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
小说天下秋风近
方格子
黎小朵从丁莉莉家出来,拐过西堤路那个弯角时,破旧的音像店忽然传出唱歌的声音: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她有那眼睛,她有那嘴巴,眼睛不会眨……声音瓷瓷的、老老的,以为是男声,细听却是一个女子的音韵。黎小朵耳边便有另一个声音响起,琉璃又回到心里来了,密密匝匝的脚步,从心尖尖上踩过去——女儿琉璃两岁之后便会咿咿呀呀地唱歌,最先学会的就是这一首,临睡前她总是抱着布娃娃,自顾自地唱,一直到迷糊睡去。此刻,黎小朵的心里像有一根线穿了针,扯一下,再扯一下,热辣辣地想起早逝的女儿来,我的琉璃,我的琉璃啊!
黎小朵拎着丁莉莉婆婆换下来的脏衣服,腾出一只手来捂住气闷的胸口,脚步踉跄地往前走,丁莉莉家的景象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她婆婆那具干瘪的身子,此刻想起来,仿佛就在后头跟着,小朵感觉背上冷簌簌地难受。那是怎样一个女人,也不过六十出头,但头发已然灰白,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皱纹。按丁莉莉的话来讲,这是一个刻薄的老女人,儿子外出打工数年不归,到变成盒子里的灰回家来,她把所有的不是都推到丁莉莉身上——你这个下贱的女人,她总是这样骂儿媳妇。丁莉莉有次一口气回不过来,把碗摔到地上,起身面对墙壁,那墙上早早地挂了婆婆放大的正面像,打算作遗像用。丁莉莉嘴里还在咀嚼饭菜,含糊地吐出几个字:我是下贱,跟你学的。
小朵给老女人翻过身来,看到她背上起了很多水泡,殷红的血迹紧贴着布衫,在藏青色之中透出陈旧。小朵暗想,之前她也有过好身子,也曾鲜嫩白净过吧,那挂在镜框里的年轻时的黑白照,齐耳短发,眉清目秀,看得出之前家底殷实。
人老了就必须变成这个样子吗?小朵想着赶紧回家,她要回个电话给丁莉莉,你快回来吧,你婆婆看起来快不行了,她薄得像一张纸片。
丁莉莉前几日打来电话,说本来这几天就要回来了,可是……丁莉莉没有往下说,两个女人在电话里沉默了半晌。小朵说,你出去的时间太长了。
丁莉莉只是沉默。
要是真不想回来,我替你去看看她,她也老了。小朵叹了口气。
丁莉莉恨恨地说,这样的婆婆,我真是不愿跟她吃一口锅里的饭。
丁莉莉在电话里压低了声调,小朵,我这是什么命,要落得这样一个境况。小朵除了沉默,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她。临了,丁莉莉说,床底下那只箱子里,有一个手帕包,我留了一点儿钱,你替我买点好吃的给婆婆,送终这种事,小朵,我怕,我不敢看到她的脸。
在黎小朵看来,丁莉莉的丈夫,那个理着三七分发型的男人,一定是去了香港或者西班牙那样的地方,小朵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想。让她更加想不明白的是,丁莉莉的丈夫,那个叫罗锦添的男人,怎么也跟别的男人一样,一出家门就丢了根,不惦记家里了呢?想想他在家时,没有人说他不好,孝顺母亲,体贴妻子,左邻右舍都曾沐浴过他春风般的关爱——结婚那些年,他们的恩爱成为俗常生活里的香料,说夫妻俩新婚开始便很少下楼,等新郎下楼时,额前的头发都竖起来了——被新娘子吸干了精血。婆婆好脾气地说,一段时间的劳累是有的——她只希望早点抱个孙子。而读过古书的人说,这个罗锦添,学唐明皇,有了杨玉环后,“从此君王不早朝”了。这样的情感,堪比海深。城西街就有人给丁莉莉取了个外号:杨贵妃。
