光,就已经大出意外,算得上是锦上添花的美事了,我不会去奢望其他。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我想径直送她回房间,但在酒店门口她就往里跑去,冲我挥挥手,拜拜。她沿着长廊往西楼那边走去,我知道那边是豪华套房区。

第二天我启程去了南山旅游区,并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我的手机不断从内地我的公司里传来各种信息,千言万语一个意思,就是让我早点儿启程回去,公司里有一大堆麻烦事在等待着我处理。我不知道是海南的风光美景使我流连忘返,还是我心里突然对那个阿G产生了兴趣,公司里的事居然无法让我心动了,我甚至还冲手机里对方吼道,我不在公司,公司就要垮了不成!我索性把手机彻底关了。事后让我自己都惊讶的是,我居然又住回了亚龙湾的度假酒店,并且相信那个阿G还住在那里。男人有时是很疯魔的,我想我这回怕是要疯魔一遭了。

重新住进度假酒店,在办理登记手续时,我订了西楼的豪华套房。我不是那种暴富后就极尽奢侈的人,但这次我却奇怪地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富有,或者说想摆一摆大款的派头。我不吝惜这些钱,尽管我挣到它们并不容易。

顶级豪华套房集中在西楼四层上。除了宽敞的卧室、客厅、卫生间和另外一套几乎同等规模的套房外,走出客厅就是一个露天大阳台,从这里可以直接眺望大海和周围的景致。这个阳台足以让二三十号人聚在一起举行舞会。阳台上立着两只硕大的遮阳伞,下面放着柔软的睡椅,旁边的茶几上摆放着水果和鲜花。我冲了个澡,裹着浴巾,手持一杯葡萄酒走上阳台。午后的阳光十分炽烈,我走到遮阳伞下,呷着美酒,眺望大海,尽情让轻凉而湿润的海风吹拂着。我忽然觉得在那些为金钱而奔忙的日子所付出的艰辛是值得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收获了金钱,也收获了由金钱提供的“资产阶级”的人生享受。后来,我在柔软的睡椅上躺下来,觉得一阵疲倦袭来,我眯上了眼睛。

我很快进入梦境。这是个好梦,很酣畅,很惬意。我的前妻出现了,她跟我像陌生人一样握手,我们彼此微笑得十分勉强。她现在的身份是作为国外那家公司前来参加谈判的翻译。她坐在我的对面,表情窘迫的样子,她似乎很想使自己恢复到从前那种自信和从容的状态,但她一接触到我的目光便调整不好心态了;她有几次把我的话翻译得凌乱而破碎,以致主谈的那个红鼻头老外脸上几次露出不悦的表情……后来,我们签订了合作协议,晚上我们在酒楼频频举杯,我注意到我的前妻再也没有出现。

一阵清凉的海风把我从梦境带回现实,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晚霞披挂在一株株高大的摇动着的椰树顶冠上。大海变得深邃而精致。我从睡椅上坐起来,感到神清气爽,这个盹儿打得充实、痛快,我忽然觉得自己精力充沛,青春旺盛。我站起来,冲着大海一连吼了几嗓子,丹田之气直贯腑脏。

一种尖细的似曾熟悉的笑声从我身后传来。我大惊失色,转回身,与我毗邻的阳台上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穿着一身洁白的套裙,长发款款飘舞着——阿G!她居然真的还住在酒店,并且与我相邻而居!这是冥冥中的注定还是命运中的巧合,我当时这样想,因为我本打算从这个晚上开始对她的寻找,但她现在居然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一时间,我难以掩饰心中那种类似情人久别重逢的激动和被神奇打动的欣喜。

我走到护栏前,与她隔栏相望。欢迎我的新邻居……她拍着手掌说,脸上映着晚霞,眼里放射着与我同样的欣喜。你的吼叫使我跑出来,以为有人想自杀哩!我还沉浸在那种欣喜不已的情绪中。我的吼叫出现了奇迹……奇迹?她认真起来,什么奇迹?我说,重新见到你呀!她含蓄地笑笑,微微低下头,我想我的话使她此刻一定感到幸福。

