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女朋友

2014-11-17 12:11文清丽
海燕 2014年9期
关键词:白亮白文柳絮

□文清丽

柳絮影

儿子突然跟我要女朋友。初听这个消息,我惊得心脏停跳了二十秒,以为自己听错了,儿子自从得病后吐字不是太准。我握起儿子的手,在他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上“女朋友?”。我每写一个字,儿子念一下,刚写完问号,儿子几乎迫不及待地双手抓住我的肩,大声喊道,妈,我二十二岁了,该有个女朋友了!对不对,对不对。儿子边说边摇晃着我的手,他的眼睛离我非常近,我慌忙避开他的眼珠,推开他说,你弄痛我了。话一说完,我才反应过来,儿子根本就听不见呀。儿子得病快一年了,我还是不能适应他的病情。我无奈地握住他的手回复:知道了。那你是不是要帮我找女朋友,是不是,妈,你说话呀,说话呀,说你同意了!我拍拍他的手背,无语。

我心事重重地做了儿子最爱吃的红烧鸡翅、清蒸鱼和蒜蓉西兰花,端到茶几上,把两只鸡翅和一块西兰花放到他的饭碗里,递到他手中,儿子不接。

我咬了咬牙,把一片已经剔了刺的鱼片递到他嘴边,他扭过头去,坐着喘粗气。再递饭碗,他一把推开。不吃,饿死活该,你老子都不管你了,我凭什么管你?我边吃边骂,眼泪就着米饭,咽到了肚子里。吃完,不理儿子,到书房坐下,打开电脑。

妈!妈!妈!儿子在客厅里大声地喊着,我望了望那张不识好歹的脸,继续打字。

文档还没打开,儿子“啊”地惨叫一声,我慌忙跑进客厅,浑账东西把茶几砸了,手里握着一块锋利的玻璃正要划喉咙,我去夺玻璃,他却双手死死地攥着,沿着脖颈划出一道血痕。我忙拉住他的手,写道:妈答应!答应给你找女朋友。儿子这才松开了玻璃,鸡蛋大的玻璃块响亮地砸在瓷砖上,瞬间成了一摊碎渣。这个小祖宗!吃完饭,儿子扭头进了自己房间,“哐”地撞上了门锁。

望着满地的玻璃渣,想着摆在面前的难题,我不禁骂起了白文贵。白文贵,你个王八蛋,你不配叫人,叫猪,叫牲口。你坐汽车会撞死,坐飞机会摔死。骂着仍不解恨,我拿起电话拨白文贵的号码。这个王八蛋不知是故意躲我,还是真忙着,电话响了半天,就是不接。作为一个政府部门的局长,肯定事务性工作很多,可是你再忙,自己生的儿子总要管吧。这个丧尽天良的甩开残疾的儿子,还升职一把手,真是组织没长眼。

我再拨董志江的电话,现在他是我生命中惟一的稻草。董志江在报社当总编,整天忙不完的应酬,打电话十次有八次都在饭桌上。这次也不例外,一接电话,好像酒味也通过电波传递进我的鼻孔。我一五一十地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你说他怎么……董志江还没听完我的分析,就说知道了,回头再说。不等我回答,电话已挂了。我的世界仍跟通话之前一样,混沌而迷茫。

董志江是我大学时的恋人,毕业后我分到北京,他去了上海,再浓的感情也经不住距离的考验。起初我们还卿卿我我,借助电话说不尽甜言蜜语,慢慢地,我们都知道再甜蜜的语言也抵不上现实中一只手的温存,于是一个说咱们调不到一起以后怎么办?另一个好像等这话等了好久,马上接口道,那就分手吧。分手的日子虽然痛苦,但我们都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课堂上学的那些经典的分别诗句充其量只供在茶余饭后品味,真要拿那些诗句抵挡平淡日子的风风雨雨,那纯粹是画饼充饥。光阴最是无情,我已罗敷有夫,董志江也是使君有妇。谁知老天好像要考验我们,董志江十年后调到北京,这时我已经是一个八岁男孩的母亲,董志江也是一个七岁女孩的爸爸。我嫁了在市府工作的秘书,他呢,娶了一名中学数学老师。因为都在文化圈里,免不了经常见面;因为双方都有了家庭,而且都很在意个人形象,于是两人一直保持着革命同志之间纯洁的友情,见面后忍着积怨,客气地闲聊几句,以示大度。

事情转折于半年前的一个冬夜,那个晚上,京城还没有供暖,我给儿子的被子上加了一条毛毯,照顾着他睡下。回到客厅时,我的丈夫白文贵仍仰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从晚上吃过饭到现在,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起来洗了,睡吧!我推了他一下,他立马坐了起来,好像就一直等着我来推他似的。白文贵装作揉了揉眼睛,说,我竟然睡过去了。我没有揭穿他的假话,转身收拾茶几上的果皮。他一把把我拉到身边,说,坐下,我有事跟你商量。什么事还非要坐到沙发上商量,屋子这么冷。我说着,还要起身,再次被他拉住了。

我调到N城了,提了正局,下周一报到。

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告我?

说了怕你不高兴,家里杂七乱八的事情,就全靠你一个人操心了。

虽然不高兴,丈夫升职总是好事,作为一向通情达理的人,我当然不能不讲道理,我说,你安心工作吧,家里有我呢。

你一个人能带儿子吗?

不能带也得带呀。

说着,我站起来,走进卧室。白文贵半小时后也进来了,坐到床边,仍是不睡。我说怎么了,有话直说。

白文贵吞吞吐吐地说,我可能……不能经常回来看你们了。

你什么意思?N城离北京不到一百公里,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里面一定有隐情。我脑子里马上闪现出无数的画面,全是与女人有关。

白文贵流着泪说,我无法面对生病的儿子,过怕了这种没有希望的日子,真怕有一天我会彻底崩溃。

所以你选择离开我和儿子?白文贵,你还是男人吗?自从跟白文贵结婚,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离开我和儿子。白文贵不风花雪月,对家对工作非常尽职。秘书出身,一向作风严谨。在家里,从不说单位上的事,对我,对儿子都是疼爱有加,从来没有任何绯闻。不是我自信,他根本没有做案的时间。从秘书到秘书局副局长,他加班是常事,即使我们一家出去玩,他也要选半小时就能到达办公室的地方,因为领导会随时找他。他曾对我笑谈,说,他不是圣人,对女人是有想法的,但是女人太麻烦,跟女人周旋太累。男人嘛,干事业为重。从一个农家子弟,干到市府的局级领导,白文贵算得上官场得意。除了必要的应酬,他在家里要么看材料,要么读报。我们夫妻生活,虽然不能说如胶似漆,但也算夫唱妇随。平地起惊雷,儿子的病,使我们寻常夫妻一瞬间成了仇敌,你争我吵,都想把儿子得病的原因归结到对方身上,比如我怪他,怀儿子时,他在外地陪领导检查工作,害得我大雨中去接他乡下来的父亲,患了感冒,服了药,导致儿子日后得了恶病;怪他带着儿子踢球时,逼着儿子去抢球,儿子被一个伙伴撞倒,头疼了好几天。他认为是我望子成龙,从小就让儿子学外语,弹钢琴;逼着儿子高考得高分,致使脑子里长了瘤子……为了给儿子治病,我们更是吵得天翻地覆,他看大医院没治了,就到网上搜索,一会儿偷偷地给私家医院寄钱去买药,一会儿又把个在天桥上碰到的江湖郎中请到家里来,给儿子驱神弄鬼。为此,我骂他即使官当到了省部级,骨子里也是农民。他气得好几天不回家,睡到办公室。回到家,借口失眠,就在书房里安了张小床,人也日渐消瘦。

你是说要离婚?