变故是从那一次偶遇开始的。说罗锦添有个旧友去西欧做生意发了点小财,要在意大利某个小镇落户,已经买了一栋楼,想好好装修一番,可是他不喜欢欧式风格,所以回国请了一支装修小分队,年底赴意大利。有一次罗锦添到县城办事时便碰上了,两人叙过旧,旧友希望罗锦添也出去见见世面。本来罗锦添没有打算要去,只是他有时也会虚荣一番,在跟城西街一帮背挂面粉的同事吹牛时,忍不住把这件事夸大了一点儿,这一说便成了一件大好事,人家给你报销所有的费用,你还不想去——谁信嘛!消息这里那里飘荡了一阵后,落到了丁莉莉的耳朵里,丁莉莉便想让罗锦添出去闯一闯。罗锦添哪里舍得妻子,丁莉莉便为他分析出去的理由:城西街这个地方,巴掌大,一条小街像一根小鸡肠子,歪歪扭扭又细又长,就算你把整条街上的钱都赚回来,也不过像鸡胗那么大,够不到一个拳头。罗锦添不忍,说,你这白白嫩嫩的身子,我要是不在家,谁来灌溉耕耘?说得丁莉莉格格地笑。笑骂一通还是不见效,丁莉莉便把黎小朵请过去当说客,小朵跟丁莉莉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桌,上初一时两人旷课偷偷上县城去看一个受伤的体育老师,结果被校方公开批评。丁莉莉火气一上来,背起书包就要离开教室,黎小朵劝说未果,丁莉莉索性连带着把她的书包也捎上离开了教室。凡此种种,两个人的情分堪比亲姐妹。
黎小朵看着丁莉莉家新贴的大红喜字,又看到小夫妻头挤着头在结婚照里笑,有些不忍,道,莉莉,不都是刨食么?怎么就非得逼你家的去外面?气得丁莉莉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小朵的话对于罗锦添来说很受用,便越发不想出门,要守着妻子。于是,丁莉莉在这件事上败下阵来。后来也不知怎么就转折了,没过几天,丁莉莉笑眯眯地告诉黎小朵,说罗锦添答应出去找钱了,已经在办一些手续。去国外吗?小朵很吃惊,说,莉莉,隔江过海的以后你怎么见得到他?
丁莉莉后来便真的再没有见到罗锦添。这件事在城西街引起的反响是循序渐进的,比如最初一年,罗锦添隔三差五地来个越洋电话,是由街西边的小卖部转接,从街西小店往街东丁莉莉家传,小鸡肠似的一条街便都知道了丁莉莉的幸福;再比如寄钱的事,丁莉莉从邮递员手里接过汇款单,大都不去取,而是交给婆婆,婆婆那时身体还壮实,有的是气力,总是把一张汇款单从街东一家家地传阅到街西,有时丁婆婆也会“顺道”到小朵这边来看看,小朵拿着那张被很多人捏过的汇款单,左看右看,虽然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感觉,但总还是替丁莉莉高兴。
那样的好光景是从哪一天开始戛然而止的呢?先是丁莉莉一夜一夜地往小朵家跑,比如冬天的夜晚寂静,城西街了无声息,丁莉莉怕冷,总是不能入睡,就去小朵家跟她挤在一个被窝里。那时小朵已经有了男朋友,叫杨志雄,算是丁莉莉牵的线。杨家住丁莉莉家对门斜角,后来搬到街西,开了一间自行车修理铺。小朵对杨志雄的感觉,怎么说呢?很大程度上不是爱,是依赖。小朵自小没了母亲,在她十二岁那年,父亲也离世,那时丁莉莉总带着杨志雄来看小朵,一起去割草、摸鱼虾、捉迷藏,月夜在柴堆里说话到天亮。杨志雄比小朵高一届,丁莉莉跟小朵离开学校一年后,杨志雄初中毕业,当时杨家在城西算是中等家庭,供得起杨志雄读高中、上大学,杨志雄也立过志向要成为城西街的第一个大学生。
有一天夜里,小朵一个人回家,路过杨志雄家门口时,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她听到杨志雄在吹口琴,很多音符重叠又散开,在小朵听来,仿佛就有一个人在身边陪着,那口琴声是为她一个人夜行做个伴的,听得心里暖暖的,想到这么好听的口琴声以后再也不会在城西街飘扬,小朵没有来由地难过起来,她单方面觉得只有琴声了解自己。在这之后过了几天,杨志雄来跟小朵告别,说隔天就要去县城读高中。小朵默默地看着杨志雄,说,你吹一段越剧给我听吧。
杨志雄感到很突然,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吹过口琴,这像是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小朵知道了。
于是,杨志雄便没有去县城读高中,家里人怎么劝说都没有用。杨志雄在街西拐角处开了个修车铺,丁莉莉当时也不明就里,等后来罗锦添电话渐稀,她常常去小朵家,便要路过杨志雄的修车铺,忽然才想起来什么,便抓住小朵的手一阵摇晃,追问小朵,杨志雄因为你才不去读书的,是不是?你们早就谈了,是不是?