在阳台上我提议晚上请她吃饭。为什么?她问。我说咱们再次见面很不简单,值得庆贺一下。她说,就咱俩?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她的先生就在房里?我说,你可以跟你的先生一同参加。那么你呢,她说,上次你不是说一个人来度假很孤独吗?我摇摇头,苦笑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约好了我在楼下等她。我有些悻悻然,倘若她真的把一位英俊健壮的绅士带到我的面前,那就败坏了我的全部兴致。谢天谢地,她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她穿着黑色丝织背心,下着一条牛仔短裙,脚上穿着一双洁白的旅游鞋,披着长发,两条白皙而圆润的胳膊轻盈地甩动着。她像一个美神,一个青春美神!我迎上前,你的先生呢?她笑笑,说了一句让我云里雾里的话:他不用你关心。

我本想就在度假酒店请她就餐,但她说,去大东海吧,那边更有情调。于是我走出大厅叫的士。她忙说不用打的,我有车。我有些吃惊。她从小巧的皮包里拿出一把系在袖珍遥控器上的金色钥匙朝我示了一下,说自己的车。走进花园停车场,她揿下袖珍遥控器上的红色按键,只见其中一辆红色宝马顿时亮起了灯来。坐进车里,她看了我一眼,说你来开吗?我摇摇头,于是她开动了这辆豪华的双座轿车。

你有车吗?有。什么牌子?比你的档次低,奥迪。

她看了我一眼,就没再说话了。

她驾车很娴熟,弯道几乎没带刹,车轮在地面上发出撕裂般尖叫。她似乎很喜欢听到这种刺耳的声音,弯道时身子优雅地倾斜着,车轮响起尖叫声时她脸上露出如期的微笑。她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从皮包里抽出烟盒,抖动几下,烟卷就跳出来,轻轻一扬,烟已经衔上嘴了,然后她把烟盒冲我示了一下,我摇摇头,她把烟盒放进包里,抽出打火机来点上咝咝地吸着,样子畅快极了。这一连串动作既老练又地道。从这一刻开始,我似乎进入了她的游戏角色,她使我如坠云雾。她把车里的音响打开,迈克尔·杰克逊声如嘶吼的演唱似乎顷刻就要把车掀翻过去。

怎么样,喜欢这种演唱吗?

我说,但愿这车不出问题。

她突然尖笑一声,加大了油门,车像飞箭一般疾驰起来。

车在大东海边的一家酒店门前停下,男侍立即前来打开车门。从这时开始,阿G姐的恭维声就不绝于耳,我反倒成了一个近似陪同的吃客。进了酒店,领班小姐看到她,立即叫阿G姐好,朝她鞠躬致意;不多时,一个西装革履,仪表堂堂,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的年轻人走过来:阿G姐好!那声音听起来很让人怀疑他性别有问题,细细的又黏黏的,拖着一种女人味儿的怪怪的腔调。他朝她鞠躬致意,亲自领着上了楼。我们被安排在一间临海的包厢里。

我拿起菜单准备点菜,她用手优雅地按了按菜单,说酒店会按规矩办的,见我有些疑惑,她又说,我是这里常客了。

我有种被人缴了械或晒到一边的感觉,那种本想在漂亮女人面前挥霍一把的欲望以及由于期盼实现这种欲望所带来的快感顿时烟消云散。从阳台上与她约定晚餐到这会儿,我似乎一下子遭遇了两个阿G:一个星期前在海边那个含蓄又略含腼腆的阿G,和一个气色骄横、身价不凡的阿G。这时,她说她要出去一下,提着坤包站起来,我看着这个身材修长、模样娇小、脸蛋美丽的女人走出包厢,心里有种谜一样的困惑。她显然不是一般的女人,而这不一般又太幽暗太玄妙。她是怎样一个人,她有多少财富,她是怎样获得财富的,她有情人吗,她的情人是干什么的,她的家庭怎样,她的人生背景是什么,她如此美丽,并且在这种以金钱和实力说话的地方居然能够受到如此重视和礼待——她凭的是什么?而我更深层的困惑在于,她会不会借我请她共进晚餐让我出出洋相,让我知道我实际并没有她更富有,并不比她更有实力在这种地方生活和享乐,或者她可能把我善意的邀请看成了那种普遍的不良的企图,于是她要用她惯用的方法来让我难堪,她是不是经常跟潇洒而有钱的男人周旋,并且总是以这种游戏为快感……总之,我在包厢坐定那会儿,感到心里不踏实。我绝不愿让自己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出洋相,我拥有足够的金钱来保持自己的尊严和荣誉。