不是,我就是想跟你们分开一段时间,好好调整一下,我现在身心疲惫,最近一段时间,整天睡不着觉,怕影响你休息,我才一直睡在书房。你看,这是医生的诊断书,我已经得了中度忧郁症了,这对工作很不利,我现在又在重要岗位上,一点闪失都不能有,前两天生生地把领导的日程忘安排了。

白文贵,白局长,是不是哪个小妖精给你投来奔向新生活的橄榄枝了。有话直说吧,把你的假面具取下来,你就说你不想让又瞎又聋的儿子拖累了,要奔向新生活了,我柳絮影还不至于硬缠着你不放,怎么说我也是独立女性。你何苦咒自己得病了,真滑稽,还忧郁症,你怎么不说你得了绝症,是不是怕应验了。我一把撕了他递过来的证明,政府办秘书局的副局长,开什么证明易如反掌,说,好,我成全你,离婚!

你在外地学习的这两个月,我拿着儿子的病历,咨询了首都多家名医院,儿子的病一点指望都没有了,你不知道我这两月是怎么过的,整宿睡不着觉,你看头发掉得头顶全秃了,体重减了七八斤。

少给我演苦情戏。儿子得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现在受不了啦,所以要到外地躲清闲,把个烂摊子扔给我。你一个男人都无法面对儿子,我一个女人就能带得了?自从儿子得病后,你不是整天叹气,就是发火,你以为儿子得病我高兴?为了躲清闲,你住办公室,我没说你;为了躲清闲,你住书房,我也没说你。现在你竟然要到外地,原以为是组织安排的,我不怪你,现在我真怀疑你是故意要离开我们的。

别发火,我头痛,一年半载我就调整好心情了,然后我们一起面对儿子。

滚,立马给我滚出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绝不会让你再来面对我和儿子,不容许你再踏进我家半步。

第二天,我就让白文贵净身出户,换了锁。在我悲愤孤独交加之时,董志江适时问寒问暖,我也是情不自已,一根断了的琴弦不觉间又接上了,咿咿呀呀地响起来,虽不能像过去一样奏出人间仙乐,但也好歹算是支曲子。这中间白文贵倒时不时打电话,都让我拒绝了,白文贵每次打电话都想见儿子,说话带着哭腔,我认为这是鳄鱼掉泪,一点儿都值不得同情。这么没有责任感的男人,我怎么能跟他过下去,怎么还会理睬他呢,他给儿子的生活费,我一分都没要都退了回去。我们进入了分居状态。

伤心的事不提了,还得面对现实。我戴上眼镜去清扫玻璃渣,沙发底,鞋柜下,我像校对错别字一样,细细地搜寻着玻璃渣。儿子最喜欢赤着脚在家走了。边扫边抹着眼泪再次恨起了白文贵。

终于到了晚上,董志江下班进门,我已经准备了丰富的晚餐。吃饭时,董志江无视坐在对面的儿子,大大咧咧地坐在餐桌当中,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发,一会儿握握我的手,我时不时地想,要是儿子突然间看见了或者听见了,怎么办?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这样的意外没有出现,于是我也就由着他示爱。儿子回到他的房间了,董志江迫不及待地扑到我身上,说,我终于可以为所欲为了。

你一直不都是!

从某种程度讲,你儿子得病是好事,否则我怎么能随意进入你的家门?

胡说什么呢?我打了他一把,心事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缠绵过后,看着董志江满足的微笑,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胸,他跟白文贵瘦得硌人的胸比起来,摸起来蛮舒服的。

你说我厉害,还是白文贵厉害?

他呀,自从儿子得病后,就一点儿都没有欲望了。刚开始我跟他一样,慢慢地我有情绪了,他还是没有情绪。

看来还是我好。

可是快乐总有消退时,眼睛一睁开,我面前就是向我要媳妇的儿子。怎么办呀,你说?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听不见,可是他的身体有些机能仍是完整的,这个要求能理解。

可是他就不想想我一个单身女人带着看不见听不见的他有多艰难?光每年的医药费就得一万。

可他现在毕竟是成人了。再说,白文贵给多少,你退回多少,他是父亲,这是他的责任和义务。

我儿子那么个身体,哪个女孩子跟他?即便有人愿意,将来结婚后生个孩子保不准也遗传。他一个人已经忙得我焦头烂额了,再有个残疾孩子还让不让我活了?

跟他爸爸商量商量吧。

你再提那个王八蛋,就走!我说着,坐了起来,抹起眼泪来。到现在,白文贵仍是一个电话都没来,我认为是成心的。白文贵你这个没天良的,就是儿子死了都不会管的,我绝不会让你好过,你走着瞧吧,老天还是长眼的,我狠狠地诅咒他。

你儿子这种情况找个女孩子生活,的确不现实,我估计他想解决生理问题。干脆给找个小姐,付费就可以。现在社会,只要有钱,什么难题都能解决。

你说得轻巧,他本来就周身是病,万一再传染个性病什么的,你说我是不是该跳楼了?

别贫了,说正经的。要不到家政公司去找个保姆,既能帮着你照顾他,也让她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慢慢接触中,不知不觉就当上了你儿子的女朋友。现在社会,只要给钱,可以说没有人不愿干的事。

你陪我一起去吧,一个当妈的给儿子找女朋友,心里总是怪不是滋味的。

明天我还要开会,你自己去吧,花钱找人,天经地义。董志江搂着我说,好了,睡吧。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亲生父亲尚且如此,我还能要求别人什么。我下床,看了看已躺下的儿子,正要关门,他突然叫住了我。我坐到他床前,握住他的手。妈,那个睡在你床上的男人对你好吗?我又是一惊,脸腾地红了,半天缓不过劲来。儿子一定猜到了我的心思,又说,妈,我理解你。我握住儿子的手,让自己紧张的心平静下来,写下:“你知道了?”

儿子得意地哼了下,说:“妈,我一个月前就闻到你身上老有香水味,接着就闻到咱家有股陌生的男人味,那男人身上总有酒味。闻酒味,感觉还是个当官的。他对你好不好?”