小朵哪里肯承认,只是说不知道,后来丁莉莉便多了个心眼儿,去找小朵说话时,总是把杨志雄带上。后来小朵便跟杨志雄成了婚。
到罗锦添出去的第二年,丁莉莉每晚都要找小朵说话,有时说着说着天就亮了,两人昏沉着去富春挂面厂上班。有一次丁莉莉忽然抱着小朵哭了起来,说,小朵,我受不住了。小朵惊讶地看着丁莉莉,丁莉莉抹了一把眼泪,抓起小朵的手放到胸前,说,你摸摸我这里,鼓鼓的……
小朵不好意思地甩开手,道,脸皮真厚。
丁莉莉捂住胸前,说,我有很多话,很多东西压着——没处放,小朵,我要疯掉了。
小朵后来重新回想起丁莉莉那次的异常举动,暗暗担心要出事,等晚上她俩睡在一个被窝时,小朵便想问一问罗锦添的事,怎么一去就不回了呢?丁莉莉却捂着小朵的嘴不让她说。
随后,便有风声从街东传到街西,说丁莉莉跟街东头新开的发屋里的发型师好上了。小朵上班时隔着细细长长的挂面,看着丁莉莉的眼睛,丁莉莉忽然抬起眼,小朵便躲闪开去,丁莉莉却从一边过来,抓着小朵的手,说,你不能这样看我。
小朵示意丁莉莉轻声,把她拉到仓库里,合上门,道,他多久没有信了?
丁莉莉辩驳说,这个跟罗锦添没有关系,他有没有信跟这个没有关系。
小朵扭身就要走,丁莉莉抓住小朵,说,小朵,在城西街这个地方,只有你知道我的,是不是?你相信我没有做那种事对不对?我跟锦添是海誓山盟过的。
小朵点点头。
丁莉莉道,我想去找罗锦添。
小朵道,能找到吗?他在外国。
丁莉莉道,婆婆接到过一个电话,说是锦添打来的,他已经回国了。
小朵说,我陪你去。
丁莉莉摆摆手,说,你有杨志雄,别把他也给丢了……要是找不到,我就……不回来了。
小朵便很黯然,说城西街这个地方,我也只有你能说说话了,你这一走,我就觉得没意思了。
丁莉莉戏谑道,别说假话,你家杨志雄对你不知多体贴呢。
丁莉莉说是要出去,可一拖便又是一年,再过去一段时间,丁莉莉接到一张清单,是罗锦添留给家里的物件,一件外套,两双棉鞋。鞋刚好合了丁莉莉婆婆的脚,再就是一捆黄皮信封扎起来的零钱,大约有三千来块——罗锦添在外面犯了事,这会儿都到枪毙的当口了,前面所有的手续丁莉莉都不知道,后来传说是罗锦添在外另成了一个家,他出事后,都由外面那个家里的女人在操办,据说动用了很多关系,但也没给要回一条命来。罗锦添要被枪毙了,丁莉莉性急忙慌地要赶去见他最后一面,不料婆婆却一个跟斗栽倒在地。丁莉莉一咬牙,道,见不见的,又能怎样!便没再去。
在丁莉莉的心里,罗锦添依旧是那个风华正茂的男人,在床上要她不够,出门前一晚,几乎在丁莉莉身上洒尽了男人的性情。待日子过去多一些,丁莉莉便跟小朵说,之前他在我身上的那些光景,都像是梦。
既然是梦,那么说要枪毙也不是真的,她总跟小朵说,这哪里是真的,不要骗我,我会找到他的,他的气息我记得。再后来就有一个女人捧着一个黑布包着的盒子找到了丁莉莉,说这是罗锦添的骨灰。两个女人齐心协力把那个象牙白的盒子埋进地里,还立了一块碑,刻什么字呢?那个女人宽容大度地说,莉莉,听你的。丁莉莉觉得有些犯晕,不知该怎么称呼罗锦添,城西街有经验的老人给她出了主意:当写原配的名字。墓碑算是完完整整地立起来了,小朵看到三行字:先夫罗锦添之墓,妻丁莉莉立,2007年4月5日。定了心思一想,却是清明。这前前后后,丁莉莉居然没有掉过一滴泪。小朵让杨志雄盯着丁莉莉,怕她想不开走绝路,或者绝了那个女人的命,却不料丁莉莉不仅客客气气地跟那女人吃了一顿饭,还留她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送了她一大把新割来的芥菜,说芥菜去火。