包厢里播放着轻曼的音乐。窗外的大海一片深蓝。天边的星星在游动。海边和沙滩上有男女在戏水和追逐。环东海湾的灯光都亮起来。大海像个背景道具一样被装饰得宛如一座空旷的露天广场。

一道道海鲜菜和马爹利酒以及冰块送上桌来。她进来了,她的长发盘成有些倾斜的发髻,眉毛和眼睛都被重新描染一新,嘴唇涂得很红,两只耳坠下挂着晶亮的饰物,颈下一颗心形项链闪闪发光,整个脸蛋变得更加妩媚动人,浑身透着一种高雅华贵而又不乏世俗的珠光宝气。她刚坐定,我就被重重的夜巴黎香水味刺激得鼻翼翕动。不知怎的,我觉得心里有种抵触的情绪在增强,我的感觉就像一盆可口的鲜汤因加错了作料而改变了味道。

她冲我笑笑,很开心的样子。

来,她说,举起酒杯,为我们奇迹的重逢!

酒杯轻轻碰了一下,我们边吃边聊。当然,话题是漫无边际的,彼此谁都没有进入正题。我觉得自己有些拘谨了。面对这个女人,我一向沉稳的心态变得有些失衡。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眼神中和正嚼着龙虾肉的嘴角现出嘲弄的意味。是不是觉得,我跟你想象中的女人不一样?她问。我说,为什么要一样?这个世界一样的东西太多了!她高兴起来,说那太好了,我们都喜欢不一样的东西!她脸上泛着红润,用那种“放电”的眼光看着我。告诉你,正因为我不能忍受那种刻板的、又教条又传统的、甚至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大学毕业后我就开始选择不一样的人生,追求不一样的经历和生活,体验不一样的生命感受,哦哦,她兴奋地叫起来,似乎终于遇到知己般陶醉的样子——不一样才有刺激,不一样才有活力,不一样才能真实地感受生活的魅力……她抓起马爹利就往酒杯里斟了半杯,也不加冰块就举起来,说为不一样,干了它!

从这一刻开始,她变得兴奋了。她不断地举起酒杯喝着。她的笑也越来越显得有些轻浮和放肆。我当然很想知道她毕业于哪所大学,她那略带有京腔京韵的普通话发音显然是经过后天校正出来的。她告诉我她在哈尔滨生活过,又在沈阳生活过,说着她觉得似乎挺好玩似的笑起来,这笑声已有些醉意的癫狂。她又说我是从长沙来的,又突然停下,神经质地摇摆着手说,不不不,我记得我是在无锡出生的,在杭州长大的,毕业于……她又停下,专注地看着我,说这是秘密,不过,信不信由你,我学的可是English专业。她朝我举起酒杯。

Now that we have come here,we may as well go all the way(既然我们已经来到这里了,我们不妨一直走下去)。

她把杯里的酒喝干了,见我愣着,她笑得更放肆而轻佻。我忽然觉得她的这种癫笑,几乎足以粉碎一个男人试图保持的体面和尊严感;这种笑声的持续就像是有一双无情的利爪在一层层剥着你,直到把你剥得精光为止。