“我们是大学时的恋人!妈妈交男朋友你不反对吧?”我脸发烧,心跳快。

“妈妈,给我也找一个对我好的女孩吧,妈妈,求求你了。”儿子摇着我的身体,让我感到自己全身都好像要崩溃了。

好,睡吧。我摸了摸儿子的手心,在这上面写了快一年的字,皮肤粗糙多了。以后试着在儿子身体其他部位也写字,幸亏他识字,幸亏还有感知,否则他怎么跟外面交流呀。

第二天早上,我照顾儿子吃了饭,扶他坐到沙发前,把篮球递到他手里,左边放了一杯水,右边放了一只苹果,然后给他胳膊上慢慢地写道:我去给你找女朋友。

没想到儿子胳膊上的皮肤也很敏感,我还没写完,他就摸着我的脸说,妈,你快去,找个好看的。儿子说着,站起来左右扭腰做着伸展活动。

我锁了门,又检查了一遍,确信反锁上了,这才拿着从网上抄下的地址朝离家最近的家政公司走去。时令已经是春天了,街心绿化带里蔷薇开得如火如荼。大街两边商场里三三两两的女人或在试衣服,或打扮入时地在大街上慢慢行走,可有谁知我却是为儿子寻找女朋友?儿子得病后,我彻夜地哭过,跟白文贵无数次吵过,哭和吵非但没有让儿子病好,还让白文贵一去不归。在现实面前,我无奈地选择了平静地接受。作为儿子惟一的亲人,我要让他在有生之年,过得快乐。决心好下,事难做呀,况且日子一天天过,每天我都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儿子,一会儿说头痛,一会儿说腰痛,一会儿又说双腿越来越没劲了。这不,现在,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一个担子两人挑,总要轻松许多,可是白文贵这个没天良的却在半途夹着尾巴逃走了。白文贵,我不会去求你,我要用一生的时间诅咒你。作为唯物主义者,虽然我明知自己的诅咒极其微弱,可能一点儿也不起作用,可我仍然要诅咒你,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管,会得到老天报应的。

白亮

随着母亲身上淡淡的柠檬味远去,我绷着的弦倏然放松。母亲不在的日子,我可以在家里自由地舒展,虽然我的舒展极其有限,但是我可以放声地唱,原地大踏步地跳,我唱“离开你/一百个星期/我回到了这里/寻找我们爱过的证据/没有人愿意提起/玫瑰花它的过去/今天这里的主题/我把它叫作回忆/我知道爱情这东西/它没什么道理/过去我和你在一起/是我太叛逆/现在只剩我自己/偷偷的想你/玫瑰花的葬礼/埋葬关于你的回忆……”(《玫瑰花的葬礼》)。“生命中/不断地有人离开或进入/于是,看见的,看不见了/记住的,遗忘了/……”(《雨的印记》)。“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我该如何存在……”(《存在》)。

唱累了,我又摸起游戏机噼里啪啦打了半天,我不知道我是把敌人的坦克消灭了,还是敌人把我的大将吃了,我更不知道我是否帮着我的敌人在收拾我的盟友。他妈的,我骂该死的病,骂老天的不公,骂治不好病却收了钱的医生,骂我的父亲白文贵,我用拳头一次次地砸着篮球,发泄着心中无尽的悲伤。终于累得手指都酸了,才瘫倒在沙发上。

在这黑暗又无声的世界里,我已经整整待了一年。这一年里,要不是母亲提醒,或者带着我到外面走走,我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外面吹着风还是落着雨,不知道是春天了还是冬天了。那个该死的瘤子,剥夺了我上大学、旅行、交女朋友的一切权利,剥夺了我人生的所有乐趣。我骂过天,骂过地,也试着无数次自杀过,可是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苟且地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

说起女朋友,我想起了宋薇,我大学时的同桌,我知道她喜欢我。她家也在北京,学校离她家很近,可是每次放学,她总借口到我家的菜市场买菜,跟我肩并肩地走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她是一个长相清丽的女孩,穿的衣服也挺淡雅,夏天常常着一件海魂衫式的连衣裙,一下子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分开来。我们上的都是中文系。受作家母亲的影响,我的写作水平在全校也是数一数二的,作品登在了不少文学刊物上,宋薇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不爱网络小说,我喜欢读母亲推荐的经典作品,梦想着将来当个响当当的作家。我从母亲处得来的东西再给宋薇现学现卖,看着小姑娘一双羡慕的眼睛大大地望着我,我的表现欲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我一会儿背《牡丹亭》: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一会儿又背《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她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就像春风吹得我心花怒放,恨不能时光就此停驻。

大二上学期,我因为得了脑神经纤维瘤,先是耳朵听不见,然后就是眼睛看不见了。我退了学,宋薇最后一次来看我时,我已经看不见她娇美的面容了,从她握着我的手心里,感觉到那手已经失去了昔日的温暖和情意。后来她还跟我联系过,当然这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刚开始我还是挺高兴的,试着鼓起与病魔做斗争的勇气,像表决心似的跟她说,贝多芬是我的爷爷,保尔是我的大哥,我要在爷爷和大哥的鼓励下,创造出自己的美好生活。大话好说,日子难过,整天处身于黑沉沉的世界,听不见外面任何声响,我想就是贝多芬、保尔也跟我的绝望差不多。后来放假了,她也没来看我,母亲不提了,我也不再问。我不怪她,我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怎么可能要求人家跟我走一道儿黑呢。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无法守着我,更何况一个你仅仅拉过手的女孩,而那女孩又漂亮得让见了她的男人都无法忘记。

提起父亲,我的心境非常复杂,应当说他是个好父亲。我得病前,他在市机关当秘书局副局长,长得一表人材,熟悉的人都说我长得像他。在我小时,他带着我踢球,我上下学都是他开车接送;当我身体不适,他带着我到全国各地去看病,带着我到体育馆去踢球。可是半年前,他突然走了,走时,只告诉我,他调外地工作了。一定是受不了跟妈妈因为我的病无休止的互相埋怨,受不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干部却有这么一个废物儿子。他的远走伤透了我的心,他一个男人都受不了,那么母亲一个女人能受得了吗?还有我,一个病人能受得了吗?在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明白他说的这话后,我就沉默了,我就不认他是我父亲了。不久,他那身上淡淡的狐臭味就离我而去。刚开始,我还问母亲,爸爸为什么不回家来,后来我再问,母亲只在我手里写道,妈永远会陪着你。

我知道父亲离开了残疾的我,离开了他结发的妻,像个逃兵放弃了他应负的责任。从那天起,我没有再问母亲关于他的一个字。不问,并不等于不想,夜深人静,我常常想他想得醒来,我想念他带着生病的我踢足球的日子,他带着我在网上打游戏,帮我把我写在写字板上认不清的字一一订正,让我在看不见也听不见时,还能跟朋友交流。可是他却走了,是真的离开了我,还是有人把他从我和母亲身边带走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要是健康,会去把那女人打一顿,给母亲出出气,可是我是个废人,离了母亲,连家门都不敢出。我家一出门,就是三车道的大马路,在我眼睛好时,整天就是车来车往,吵得人不能安睡。为了不揭母亲身上的伤疤,对爸爸的所有疑问,我只能埋在心底。

母亲为了照顾我,放弃了杂志社主编的工作,调到了创作室,搞起了专业创作。为了我,她放弃了多次出差开会的机会,为已经成年的我做饭洗衣,看病打针,可是我却不体谅母亲的艰辛,向她要什么女朋友,还拿死要挟,我真不是个东西。在母亲出门时,我真想让她别去了,可是我却没有,甚至心里暗暗地希望母亲去,快些去,给我带回一个漂亮的姑娘。

我自私吧。母亲原谅我,儿子的要求将会越来越少,拖累你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柳絮影

一路上,我一直在思索给儿子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不能找年轻女孩,人家孩子还要生活呢,最好结过婚的,有经验的,特别是以后不要有麻烦的。可是这样的想法怎么给人说,一个母亲给儿子找女朋友,而且是给残疾儿子找女朋友,一定惹人笑话。可是对一个整天研究人性的作家来说,我对儿子的想法能理解。作为他的母亲,我希望尽我所能,在他有生之年,能享受到常人享受到的一切快乐。

我一进房子,就有一个瘦得像具薄片似的女人问:你要找什么样的保姆?