既然墓碑都立起来了,你不认为是真的都不行了。丁莉莉找了个夜深人静的时间,独自去坟头哭了一通。小朵赶到坟头去劝解时,见丁莉莉顾自抱着胸,像是在寒冬里的样子。
接下来丁莉莉的生活才真正显露出艰难。先是婆婆每日里跟她要儿子,说要不是当初丁莉莉逼着他出门,他也不至于变成一把灰回来;再后来便是街坊,大家达成的共识是,就算罗锦添在外如何如何对不起丁莉莉,哪怕他又成了家,昧着良心做了陈世美,现在他以命相抵回到故乡,丁莉莉总得有个悲伤的样子。那该是一个多么狠心的女人啊,蛇蝎心肠,连一滴眼泪都舍不得流,这样的女人难怪要提前做个寡妇。
小朵每每想到这些,都会在心底为丁莉莉抱不平,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们哪里知道莉莉的夜晚是怎么过来的,你们懂什么?
黎小朵依旧想着打电话跟丁莉莉说城西街的变化,这一晃,丁莉莉离家已经五年了。富春挂面厂连带这一片的老房子已经拆掉了,据说要造一栋全县最高的楼,开酒店,很多外地来的民工聚集在一起,讨论着这个工程需要多少人工、水电油漆会不会承包、外墙不知会不会贴瓷砖——这一切,丁莉莉又如何会知道。之前小朵有过一个电话打给丁莉莉,告诉她,城西街要变了,变得很现代化,没想丁莉莉一句话就把小朵堵上了:我一个寡妇,要这一切有什么用?!我不要现代化,我不要在家等着,一样要老死,我不要这么老死。
这样的对话后来小朵回想起来,总是觉得触目惊心,仿佛她给丁莉莉去一个电话,就是为了揭开对方的伤疤,露出血淋淋的骨头,疼痛的感觉总是从脚底升腾起来,小朵发誓以后再也不说这些了。
一直到后来从省城传来话说丁莉莉去给一户人家做钟点工,跟男主人好上了。你好就好了,作为交换,你总得跟人家要点钱吧,可她啥都没有要,只是说那男人给了她温暖,温暖的被窝,温暖的身子。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那个粗粗的、厚厚的声音还在唱着,小朵的脚似有千斤重担压着,抬不起来,她想找个干净的台阶坐一坐,养一养力气。这时,前面一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小女孩,蹦跳着过来,与小朵擦身而过,可小女孩跑了几步后,停了下来,回身看着小朵,怯怯地叫了声:阿姨……
这声音有颜色,有形状,翠绿翠绿的,像春天新雨过后树梢的嫩芽,又脆又薄。只是,哪有我们家琉璃的声音好听呢?对小朵来说,琉璃的声音不光有色彩,还有温度,冬暖夏凉,在丈夫杨志雄不在家的日子里,如空气一般弥漫在这座低矮的平房。想到杨志雄,小朵的心里便更添了一份疼痛,那疼痛细密,不甚起眼,却绵延着,从手指尖开始,血液一样流动,一直涌起来到眼底,被小朵生生地压了下去,可还是抵不住那势力,疼痛化作眼泪扑簌簌下来,滴落在地上,有一滴落到了黑面帮子的方口鞋上,溅出一朵亮晶晶的水花。
小朵避开小女孩的眼睛,径直走到音像店,压着声音,说,一定要放这首歌吗?