不要跟我玩深沉!她的笑声戛然而止,我特别讨厌装着神圣的虚伪,特别是男人的……

我觉得所有的情趣都被破坏了。我有些忍受不住了,站起来,阿G,我们回去吧,我看你是喝多了。她睁大了眼睛,表情僵木,你说什么,我喝多了?她似乎一下子又清醒过来,我会喝多吗?她口齿清晰,装作疑惑不解的样子,神情严肃地看着我,我告诉你,马爹利还从没让我醉过哩!我发现她是个演员的材料,亦庄亦谐,亦喜亦悲,亦惊亦癫,都能瞬息万变,易如反掌。我坚持提议回度假酒店去,不知怎的,她越来越让我有种近似不祥的预感。她突然说,我告诉你,今天晚上的节目还没开始哩!我有些惶惑,什么节目?她又是一阵癫笑,拍起手掌,包厢外的小姐旋即走进来。叫你们领班小姐来,我们要去KTV。她从坤包里抽出一张百元钞票作为小费递给小姐,小姐鞠躬致谢,走出包厢。一个穿着艳红旗袍的小姐走进来,阿G姐,请。阿G飘忽忽地站起来,跟着往包厢外走。我说,小姐,埋单。小姐说,阿G姐买过单了,先生!我觉得这是一种隐性羞辱,我冲出包厢,在走廊上追上阿G,为什么提前埋单,不是说好我请你的吗?她停下,扬脸看着我,你是说想花钱吧?那太好办了,在这里你想怎么花都可以,不过今晚不行……她并没有说出“不行”的原因是什么;她用纤细的手指在我面前晃动一下,表示不可能。

穿过长廊,走过一间间彩门紧闭的包房,领班小姐将我们带进一间宽大的光线斑驳的空间里,暗淡的光线使我一时无法看清里面的场景和陈设,但我已经听见了一片阿G好阿G好的叫唤声和似乎等待已久的掌声,就像是这间包房里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个时候等待着他们的阿G一般。

领班小姐把我们带到靠近乐池边的台桌边坐下才转身离去。一个英俊的男侍端着托盘走过来,台上很快放满了啤酒和各种点心。在啤酒打开的瞬间,乐池里就有一个男人在为阿G点歌了,接着整个包房里一片喝彩声。

我本不是一个拘谨的人,只是这个神秘的阿G使场面不断出现一边倒的阵势给我心理造成了压力。现在,阿G走到台上,在鲜花和恭维的掌声中她抓起麦克风就唱,歌声柔软无力。她似乎是在有意把自己弄得又疯又魔,情醉意迷;她闭着眼睛,扭着腰肢,好像不是在把声音传进麦克风里而是把一阵低似一阵的气流揉进伤感的旋律中。我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起啤酒来,看来今晚上我的清醒并不是件好事情,与其这样像个无足轻重的男宾还不如把自己弄得醉意朦胧的好。由于包房里光线黯淡,三四个妖艳的姑娘什么时候坐到我的身边我竟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当几只柔弱的手摸到我的肩头时,我才发觉自己像个花魁郎了。

对不起,我不需要服务。我继续喝着啤酒。

她们靠上来,在我的耳边发嗲,是阿G姐叫我们来的。

颈脖上已套着个花环的阿G走过来:你们可要把这位先生服务好哦,她挤眉弄眼,样子粗俗。

她们几乎异口同声,请阿G姐放心喽……

阿G会心地冲我笑笑,就扭腰摆臀地回到台上接着她的演唱。

请走开!我恼怒地站起来,走出了包房。

大海像一片深不可测的腹地,一直绵延到暗蓝色的天际。海潮涌动,海浪的涛声似乎淹没在潮头的撞击中。走在柔软的沙滩上犹如飘浮在一种虚幻的云层里。海浪推涌着海水一遍又一遍地轻拂着沙滩,仿佛在清晰地传递着大海此刻那深沉凝重而又混浊的呼吸。我心绪混乱不堪。我走到海水中手掬海水把头发淋湿,把海水尽情泼到脸上和身上。回想自己到目前为止的所作所为,我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愚蠢而荒唐。这个阿G是究竟怎样一个女人?我追逐她,殷勤于她,究竟想干什么?她始终未曾透露有关她的身世和背景,甚至连她的真实姓名也不得而知;而她对我所做的似乎就是为了打击我的所谓体面和自尊,我的“感觉良好”,轻蔑我的殷勤,仿佛就是要让我知道,像我这样一个男人在她面前的无足轻重,甚至是窘迫和难堪!这就是她追求的所谓“不一样”吗?我的公司还有一大堆棘手事情等待着我去处理,我居然滞留在这里乐不思蜀,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弄得颠三倒四……