我说给儿子找个保姆,除了听不见,看不见,他什么都能干。

那还找保姆干什么?

陪……陪我儿子说说话。

听不见怎么说话呀?你们有钱人是不是让钱烧着眉毛了,就想闭着眼睛说瞎话。薄片女人一双大眼睛睁得更大,语态甚是生硬。

写字,在他手心上写字他能感觉得到。我觉得不能骗人家,实话实说。

写字,在手心上写字,这工作可不是一般人能胜任得了的。我给你查查。瘦女人打开电脑,说,这就难了,你先看看这上面的资料,看上哪个我让她跟你见面。我在电脑上看了半天,说实话,这些女孩都不错,我选了三个,面相比较质朴的,文化程度至少都在高中以上,我问薄片女人,我能不能马上就见到人。

你也太心急了,吃饭还得排队呢,怎么着也得等到明后天吧,我先跟人家联系下,看有没有愿意在手上写字的人,说实话,你这样的要求我在这工作十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亏你能想得出来。

我在心里恨恨地回答,如果你儿子你闺女得了这样的病,你就能想出来了。

她打起了电话。她跟我说话态度生硬,跟对方说话,却判若两人,态度很是和蔼。打了三个电话,两个都说不愿意,只有一个说考虑考虑,我留下了自己的电话。

我们再帮你找,有合适的会告诉你的。薄片女人打完电话,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你这么漂亮,穿着也不俗,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能给儿子找朋友,家里条件应当也不错。不要太难过,人不能啥好事都占全,想开些,啊。她的态度急速扭转,让我狐疑的同时,发觉她薄片似的身条忽然可爱起来,特别是她站着伏在桌前给我画劳务市场的地图时,那身材有一刹那,甚是妖娆。

劳务市场旁边的护城河边摆满了小摊,有卖菜卖水果的,卖衣服卖碗筷的。还有一个卖绿色盆栽植物和花卉的年轻人,他跟我儿子长得可真像。他看我看他,忙给我端来一盆三角梅说,大姐,买一盆吧,这花咱们北方少见。回家摆到客厅里,很好看的。我正要接过,想起还没办正事,就抱歉地离开了。

护城河的中段,一群民工模样的男人和女人坐在石头上说着话,有人问我是找零工还是找保姆,我一开口,众女人立马围了上来。要是儿子没有得病,怎么着也要在城里姑娘中千挑万选,儿子长相好,家里条件也可以,还有儿子是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的。现在也不能太将就,太丑的不要,年龄太大的不要,还有顶顶重要的是要当面给人家说清楚她将扮演的角色。

我最后挑中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穿着也干净,对方听说没有多少活干,有单独住的房间,有空调,立马就点着头说,中,中,中。话说到当面,比较稳妥。可我话还没说完,她就生气地说,你这是给你儿子找女朋友嘛,你有病呀,我是良家妇女,怎么能干这个,你要的是妓女呀。说着,生气地扭头就走。

第二个模样差些,人倒是有耐心,听完后,说,我的娘呀,说一句写一句,那不累死我了?这可比干粗活麻烦多了,多少钱我都不干。

谈了七八个,没有一个人愿意。

一直到中午,还是没有任何进展,我给儿子买了他最爱的香辣汉堡套餐,一进门发现他还在屋子里睡觉,刚一走进去,儿子就说,妈,你回来了,找了吗?我惊疑儿子嗅觉的灵敏,告诉他,那有那么简单,我一定要帮他找到一个好女孩。

接连三天,我又跑了另外三家家政公司,一直没有找到。

看着儿子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不甘心,写了一篇文章,挂在了网上。

为儿子寻找女朋友

我儿子今年二十一岁,身高一米八零,性格开朗活泼。从小品学兼优,知识广博,兴趣广泛,喜爱各类球类。去年我儿子在名牌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就读时突患重病,导致双耳失聪,失目失明。每当看到儿子孤独地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时,作为她的母亲,我心里非常痛苦。为了让他享受同龄人应当享受的快乐,我拟寻找本市富有同情心的女性,给他精神上一定的关爱。我是一名工薪层,但我会尽所能付相应的酬谢。期盼有爱心的女孩到我家,与我共同让一名残疾青年树立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一位母亲

我看了好几遍,特别是在标题上很是琢磨了一番,到底是寻找朋友还是女朋友,想了半天,最后我还是写成女朋友,然后发了出去。

没想到,一下子来了好几个应征的,我让儿子当考官。考试的第一个内容就是给儿子身体上写字,能让儿子感觉出来,这是必须的条件。

儿子最后选中了一位山东姑娘,姑娘名字叫李华,模样端正,说话也柔和,来到第二天就扶着儿子到公园里走了一圈,儿子说还坐了船。我考察了一周,为了留住她,提前付了半月的工资。在我不在家时,保姆却丢下儿子,偷了家里一千元现钱跑了。

吸取教训,不敢在网上随意找了,第二个是朋友介绍她老家的。这个女孩叫张苗苗,家是农村的,念过高中,在饭馆洗过盘子,给一些公司散发过卖房宣传单,现在北京当钟点工,为人心地好,有同情心,也知根知底。

我跟张苗苗谈了一会儿话,感觉不错,说,生活上有我,你主要跟他多在情感上交流交流,从精神上关心他。你们年轻人,有许多共同的地方,这样沟通起来也方便。

张苗苗人倒是勤快,干活也利落。她在外面租房子每月光租金差不多就得花五百块。我说你好好干,如果跟我儿子说得来,就搬到我家来住,这样也能省不少钱。

张苗苗说阿姨,可是我还有一份工作呢。原来她干了两份钟点工。

没事的,只要你把小亮照顾好。

我一定好好干。张苗苗话不多,刚开始跟儿子沟通很费劲,可是看着她急得通红的脸,我就让她别急,字写得慢些,等儿子认清了以后再写下一个。

她跟儿子处了两个月,有一天忽然说不干了,说着,哭了起来。

我再三追问,她都是哭着只说一句话:他欺侮人。原因,我大概能猜出八九不离十来,可还是语气平稳地说,怎么了?他对你不好。

张苗苗摇摇头,说,我放好洗澡水,扶着他到洗澡间,把洗发露放在他左边,沐浴液放在他右边,毛巾搭在他的手边,正要出来时,他让我给他搓背。当我手指触到他身体时,他先是颤了一下,然后就很享受的样子。当我帮他擦干他的身子时,他忽然说要摸我的胸。起初我反对,后来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同意了。谁知道以后只要有机会他就开始摸我,当我站起来给他取东西时,他就轻轻地拍我的屁股。还拉着我的手不松,好像防止我离开。有天,我让他拿开,他就生气了,一直不理我。我想摸摸也不损失什么,谁知道时间长了,他又有进一步的要求,就是,就是,我都说不出了,反正就是要做那事,我不同意,他就咬我,不是我封建,是我一点儿都不爱他。柳老师,你是文化人,我不爱他,怎么能做那种事呢。我也是念过书的。

也许你可以跟他再接触接触。我呢,也再跟他做做工作,有时,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阿姨,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我不能把精力放在一个瞎子聋子身上来培养感情,如果没有感情,他还要那样做,那就是强奸,对不对?