店主是个中年男人,正在电脑上玩扑克牌,听到声音,抬起眼睛,茫然地看着黎小朵。
小朵恨恨地说,难听死了,关掉关掉!说完愤怒地走出音像店。
身后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城西街的女人一个个都癫了,神经兮兮的,没有男人就这么难过?
小朵心里有千万句话横冲直撞,只是没处说,她想起丁莉莉那次捂着胸口的样子,我这里鼓鼓的,有很多话——小朵索性发出声音,抽泣着喊出一个名字:琉璃啊!不想这一喊,所有的憋闷都突出重围,落到口中:琉璃,你来这世界一趟,就是为了折磨我的么?前世我们结大怨了是不是?你投胎到我肚里,喝我的血,吃我的精气神,落到我面前是那样一个鲜活的可人儿,怎的说走就走了呢?
小朵一脚刚跨进家门,就听到公公在里屋呻吟,小朵啊,小朵啊!
小朵慌忙打开抽屉,拿起口罩戴上——公公的房间,除了无法忍受的体味,让她极其不能正视的是公公的身体,那忽然之间直楞楞竖起来的生殖器,叫小朵无处可藏。小朵甚至有过一个荒谬的想法,要是有一天上天允许我杀一个人,那一定是躺在面前的公公。小朵不知道这样的折磨还得持续多久,公公在一次午睡之后忽然就无法起身,犯了中风,那时症状不重,还能拄着木棍下地走走,后来公公的排泄系统全盘作废,家里整日弥漫着浓烈的气味。小朵曾经想,要是还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我可以不用为公公擦洗身子。有一天早上,小朵在迷糊中被公公的呻吟声吵醒,小朵啊,小朵啊,我难受。小朵便赶紧下楼烧水,准备公公的换洗衣裤,等她跨进房门,却见公公已经掀开被头,裸露着身子,小朵不知哪来的力气,端起温水直直地泼到公公身上。
公公的境况不如意,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他总是在三个人吃饭的时候说自己不想死,我没有过过好日子,我不想死,阿志,你给我买药,我要吃药。家里拮据,杨志雄便下了决心出去赚钱,但好像也不完全是因为拮据,反正,杨志雄现在对家里的现状有些厌恶,他有一次对丁莉莉说,我的肩都酸了,我挑不动了,我想逃。
丁莉莉对小朵说,小朵,你多给杨志雄一点儿安慰,他很空虚。小朵会意,但不知该怎么说,怎么说呢?总不能跟丁莉莉说,每一次她跟杨志雄窝在被窝里时,公公都在楼下吵闹——我每次听到他在嚎叫,心都被揪了起来。
杨志雄决定离家去打工赚钱,这个决定一旦确定,便觉得家里不够安全了。他每晚都带着小朵去街东那家招待所,十五块钱一晚上,两人洗完身子怎么都要不够,半夜时才偷偷回来。有一次,杨志雄趴在小朵身上说,小朵,给我生个小囡子,长得像你。
小朵拿过杨志雄的手,放在肚子上,杨志雄惊喜地看着小朵,小朵没来由地落了泪,点点头。杨志雄欣喜地抱着小朵,心疼得不行,就这样捂着搂着过了一夜,第二天,杨志雄便去了外地。小朵分娩时,杨志雄没有回来,丁莉莉看不过去,打电话骂杨志雄,你这个挨刀子的,小朵给你添女儿了,你还不回来。对方说了几句话,丁莉莉恍惚以为做梦,他听到的似乎是罗锦添的声音,所有想说的话都回到胸腔,憋闷得慌,问一句,锦添,你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里杨志雄道,莉莉,我这走不开,小朵你帮我多照顾。
丁莉莉像鬼附身一般,在小朵床头幽幽地哭,小朵,小朵,他们都不回来了,他们不要我们了。