去他妈的,游戏该结束了!我一掌劈到海水中,现在就回度假酒店,明天一早就离开……

我走回酒店时,看到那辆停在门前廊柱边的红色宝马轿车。我又走进酒店,我想至少该跟她打声招呼。

再次走进KTV包房,我惊怔了。里面居然没有了一点儿声息,似乎这里从来就没有发生像先前那样的喧闹和疯狂。人也都退出了。在一盏小小的聚光灯下,阿G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着,似乎很陶醉。她头上的发髻已松散,垂披在眼前。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我说阿G我们该回去了。她嗯哼了一下,又在往杯里倒酒。

包房里静得像个坟墓。她咕哝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她把脸微微抬起,侧过来,看着我,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虚伪!她突然蹦出一句来,显得愤怒而压抑。你很虚伪!你们男人都很虚伪!

我一时语塞。何以见得?其实我的情绪也正有欲发作的火星儿。你敢说,你不虚伪吗?她把身子靠到沙发上,手里摇动着酒杯。什么奇迹不奇迹的,你敢坦率地告诉我,我们从见面直到现在,你心里的真实想法?

面对如此赤裸裸的质问,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了。

我喜欢上了你,而且想跟你接触,或者说加深了解。你还想知道什么?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她突然又浪又癫地笑起来。

不不,你没有完全说出实话来……你……难道不想得到我……甚至不想跟我上床……有钱的男人,不都有猎艳的心理和欲望吗?

她的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真想当场就去抽她!

你们男人太狡猾,太会做戏了!她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先前那几个小姐不漂亮?不性感?她们可是这儿顶尖的角儿,你为什么不敢当着我的面跟她们亲热,吻她们,亲她们,甚至摸她们?你是不是想让我知道,你是男人中的例外,你守身如玉,你洁身自好,你……还能坐怀不乱?你想让我相信,你是那种靠谱的男人,有原则,有尊严,有责任感?而且你还很有钱,很富有,并不看重美色……

你住口!我无法继续忍受她如此放肆地攻击我污蔑我,我抓住她纤弱的臂膀,你凭什么这样羞辱我?我做错了什么?

她猛地挣开我的手。

凭我受到过的伤害——来自你们男人的伤害!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有关系!她疯狂地叫道,因为你也是男人,你也英俊,你也富有,你也让女人心动,让她们失去戒备……

她的声音突然嘶哑,泪水簌簌而下。她突然冲进我的怀里,一把抱住我,紧紧贴着我,似乎她正在逃避她曾经历过的那些可怕的伤害……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被打动了。

当晚是我开着她的宝马车送她回来的。她完全醉了,我刚把她搀出酒店,她就呕吐起来。我本想把车内座椅放平让她躺上,但她执意要靠着我,我的肩膀似乎比座椅更可靠。车开动后她就一直这样依偎着我,直到度假酒店。

我把她搀进她的豪华套房,里面的景象出乎我的意料。一件件白的黑的粉红的淡黄的,丝织的绸缎的棉涤的套裙短衫鞋袜甚至胸衣等,扔得到处都是,似乎主人根本就无暇收拾它们。客厅茶几上的烟缸里放满了烟头以及咖啡、口香糖的纸屑。卧室床上同样显得凌乱,毯子卷堆在床头,冰箱上放着几瓶打开的洋酒。我注意到衣架上挂着男人的睡衣。我把她安顿到床上,并调好了空调温度。她显得极度困乏而又软弱无力,躺到床上哼哧几声就睡去了。我关掉壁灯时,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的小相框里。这是一个英俊健壮的中年男人,穿着花底T恤,双臂合抱在胸前,冲着每一个看着他的人微笑着,显得自信而又傲慢。我把她的房门锁好,穿过走廊,回到我的套房里。下半夜,我并没有睡好……