此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我明白她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她这两个月总共来了20次,每次待两个小时,我给了她2100块钱。她怔了一下,这比预先说的多了一百。可女孩并不领情,她拿着钱,慢慢地说,这是很值的,这几天,为了你儿子,我手指都写痛了。

一股厌恶之情涌上心头,我恨不得让她立马走人。张苗苗走后,我真想跟介绍她来的朋友打个电话,电话拨了一半,我就放弃了。

偌大的房间,又剩我跟儿子了。

儿子好几天拒绝吃饭,要不就一会儿说要撞汽车,一会儿又让我给他吃安眠药,我一筹莫展。

我再让董志江帮我出主意,他摇了摇头,说,这就难了。我认为你对你儿子已经做得够多了,有时,你不能太惯他,要让他知道生活是残酷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作为一个母亲,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消沉下去。我把心里的苦闷写了一篇散文《儿子的女朋友》,没想到文章在晚报发表没几天,一个叫小若的女孩子登门了,说,她被我的母爱感动了,她愿意为他做一切,只要病人快乐。我给她的工资一个小时比第一个女孩高出了一倍。

我看了女孩的身份证,她是某大学中文系大三学生,对我写的作品如数家珍,一看简历,一看她痴迷读书的样子,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我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思索半天说,他毕竟是成年人了,我可以给你提高工资,只要让他高兴,请你理解他一个一直置身于黑暗中的年轻男人的痛苦和渴望。我说得语无伦次,不知她是否听明白了我没有说出的话,反正儿子重新有了笑容,我也轻松了许多。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说你节假日经常来,把这当作你的家。

小若

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奇事,母亲给儿子找女朋友。说实话,我很好奇。而这母亲又是著名女作家柳絮影,于是我决定前来应聘,做她儿子的女朋友。

我是一名中文系的大三学生,热爱写作,柳絮影是市里有名的女作家,她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前几年我在电视上的文化频道看到她幸福的情景,怪羡慕的。女作家,家庭生活大多很不幸,可是柳絮影的丈夫在市机关工作,儿子长得帅,学习也好,还发表了不少作品,柳絮影在镜头前,真的是资深美女,说话更是充满了成熟女人才有的淡定、智慧。

没想到,短短的几年,柳絮影儿子患病,跟丈夫分居,作品的风格也跟过去判若两人,从中读出了生活的沧桑。说实话,我并不是品格有多么高尚,给一个残疾人当女朋友,这要是让我未来的男朋友知道,非跟我分手不可。我除了仰慕柳絮影的文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好奇,一个双目失明,双耳失聪的小伙子为何要找女朋友,他怎么跟女朋友相处,想真正了解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为我的写作寻找素材。当然,也为了给自己挣些学费。

柳絮影的家住闹市中心,四室两厅的大房间,客厅摆满了一墙的图书,绿色植物间杂其间,甚是雅致。柳絮影热情地接待了我。我给她看了我的学生证、身份证。柳絮影一看我的学生证,眼睛亮了一下,说,你们可有共同语言了。说完,停了一下,又说,他要是能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了,你们就能更好地交流了。

我望着憔悴的她,说,我一定尽我所能照顾好病人。

白亮是一个人走出自己房子的,他没有拿拐杖,也没有扶任何东西,当他走进客厅时,我慌忙站起来,想去扶他,柳老师用眼神制止了我。

白亮像个正常人坐在了她母亲旁边,也就是我的对面,我不能确定他是否知道我的到来。仔细地打量起他来,他戴着墨镜,我看不清他的眼睛,身材高挑,头发浓密,皮肤白净。他的母亲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会儿字,他听完就说,小若,小若,好名字。说着,伸出了手。我忙握住他的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柳老师用下巴指了指他的胳膊,我手指哆嗦地在他胳膊上写道,我是小若。

他大声说,你多大,啥职业。

我再写,21岁,大学三年级学生。

他又大声说,你学的啥专业,我写:中文。

他握着我的说,我也喜欢文学,如果我没得病,现在跟你一样。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书?

我写:《红楼梦》。他细细地感觉后,微笑着念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我在他胳膊上写道:真棒。

他显然得到了鼓励,更加有了表现的欲望,滔滔不绝地说,《香水》里的香气魔力比不过《铁皮鼓》的鱼腥;《莫扎特传》也没有《想飞的钢琴少年》那么棒,因为里面只有萨列里炭火般的欲望,莫扎特特有的清新消失得一干二净。《百年孤独》里我念念不忘的是俏姑娘雷梅苔丝浓烈的死亡气息。看完《霍乱时期的爱情》,口中总有似有若无的药味在弥漫。《喧哗与骚动》里,白痴班吉总是在凯蒂的身上嗅到树的气息。每个人都有那么点味道,黑泽明有刀剑的金属气味,川端康成是雪,苏童是带点河底泥腥味儿的鱼,张艺谋闻起来像老玉米,莎士比亚有绸缎气息,陀思妥耶夫斯基有苦药水的味道,黑塞像块刚剥下来的树皮,马尔克斯的气味是腐烂和死亡。每个人都有那么点味道,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把味道写出来。

我惊奇于他知识的宽广,握着他的手,希望他尽情地说出自己要说的话。

他说,你长得漂亮吗,我能摸摸脸吗?

我一下子窘得脸都红了。柳老师告诉他不可以,不能随便摸女孩子的脸。他脸红了,眼睛望着沙发说,对不起,你在哪?