接下来大约有一年光景,发生了一些事情,其中有一段时间小朵被镇上带发修行的蔷薇居士接到寺庙住了些日子,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仿佛半年前在池塘边蹦跳的那个小女孩不是琉璃,就算是琉璃,也不是自己的女儿,就算是女儿,也不关自己的事,落到池塘,一直沉到水底,只有那个洋娃娃浮在水面——琉璃这个名字谁取的?薄命的名字。当时丁莉莉就反对这个三不着调的人名。小朵如何想得到因为喜欢那一句诗,才给女儿取了那样一个名字,这一切后来竟成了小朵夜晚的梦境,重放,再重放,即便蔷薇居士反复度化小朵,帮着琉璃助念心经,又开导小朵,了脱生死,小朵还是心有余悸地想到那一句:彩云易散琉璃脆。
小朵后来像是重生一般,她很少说笑,悲喜不溢于言表,也仿佛有点领悟,城西街的人都说小朵到底是坚强的。这个状态跟丁莉莉不一样,丁莉莉只是觉得罗锦添还活着,有时在中国,有时在外国,有时又在云端飘荡着,她有时也会呆呆地看着天空中飘荡的云彩,跟小朵描述罗锦添的鼻子眉毛。小朵大约也无力劝慰丁莉莉,只是跟她说,在不在的,又怎么样了呢?人不都是一个来一个走的。
后来邻居去了一趟省城,带回来消息说杨志雄在一家豪华的歌厅做工,有个很好听的称呼:少爷。小朵只是觉得好笑,她想象不出杨志雄那粗狂的、拿榔头扳手502胶水修补脚踏车轮胎的手,怎么变得文绉绉地端起茶盘点心来。邻居描述着他看到的那些场景,说歌厅装修得很好,里面全都镶金描银,歌厅旁边是一个会所,还有一家大型超市,一幢写字楼,写字楼外墙都是玻璃的——我们城西街的高楼要是装了玻璃,就气派了,邻居说。
后来杨志雄回来过一趟,带回来的钱足够把琉璃的小坟墓修整一下,但是因为公公需要复诊,所以得留一点儿放在枕边,而小朵自己一分钱也没有要。再后来,杨志雄就很少回来,电话也逐渐稀少,只是偶尔有一个口信带回来,问一问公公的身体,也是礼节性的。
有一段时间,小朵穿过城西街去找丁莉莉,丁莉莉便像过来人的样子,安慰小朵说,我知道,我知道。小朵说你不知道。丁莉莉陪着小朵晒太阳,两个女子像两个迟暮的老人坐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日子被无限拉长。
有一次,丁莉莉拉着小朵去街西新开的平安浴室洗澡,两人加起来共十块钱,是丁莉莉出的,丁莉莉又加了两块钱,让搓背的女工给小朵搓背。小朵的身子被水蒸气薰蒸之后,越发白净,待两人洗搓干净,丁莉莉拉着小朵又躲进间隔开来的单间里面冲水。两人仰着头任凭水流冲泻而下,丁莉莉的双手自然地托住了小朵的双乳,小朵先是一惊,想要躲避开去,但丁莉莉已经在身后抱住她,双手环过来交叉握住小朵的乳房,小朵要挣脱,丁莉莉用了点力,嘴唇在小朵耳根游走,小朵不自觉地发出快意的呻吟。
接下来好几天,小朵跟丁莉莉互相躲避着,去挂面厂上班时,小朵总是往后门走,后来丁莉莉在街口堵住小朵,小朵愣了愣,便跟着丁莉莉去了浴室。
灰蒙蒙地过了几个月,冬天便近了,小朵跟丁莉莉说,我想去外面一趟。丁莉莉警觉地说,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小朵看着丁莉莉白皙的脖子,摇摇头,一串泪珠便下来了。丁莉莉扳过小朵的肩膀,让她靠在肩头,道,小朵,没有男人,我们也要活下去,好不好?
小朵沉默。丁莉莉摇晃一下小朵的身子,小朵点点头,又摇摇头。丁莉莉附在小朵耳边轻声道,去浴室好吗?