翌日,我醒得很早,披着毯子在阳台的睡椅上躺着。太阳已经从大海的东边升起来,艳红的光芒与深色的海水浑然一体,交相辉映。海风轻柔而细腻,极易使人遐想联翩。我对自己是否就在今天离开这里感到有些拿不定主意,昨晚在大东海边的决定经过一夜发生的事变现在似乎变得已不能作为行动的依据了。其实,当我在阳台的睡椅上躺下那会儿,我眼角的余光就始终在注意着相邻的那间套房里的动静。

太阳升得很高了,光芒越发炽热了,而相邻阳台上仍然没有出现阿G,想必她昨晚是醉得太深了。我决定去吃早饭。早饭后我回房间里仍然在想着是不是就在今天离开这里,这种矛盾的心理使我左右为难。转眼到了下午,我沏了杯浓咖啡,又躺到阳台遮阳伞下的睡椅上,我注意到阿G那边房间里依旧没有动静,窗帘和门窗仍是紧闭的。这使我很失望。傍晚,我去大海里活动了一下身体,直到天黑我才回到房间。走上阳台,我发现阿G的房间里已经亮起了灯。我折回客厅,穿过走廊,走到她的门前,又犹豫起来;我在想,这样贸然叩她的门是否合适,是关心她,问问她情况如何?一想到她那种直白的说话方式和疯癫般的笑声,我就憷了。我决定还是先去餐厅,我想她会去那里的。

在餐桌旁我一连吸了两支烟,她没来,我便点了几道菜吃起来。她来了,穿着一件肥大的过膝的白色T恤,一条黑色紧身短裤,披着长发,轻盈得像阵风一样地飘进了餐厅。我发现她很快成为餐厅里其他客人注目的焦点。她的神情有些忧郁,目光低垂,显得谨慎的样子。我们的目光在她寻找空座位时相遇了,但她旋即转向别处,她在离我有两张餐桌距离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下来。从这时开始,她的目光就再也没有转向我这边,尽管她一定能意识到我的眼光一直在对她探询着。

餐厅里就餐的人越来越多了。我担心她桌边的空座位会让其他男性捷足先登,我走了过去,大方地在她的餐桌旁坐下,我想让餐厅里其他客人相信我们是朋友,熟得不一般。

一夜之别,这一刻我忽然真实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很想念她,想看到她,或者说想跟她待在一块。我似乎记不起她昨晚的放肆与轻佻了,而只记着她的眼泪,她的哭诉,她的软弱无力……

她眼帘低垂着,我的到来使她显得有些不安。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一张本色的没有涂抹任何脂粉的清秀的脸,忧郁的神情和冷漠的眼光使我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的闯入者,而且闯入得近乎无理。

这一天,过得好吗?

我想冲淡一下不受欢迎的气氛。她的神情使我有些后悔这样贸然闯到她的面前了。

你是谁?我并不认识你!

她的眼神是冷的,声音也是冷的。我一下子完全被弄糊涂了,我觉得周围的人似乎都听见了她的这种冷美人似的郑重声明。

你说什么?不认识我!昨晚我们......

我们什么!她突然打断我,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想对我调情?她的两只持着刀叉的手因激动而上扬起来,她显得神圣不容侵犯而且她似乎已经受到了粗暴的伤害;她瞪视着我,似乎要使整个餐厅里的人都听见和看到,一个厚脸皮的下贱男人在毫无廉耻地骚扰着一个无辜的美人。你说呀!你说呀!

我感到被深深地刺伤了。我觉得无地自容,所有斯文、尊严、风度统统扫地。我站起来,发现餐厅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视着我。极度的愤怒使我晕了头,竟一连两次走错了出口,我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样走出餐厅的……

我走到大海边。这十来分钟里发生的事情,已惊天动地般使我的感情世界发生了巨大转变。走到海边时,我在内心已把自己咒骂了几百几千次了,愚蠢、无耻、荒唐、无聊、下贱、甚至下流......为什么滞留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实际上并不值得我去想更多内容的女人产生如此经久耐用的兴趣,甚至到了有些不能自拔?值得吗?她真的那么富有品位、魅力、风韵、气质、涵养?她究竟是谁,她来这里干什么,她从何而来,将往何去,我全然不知道个子丑寅卯,却如此心事重重痴情有加煞有介事近乎惶惶不可终日——究竟何为?我越是这样讨问自己,就越是觉得自己愚不可及蠢不可救。我自信拥有的精明干练老到沉稳都跑到哪儿去了?