我回答就坐在他对面,在长沙发上。

他伸着鼻子闻了闻,笑了,说你身上散发着一种百合味。百合味?我不知道。

他问: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他好像忽然间更兴奋了,拉着我的手不放,问话像机关枪一样,问我的学校生活,开的什么课,喜欢吃什么,我的手指都写酸了,还是来不及回答他的许多问题。幸亏柳老师善解人意,端来水果让我们吃时,我才稍稍歇了下。柳老师抱歉地说,他太高兴了,从来没有遇到这么能谈得来的人,你受累了。

我说没事儿。说没事儿当然是假话,可是我还是愿意与他沟通,一个得病的男孩子,而这个男孩子还这么善解人意,不就写几个字吗?奇怪,我在他手心写字时,能感觉到他很紧张,这种紧张让我莫明地有种愉悦感,甚或有一种成就感。还有,我又不是白劳动,想着父亲顶着烈日在县城的工地上给人家搬着砖,干一天才挣30块钱,我坐在有空调的大房子里,闻着窗外的花香,吃着新鲜的水果,陪一个男孩子说说话,一小时就挣50块钱,一天四个小时就是200块,真是太好挣了。

小若,我带你到我的房间,看看我喜欢的书,电影,音乐,还有足球。他说着,一下子站起来,我忙扶过去。

他的书真多,有许多中外文学名著、摄影图册,还有一部d300的尼康相机,一柜的碟片。我一看,是整套的环游世界和世界名著名片,全是我喜欢的。

他就像说着自己宝贝似的,用手指一一摸着碟片、图书。我羡慕地说,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书和碟片。

挑你喜欢的全拿走,我再也用不着了。我想安慰他,却被他用手轻轻打开了,他说自己累了,倒在了床上。

第一天上班,就惹病人不高兴,我真怕柳老师辞退我。柳老师非但没有,还要提前给我付工资,我说,等我干完一月再说。柳老师执意给我,说,我相信你是个好女孩,拿着给你买双新鞋子。我脸一下子红了,我的旅游鞋一只底没了半片。

你不怕我拿了钱就不来了?

你不会的。

柳老师说着,笑眯眯地走了。

我离开时,白亮站了起来,说,小若,你明天要早些来。我说一定。当我走下楼,白亮的一张笑脸突然出现在窗前,说,小若,路上注意安全。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走在游人如织的大街上,大街还是我来时的样子,车水马龙,笛声不断,空气燥热,公交车上还是人挤着人,张张脸上写满了疲惫。然而我却跟来时不一样了,心里好像装下了一个美好的东西,沉甸甸的,忍不住总想笑。

柳絮影

儿子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却不知道我生活在一个充满烦恼的世界。在单位,面临着调副高职称,十个人争一个名额,平时很文雅的知识分子也露出了狰狞的嘴脸,你告我有婚外情,她告他经济上有问题,关系很好的朋友,一下子也多了几分戒备。这几天家里电话响个不停,有给我出主意让我找领导的,有让我送礼的,搞得我心里乱极了。如果找白文贵,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是我就是死,也不会找他的。

雪上加霜的是,张苗苗又来了。刚一看到她,我还想也许她又想到我家工作了,小若那么好,我发愁如何回绝她。

让我纳闷的是张苗苗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她来的是一个长得瘦得好像要倒下去的一个年轻男人。这个男人虽是一副农村人的脸,黑红粗糙,但穿着一身米色的西装,虽做工差些,但还算干净。两人一进门,啥也不说,径自坐到沙发上。张苗苗好像进了自家一样,直接从茶几上掏了一把腰果递到男人手里,自己也抓了一把,自顾吃起来。我感到情况不妙,便说,你们有事?

男人半天才说,我真的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的,真的。要是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说什么我也不会让我妹妹到你家来,对了,忘了给你介绍,我是她哥哥。

怎么了?我已经预感到有事情发生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你儿子,非……礼了我,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极快地看了他们一眼,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

非礼这事如果捅出去,对你这个名人怕也有很大的影响,你说是不是?

你有证据吗?

你儿子做了什么他自己知道。男人说。

我儿子不在家。

张苗苗掏出手机,儿子的声音立即响了起来:“我摸摸你的脸,好不好?就一下?”说着,传来张苗苗拒绝的声音。还有儿子摸她手的镜头,儿子的手指我熟悉不过,让我一时无法回答,想了半天,觉得应当用柔性解决问题。你看我一个人带着孩子,非常不容易。再说他又是残疾,光每年医药费就花去我工资的一半,还有房租,水电费等等。虽然我写几个字,算个作家,可是你们知道一个个字都是心血,你看我家,除了书,也没啥值钱的东西。作为病人的母亲,我替我儿子向你们道歉,张苗苗,你在我家,我对你怎么样,你应当知道。

兄妹俩相互看了一眼,哥哥说,我妈病了,做手术需要一万块钱,你要是不给,咱就上法庭。我们知道,你是个作家,是名人,你丈夫在市里也是个领导,你们不会因为这么点小钱就坏了名声吧。那个著名的李某某的案子你想必比我熟悉吧,要是报上一登,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那就上法庭吧。我心里其实很没底,可我知道他们这些人,哪有钱请律师?再说女孩子谁愿意说自己被调戏的事。我说着,站了起来,做了个送客的架势。

你不会。男人微笑着说,那笑里真有一把亮闪闪的刀子,看得我心惊肉跳。

让我想想。我说着,想躲到卫生间给董志江打电话。却被男人堵在了沙发上,他真的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亮闪闪的刀子,张苗苗从随身背的包里拿出一团粗大的皮绳,扔到我的脚下。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我仍然强忍着保持表面的镇静。

那八千,再也不能少了。男人说。

五千,要不就上法庭,杀了我也没用。还有,你们要是敢动手,我立马喊叫,这楼上楼下都是人,而且我们院子四周都安有监视器,你跑不掉。我寸步不让。

男人想了想,说,那也行,现在就交。

五千不算多,可是交给这样的人,为儿子的过失买单,让我心里恨恨的,我给张苗苗时,心疼极了。

晚上,又剩下我们娘俩时,我不知给儿子手心上写了多少字,他才知道自己惹了祸。半天没有说话,家里静极了。儿子半天才说,妈,对不起。

不要再给我惹麻烦,好吗?现在女孩子都很现实,妈的工资并不高。

儿子点点头,去睡了,我却一夜没有睡着。打开邮箱,十几封白文贵发来的邮件,我狠狠心,一封没看,全部删除了。

三天后,我买菜回来,发现白文贵在家门口等着我,几个月不见,他人瘦得脱形了。白局长,走错门了吧,别让你那些新宠发现,否则我可遭殃了。我说着,就要进门,白文贵拉住我的胳膊,说,我想看我儿子,求你了,看在我是他爸的面子上,好吗?真想赶他走,看他眼角有了泪水,我说你去可以,但是不准告诉他,我告诉我儿子了,他爸爸死了,让车撞死了。白文贵说,离死也不远了。

我冷笑一声,你好好活着吧,我们娘俩全死了,你也死不了。知道我给你打电话时,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儿子要自杀,手上都是血,可是在我最需要你时,你在哪里?你还有脸称自己是爸爸,世上除了你,怕再也没有这样自私的爸爸。

对不起。听着这样没用的话,我没有理他。我走在前面,白文贵跟在后面。进到家里,白文贵遵守了他的诺言,没有说话,坐在儿子的对面,看着儿子左右腾着手在玩篮球。白文贵眼泪忽然流出来了,他边流着泪边说我给儿子重新买了个写字板,过去那个不好用,这个是语音的,可以直接说话。

我想骂,却骂不出来了。儿子忽然把篮球放在脚下,眼睛直视着白文贵坐着的方向,忽然叫了声爸,是你吗,爸,你出差回来了?说着,就扑了过来,白文贵一把搂住儿子,父子俩抱头大哭。