小朵摇摇头,便回了家。
公公的身子似乎有所恢复,主要表现在他的胃口很好,一顿饭可以吃一大碗了。有一次小朵出了公公的房门,忽然听到里面有动静,返身想看个究竟,却从门缝中看到公公下了地——居然不用木棍支撑——小朵惊愕地发现,公公其实早就好了,只怪自己不留意,从公公常常掀开被子露出下体让小朵擦洗时,他已经是正常的男人之躯了。
小朵立即逃离了家,发疯似地往挂面厂跑,她想告诉丁莉莉这件事。等她推开车间的门时,却看见丁莉莉的工位上空着,这才知丁莉莉已经辞职了。小朵转身要跑,边上有人递给了她一个布包,那布包是小朵给丁莉莉缝制的,可以放饭盒,放袖筒,也可以放一把梳子。丁莉莉常常用来放硫磺香皂,小朵太熟悉这味道了,掺杂着药香。开始丁莉莉帮她抹身子时,她不太习惯,后来一个人睡在被窝里,总要想起那股气息,混杂着浴室的水蒸气和硫磺的药香。
小朵拿着布包走在城西街,她的脚步越来越慢,丁莉莉没有留给她只言片语。她恍惚地走着,抬眼看时,却看到平安浴室,小朵看着看着,只听耳边哗哗的水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小朵,你好不好?
挂面厂被兼并,我回家了。
那你来城里好吗?小朵,你来吧。
你见到杨志雄了吗?
有个晚上我看到很多人在打一个穿白衬衫的服务生,我以为是杨志雄,其实不是,他怎么会跟人打架呢?
你回来一趟好吗?莉莉,你婆婆像是不行了,她变得很小,被子盖在身上,已经看不到她了。
钱给她了吗?
她不要。
丁莉莉在电话里有点发狠,道,不要就算!难不成还要我回来陪着她躺在床上等死?
小朵想了想,道,没人跟她说话,她冷清。
丁莉莉道,我不冷清吗?小朵,我也冷清,你以为城里那么多人就热闹?热闹的是别人,跟我没有关系的。
小朵幽幽地说,你不在家,没人跟我说话。
丁莉莉很快打断了小朵的话,小朵,活着不是为了说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小朵只听那边咔嚓一下,没了声音。
过了半晌,小朵又拨通丁莉莉的电话,却听到杨志雄的声音,小朵冷不丁被吓着了,急忙要挂电话,想一想却又改变了主意,说,爸他没事了,胃口也好。杨志雄沉默着挂了电话。
又路过西堤路拐角的音像店,小朵想起那张唱片,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她有那眼睛,她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破旧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新闻,说省城某个娱乐场所被举报有涉黄现象,公安在今天下午的出警中,查到几个窝点。电视画面上,警察揪住一个长发女子的衣领,女子用手蒙住脸,警察指着一边的男子问,你认识他吗?
女子沉默。
小朵在模糊的飘着雪花点的电视荧屏上,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正羞涩地低着头。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男人说,认识。
叫什么名字?
男子张嘴要回答,女子忽然打断,我不认识他。
警察用警棍敲了一下男子的头,吼道,老实点!男子捧着头立刻瘫在地上,女子疾步过来,用身子护着男子的头,道,不要打他,不要打他。场面有些混乱,音像店的中年男人啪地一下关了电视机,随口道,不要脸,这些人不好好在家待着,出去丢人。
小朵怔怔地盯着黑了屏的电视机,脑海里不断翻滚着女子的长发,乌黑乌黑的。有一次,她帮丁莉莉洗身子,一头长发总是从头顶滑溜下来,小朵说,养这么长的头发有什么用,剪了吧。丁莉莉用手胡乱地摸摸小朵的头,说,养头长发吧,男人喜欢长发。
买什么?中年男人问。
小朵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道,你刚说什么?
什么?
你说谁不要脸?
你说什么?