明天一早就走,永远不再踏入这块霉气的天地!

我无法在海边欣赏夜晚大海的景色了,我只想着早点儿回去睡下,让时间穿越梦境让明天早日来临,让我即刻就在凤凰机场登机飞回我的城市……

回到房间我就开始收拾行李。这是什么鬼地方,冬天却像夏天,天气总是这么炎热,风也总是这么湿糊糊又粘糊糊的,还有这里的人长得黑糊糊又矮墩墩的,说话总像结巴,口齿不清,而且南腔北调!难怪宋明清时要把内地那些杰出人物发配流放到这里以示惩罚!哦,想想我的那座城市有多好啊,这时节,那里雪花飘舞,银装素裹,那里的街道小吃,冰糖葫芦,四喜丸子,猪肉炖粉条,那里说话直着嗓门卷着舌头的爷们儿哥们儿,一点儿也不缺心眼儿却实在可爱的姐们妹们,噢噢,还有公司里的那些英俊小伙和漂亮姑娘……真是真是,来这种地方休什么闲度什么假——怨谁,都怨那本该死的旅游杂志……越想我就越觉得在这里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有人敲门。

谁?——不需要服务!

还在敲。我停下来,走过去把门猛地拉开,想看看是谁来触这个霉头。天,阿G!我吃惊不小,但情绪依旧像在沸锅里煮着。

你走错门了!我很想用力把门关上,最好能把她撞翻在门外。

她竟走了进来,把门反掩上,靠着门,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为在餐厅说的话向你道歉!

她垂下眼帘,做出真诚致歉的样子。

我很意外自己竟然笑起来了,这笑声连我自己都感到很冷很毒。她的身子在颤抖,甚至在收缩。这很好,我内心那积郁的肝火仿佛正要借助她这种状态迸发出来。

用不着你的道歉!你的道歉会让我更加不安的!你的演技像你的美貌一样出众,我一点儿也不清楚在你的道歉背后还藏着什么样的阴谋和陷阱!你当着餐厅里那么多人的面羞辱我,一定感到十分满足吧?

对不起,我……

她仍试图解释,但我打断了她。我变得像个恶毒而疯狂的演说家那样滔滔不绝起来。

不需要你的解释,也不需要你的道歉!你美丽动人,又反复无常,我想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你一定知道如何对付男人,知道陷阱和阴谋有多么重要!你住豪华套房,你有自己的宝马轿车,你受到男人垂涎和恭维,你可能还拥有让许多女人所不敢企及的财富。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一切原本不是你的!这可能就是你所说的“不一样”的生活吧!

她的眼睛睁得越发大了,似乎我的话使她惊恐万分。这更加刺激了我的尖刻和报复心理。

过去的生活真是平凡啊,到了这天涯海角,我才发现了一个灰姑娘变成王后的秘密,其实也十分简单——因为男人太愚蠢,而不是虚伪!他们太容易受到美色的诱惑,受到了诱惑而浑然不知自己的愚蠢!他们被戏弄被耍弄直至被利用,而真正被利用的其实只是他们的金钱!在美色面前,他们一点儿也不怜惜金钱,他们有的可能只是金钱,而且他们有的是金钱,他们除了金钱之外可能什么也没有,金钱使他们强大,但更使他们愚蠢……

她脸色开始苍白,眼眶里盈满泪水。

金钱的锋利真是锐不可当啊!在金钱的锋利面前,任何所谓追求“不一样”的生活都是谎言,都将被击得粉碎……

我的宣判已将她击垮。她的眼泪流下来。她靠到门上似乎马上就要倒下。她突然捂住嘴,转身拉开门跑出去,悲伤的哭声立即在走廊里响起。我听见她的房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世界似乎又回到了洪荒年代的沉寂。