幸亏这时小若来了,否则我不知道这样的难过还要持续到何时。

白文贵说他会尽量抽时间来看儿子的,我冷着脸没有回答,在他出门后,狠狠地反锁上了门。

一月后,儿子忽然给我说,妈妈,我终于是男人了,妈妈,那个小若真好,我们做了你情我愿的事。儿子脸上神采飞扬,自从他得病后,我再也没看到这样阳光的脸。我不相信,儿子看我没反应,又说,真的,妈妈,现在我死了都没有遗憾了。他唱着歌,进到卫生间洗起自己脱下的衣服来。

我给小若的工资加了二百块钱。她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了,脸腾地红了,坚决不要,说,柳老师,我是喜欢小亮的,真的,你不要这样。

看来文化程度差不多的人就不一样,我感谢上天,让我的儿子遇到了小若。小若真是个好姑娘,她带着儿子去公园,去看画展。儿子回来给我说他闻到了油彩的清香,闻到了土地的芳香,还有海棠跟樱花不同的味道,还摸到了它们茎上形态的差异。

小若是每周来两次,儿子强烈要求每天都来,我告诉他说,人家还要上课,是大学生,要考试了。

一晃快一年了,小若快毕业了,儿子忽然说,小若,跟我结婚吧。

我听到他们在房间说话,眼泪流了下来。

小若出来时,红着眼睛,说,柳老师,我以后可能得来得少了,我们要找工作了。

我理解。

妈妈,我爱她,我爱小若。

我半天才说,儿子,你知道你不能呀,小若在老家找到了工作,我们祝福她吧。

半夜,还能听到儿子哭声,我难过得也一夜没睡,长夜如此漫长,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小若

我没想到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果中间我没遇车祸,是不是情况又会不同?

又一个星期六,按约定的时间该去白亮家了,我吃了早饭,到图书馆看了一会儿书,看时间差不多了,骑着自行车就往白亮家走。因为考试,整整一周没有见白亮了,不知他最近可好。因为车蹬得太快,迎面来了一辆车,一下子撞到我的车子上了。膝盖破了,司机挺负责任,要带我到医院去检查一下骨头是否好着。我忘带柳阿姨手机号码了,给家里打了半天电话,没人接,就跟司机到医院去拍了片子。没有大碍,包扎了一下,司机要送我回校,我说我还得到主人家去一下,要不,我不放心病人。司机很感动,执意送我到了白亮家。

柳阿姨果然不在,白亮一听到我的声音,立即迎上来,说,你怎么才来,都急死我了。我说了情况,他摸着我的伤腿,心疼的样子,让我很感动。

柳阿姨回来让住到她家养伤,我说,这点伤没事儿,我还要上课。在我养伤的日子里,白亮一天能打好几个电话,全是说想我,还给我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虽然我说的话都是柳阿姨转给他听的,可是他还是很高兴。

我在家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们家有三个闺女,我是老小,爹看到我考上大学后,并没有高兴,相反,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好在,还是让我上了大学,在大学里我就是一个丑小鸭,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我不可能参加同宿舍同学的网购呀,郊游呀什么的,除了上课,就是待在宿舍或者图书馆里。在学校,我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没想到,在这个城市家庭里,我感觉自己是如此的重要,竟然让一个男孩快乐成这个样子,柳老师说白亮自从得病后,一直没有唱过歌,这几天,他却唱完了他记忆中的所有的歌。在他唱歌时,拉着我的手,我能听到他咚咚咚的心跳声,能感觉到他是爱上了我。

当他手摸到我脸时,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跳个不停,那是一双类似于摸珍贵玉瓶似的手,那么珍爱,那么小心,一下子使我对这个跟我同岁的男孩产生了好感。

有天,他摸着我的脸,说,我想摸摸你的胸,可以吗?

我没有说话,真的很难,我没有男朋友,也就是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没一个异性摸过我的胸。

我的踌躇,白亮马上就明白了,他说,小若,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提起此事了。

我们跟平常一样,我给他写字,他跟我说话,基本上我们每次待四个小时,我就会借故有课,告辞。

有天,我看他情绪不高,我默默地拉起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胸上。

他手哆嗦了一下,迅速松开了。我把他的手重新放在我的胸上,这次他没有松开,而是慢慢地摸着,说,真软,真高呀。你戴的是啥罩杯。

我告诉他是C。

他摸了左边的,一会儿又要摸右边的,这天,我们静静地坐了有一个多小时。我说不清我心里怎么想,反正我感觉很美好。

他说你的皮肤很细,那乳头是草莓,可惜我没有福气看到。

他伸长鼻子闻了半天。

可怜的人,他的世界只有嗅觉和触觉,如果他能听到,或者能看到,多好呀。

有一天,我走进柳老师家,柳老师高兴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正在锻炼身体的白亮放下了哑铃,眼睛望着门边,说,小若来了,妈是小若来了吧。说着,就站起来,我忙拉住他。

小若,真的是你,我闻到你身上的百合味了。他说着,拉着我的手,回到他的屋子里。

当他又重新摸我时,我忽然下决心似的把他的手放到了我的下体,他哆嗦了一下,终于摸着了。

我们做了爱。

我说不清是我主动还是他主动,反正我感觉很美好。

我回到学校后,当同宿舍的女生又说起她们的恋爱经历时,我第一次跟她们说,我有男朋友了,家在城里,大家哄笑一团,认为我是说假话。我也懒得跟她们解释。

随着毕业的临近,父母七托八托,在乡小学为我找了份工作,我心里很矛盾,如何跟柳老师和白亮开口呀。

白亮听到我走的消息,半天没有说话。最后,他说你要经常来看我呀,你好像成了我身上的血肉,离开了,我浑身都没劲了,听到这话,我突然想哭。

柳絮影

我求董志江给小若在报社找份工作。董志江说,你是不是想让她在你家长期干?

我摇了摇头,咱们不能害了人家女孩子。

董志江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白局长,也就是你的前夫住院了。

你准备给他送礼吧,我讥讽道。

董志江松开我的胳膊肘儿,说,你的诅咒实现了,他得的是精神病。

你胡说什么呀,他,能得精神病?

市领导到他所在的N城检查工作后,在饭桌上,领导提出让他给自己的小舅子安排升职的事。他忽然站起来,说,我不开除他就算对得起你了,你那个小舅子他妈的真是一堆狗屎,老子实在不想袒护他了。当时惊得在坐的人都愣了。结果呢,还有更厉害的,他又指着另外一个领导,说,你他妈的也不是好东西,跟女人开房还让我签字报销。这社会太烂了,你们这些人,干了坏事,为什么没有报应,我行得端,走得正,为啥老天爷偏偏让我儿子得了这没法治的病呀。说着,号啕大哭起来。

有这样的事,这可不像他呀。

是呀,大家都不信呀,白文贵在官场二十年可是滴水不漏呀。那天晚上,他也没有喝酒呀。结果,市里领导说,这家伙是不是脑子得病了?有人就故意举着酒说,白局长,喝一杯?