小朵抓起柜台上的一个算盘,拼了力气砸下去,玻璃碎了,柜台架上的唱片碟片散落下来。小朵看到一张唱片,封面一个女子,侧着脸,像是老镜框里的旧照片,她捡起来,看,是《泥娃娃》。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她有那眼睛,她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我做她爸爸,我做她妈妈,永远爱护她。琉璃捧着布娃娃,站在池塘边唱,一直唱,一直唱。
小朵一个人去了浴室,她慢慢洗身子,一遍遍想着电视里那一男一女,是不是真的认识,还是真的不认识,或者,只要说一句互相认识,就不会被抓走了,就不会被电警棍敲头了。突然之间,小朵想到丁莉莉跟杨志雄,丁莉莉为什么要说不认识杨志雄呢?有意的么?小朵想起有一次丁莉莉打电话来,好像喝多了酒,边哭边跟小朵道歉,说,小朵,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冷,我需要一个暖热的男人的身体。
浴室女工看到小朵,说怎么没看到你姐妹?小朵笑笑说,她在省城。小朵一边擦汗,一边用指甲抠自己的手臂,下力气抠,一块皮掉了,渗出血来,再抠大腿的皮,抠掉一块,血顺着小腿流下。她开始抠乳房,真痛啊,原来莉莉的电话也有这么痛,痛到心底里,藏起来,伺机出来戳一戳你的心,让你的心流出泪。
女工撇撇嘴道,都往省城钻,那里有什么好?忽然看到小朵在抓身子,惊慌道,你这是怎么了?不疼吗?
小朵沉默。
女工疑惑地看了看小朵,摇摇头道,我还是觉得家里好。
小朵想了想,道,那是城里,是大城市,那里有很亮的灯。
女工问,今天要搓背吗?
小朵想了想,点点头,便躺到那张木头长条凳上。后背,手臂,转过身来,脖子,前胸,小朵有点恍惚,觉得杨志雄就在面前,痴痴地看着她的身体,小朵有些羞涩,捧住自己前胸,身子弯成虾米。女工拿掉小朵的手,道,你怎么了,你哪里疼?
渐渐地便见到城西街的地面铺着黄叶,小朵把家里的秋衣秋裤翻出来晒,又缝了三件新棉衣,公公一件,杨志雄一件,她自己一件,后来想想,也替丁莉莉缝了一件,叠在一起。她照例还是给公公料理饮食起居,给他擦洗身子,只是内心有些东西似乎沉睡了,任凭怎样也唤不醒,那是多么好的情形啊,小朵简直要被自己的这种好状态感动了。
隔一段时间,小朵便拎着丁莉莉留下的布包去一趟浴室,先是搓背,再躲到水龙头下冲洗,每一次都让自己的双手在身体上游走。她闭上眼睛,仿佛丁莉莉就在身后,慢慢地环抱住她,她能感觉到丁莉莉鼓鼓囊囊的前胸贴着自己,她的手总是被丁莉莉引导到隐秘之处,那里有一些什么在疯长着,又有一些什么在枯萎着,荒芜着。因为洗澡太频繁,冲洗时间太长,身体里的水分流失得很快,小朵的皮肤越来越干燥,渐渐地就有些瘙痒。为了便于挠痒,她特地留了指甲,夜深之际,用尖利的指甲安慰三十二岁的皮肤,三十二岁的身子,三十二岁便荒芜的田野,一整晚一整晚,看着血迹沾满床单,她总有隐隐的快乐。小朵越来越沉湎于此。
就这么过去一年,她渐渐地忘记了什么,好像有过一个丈夫叫杨志雄,有过一个最要好的姐妹叫丁莉莉,还有一个女儿,用脆嫩的童音唱歌……只是他们都慢慢地远去了,在她不曾离开的小镇,他们都变成了一个空洞的称呼,再也没有血肉之情、肌肤之亲,原来忘却可以这么容易。
小朵后来跟蔷薇居士一起读佛经,慢慢地就能背诵心经、金刚经、大悲咒,也能唱。再过一段时间,她去了趟白龙寺,吃一餐素斋,住一个晚上,在清风明月之下默念。第二日下山时看到有人在卖烤鸡翅,想了想,回忆起那种香浓的味道,便从布包里掏出钱,那些钱已经几乎没有硫磺香皂的药香味了,渐渐地回到了钱的本真味道,油墨的气息,手指捏过的人气,她会买两串鸡翅,有滋有味地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