这一夜,我无法入睡……

这一夜,我几次来到她的门前,试图叩响她的门……

这一夜,我觉得比我的一生都漫长……

清晨,我走到阳台上,大海和周围的景色已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我注意着与我相邻的那间套房里的动静。我希望她能早些走出来,我决定向她道歉,我伤害了她,恶毒地伤害了她!我凭什么可以那样数落她,即使她真的是以美色周旋于男人和金钱之间?在我并不了解她的身世和人生阅历的前提下,我怎么可以那样肆意地污蔑她诋毁她?是因为我已经真的从内心喜欢上了她,并且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对她已经存在着不良企图,由此便更加渴望用占有的心态来彻底毁灭她打击她?她来向我道歉,是不是说明她内心也对我产生了那种感情,并且希望我真的能原谅她宽容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今天将乘早上八点的飞机离开这里。阳台那边的套房依旧在淡黄色窗帘的掩遮下看不出任何动静。我心焦似火。太阳已升起来。我抬腕看表,看来,我的道歉只能期待所谓的下一次了,也就是冥冥中的机缘了。我回到房里,背起行李准备出门,这时我看见在门缝下的一张纸片,我拿起来,上面写着:

先生,我不知道是你搅乱了我的内心,还是我搅乱了你的内心,不过我们彼此都相互伤害过了,也就算扯平了。当然,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最后,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忠告:金钱的锋利真是锐不可当啊,在金钱的锋利面前,任何所谓追求“不一样”的生活都是谎言,都将被击得粉碎!

我把小纸片在手上晃动着,觉得沉甸甸的。在走过她紧闭的房门时我没有停下,那张捏在手里的小纸片给了我稍许安慰。

在收银台结完账,我走出大厅,招手一辆的士过来。这一刻不知怎的,我忽然感到内心十分空洞、疲惫、沮丧、甚至迷茫。我向的士走去,这时几个穿着侍从制服的年轻人神色慌张地跑着叫着,不好了,不好了,昨晚有人死在海里了!……

我的大脑“嗡”了一下,不祥的预感顿时像闪电一样凌空劈下。我朝海边跑去。

海边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一艘快艇正驶到海滩。上面三个身穿救生衣的男人把一个浑身素白的女人抬到岸上。我大喊了一声——阿G!觉得天旋地转……

阿G死了,死在亚龙湾的夜晚,死在大海中。

我是三天后才离开亚龙湾度假酒店的。阿G的后事是由香港一家名叫SFD司派来的一个年轻人处理的。阿G在这家度假酒店已经包住了一年之久,所有费用,包括阿G的个人消费、车辆及银行信用卡都是由这家公司的一个姓杜的老板提供的。但在处理阿G的后事过程中,这个姓杜的老板始终没有露面。

特别让我吃惊的是,阿G家没有来任何亲人。由于身份关系,我无法介入有关阿G的家庭及身世的了解过程,我的唯一收获是在酒店登记簿上看到,阿G的真实姓名叫杨明艳,年龄二十五岁,籍贯湖南人。

阿G的后事办得十分简单。只是在出事当天还显得有些轰动效应,但很快一切就恢复了原先的生气与活力,亚龙湾依旧清秀美丽,游人依旧络绎不绝,海滩、椰林、亚热带特有的明媚风光,以及酒店里应有尽有的豪华奢侈、佳丽美色、歌舞宵夜……一切都没有因阿G的离去而稍显逊色。

我无法就已经掌握的有关阿G的情况来展开她的身世和她的人生故事,然而,我却怎么也排遣不掉阿G的死与我有关……

是我杀死了阿G吗?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这样想。

作者简介:钱玉贵,男,1962年11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化工作协执行主席、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安徽省文联委员、安徽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国家一级作家。先后出版散文集《你,是唯一的》(中国工人出版社1999年12 版),中篇小说集《追寻安娜》(2000年9月重庆出版社)、《遭遇城市》(2004年12月吉林人民出版社)、长篇小说《潜入罪恶》(2005年1月作家出版社)、散文集《像片叶子一样活着》(2011年5月安徽人民出版社)。累计发表作品150余万字。先后获国家、省、市级文学类奖励达十余次。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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