白文贵端起酒,真的就喝。边喝边说单位里乱七八糟的事儿,全是人人都知道,可是都是个个不敢说的话。众领导吓得让人立马把他送到了医院,医院确诊他得了精神病了。这不就是报应?咱们庆贺一下。

算了,我也累了。白文贵得了精神病,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要不要去看看他,看在夫妻多年的份上。不去,他丢下我跟儿子,为什么要去看他?这么一想,我就懒得去了。

董志江给小若在报社找了份校对的工作,每月4000元。

当我告诉小若时,她高兴地跳了起来,说,阿姨,我会经常来看您和白亮的。

小若,你不要来了,你们陷得越深,越对白亮不好,我告诉她你分到外地了。只要你生活好,阿姨就很高兴,好好过你的生活吧。

小若蓦地哭出声来。她的眼泪告诉我小姑娘动了真情,可是内心告诉我,一定要心硬,只有心硬,才能有个好结果。小若到儿子的屋子待了很长时间,屋子里很静,静得让人感到害怕。儿子说话一向声音很大,为什么今天这么安静?小若不再来的消息,儿子该如何面对?我手指敲打着键盘,却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

儿子要是身体好多好,小若是个好女孩,可是我儿子无福娶她。

可是他又能娶谁呢,张苗苗又到家里来了,这次除了她哥,还有她父亲也来了。那个矮胖的男人说,他想把女儿嫁给我儿子,说着,把五千块钱退给我说,都怪我这个兔崽子,不学好,怎么能坑人呢,我老伴住院不假,可不能这么骗你的钱。我女儿好端端的,不就是摸一下吗,又没损失什么,城里人稀奇她,那是她的福份。

我儿子真的病得很厉害,这会害了你女儿的。

我们愿意,你们家是好人,我把女儿嫁给你放心。老人说着,跪在了地上,她跟着你们享福,住到城里,不受人欺侮,将来也有所靠。在城里打一辈子工,也挣不到一间拉屎的地方。我让她把你和你儿子照顾得好好的。说着,他扭头望着张苗苗,张苗苗和她哥竟然都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说我儿子真的不能结婚。

老人说,不结婚也行,让我姑娘给你家当保姆,照顾你和你儿子,我们已经打听过了,那个照顾他的姑娘马上就要分到外地了。老人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起来。我心软了,答应跟儿子商量商量。他们走了,望着他们大老远给我提的一只鸡和一袋据说是新麦面,我对他们充满了同情。

小若

这是白亮写给我的诗,说他在电脑的写字板上一个字一个地写,然后由他妈妈抄写清楚,这是一首献给我的诗:

感觉中的女孩

喜欢你在屋子里走动

芳香四溢

让我黑暗的天空

云蒸霞蔚

喜欢你手指的游动

天使把美好的世界还原

在我明澈的脑海

喜欢你轻轻地到来

丝绸把青春

缓缓地铺开……

喜欢借助你的皮肤,重新发现美丽

白鸽飞翔 蓝天在更白的羽毛上发光

你用千百只手占领我,改造我

在我周身遍植草木

你是我芳香四溢的春天

把你抱在怀里

世界就可以消失了

两只手在恋爱

十指不是鸟儿

但像鸟儿般啸聚

我找到唇上全部的琴弦

也摸到了你身上所有的开关

我爱你 小若

你使我

拥有了整个世界

喜欢吗?

我连声说,喜欢,喜欢。说完,我才知道我面对的是听不见的他,忙在他胳膊上轻轻写道:非常爱。

你走吧。

我走了再也不来了。我流着泪,真的,我多想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又是生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不可能嫁给他。柳阿姨告诉我说,白亮晚上头经常痛得打滚,还有,将来,瘤子很可能影响到大脑,双腿,一想起这些,我就恐惧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走吧。

这次,他没有站起来,嘴咧着,我知道他是微笑着。世界上最痛苦的分别是这样微笑着告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爱一个人就是心碎了。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做出一个决定,我说白亮,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公园,还是游乐园?咱们上周不是刚去了游乐园了吗?坐那个特洛伊木马真刺激,当我头朝下脚朝上狂转时,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都不跳了。

去了就知道了。

当我告诉柳老师我的计划时,柳老师半天沉默不语,最后说,小若,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说着,掏了一千块钱给我。我当即回绝了她,我要用我的钱,让白亮过一个快乐的一天。

我先到美团网,在后海一个叫七月七日的烤鱼店订了餐,网上订餐就是便宜,我订了两斤的鲶鱼,选了白亮爱吃的圆生菜、土豆片、墨鱼丸子三个素菜,再加一壶酸梅汤,竟然才花了七十元。

我想让他穿那件白黑蓝格的T恤,纯白色的裤子。当戴着墨镜的白亮穿着一新的出来后,真是一个帅哥。

饭店大厅中间有条流动的小溪,上面游着小鱼儿,我让白亮摸鱼儿,白亮高兴地说,这鱼是不是红色的,其实是金黄色的,但我还是告诉他他说对了。

我告诉他饭店响着《少女的祈祷》的钢琴曲。他进门时,悄悄说,别让服务员看出我是个残疾人。为此,他不让我拉他的手,而是轻轻地挽着他的胳膊肘儿。

我们吃了很长时间,我坐在他身边,便于照顾他。服务员很奇怪地盯着我,他大概看我怎么对一个男孩这么好。我不会把很多的菜放在一只碗里,而是给他每次夹一点,吃完再夹。

他说这鱼真好吃,嫩极了。我们像真正的情侣样吃完饭,然后手拉着手走出饭店,服务员笑着说,小伙子,你女朋友对你真好。我把此话极快地告诉白亮后,白亮兴奋地说,谢谢,我的女朋友是世界上最好的女朋友。

夜色真美,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微风吹到白亮脸上,他说生活真好呀。

我说真想永远跟你这么走下去。

白亮说,我闻到了芒果的味儿,咖啡豆的香味,也闻到了汽油的味道。我说这是在闹市区嘛。

夜深了,咱们回家吧。

我说,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白亮侧着耳朵,好像突然能听见了似的,说,啥地方?

我们在宾馆住一晚上。

他知道后,脸刷得红了。

我们来到宾馆,我登记时,让白亮坐到大堂的沙发上。白亮很紧张,男人的自尊让他极力装得像个正常人,他故意拿起一张报纸,但是报纸拿反了。服务员给他递一杯水时,他没有接,服务员再一看他的报纸,想必知道了,轻轻地叹了一声,走了。

我挽着他的胳膊,他的步子迈得很慢,走到房间了,他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我告诉他这是一家青年人喜欢的宾馆,叫锦江之星,里面有电脑,有卫生间,而且还不贵。

他说我闻到了青草味,这儿有花园吗?

他的鼻子真尖,窗外的确有一片正在盛开的万寿菊,他说这花很香呀,是什么花。我给他细细地描述着那黄色的形状。只是让人烦躁的除草机的声音他听不见,看来,听不见有时也是幸福。

这次我们做得很好,就像进行最后一次晚餐,让对方一生都不要忘记。白亮明白我的心思,紧紧地搂着我,一个劲地说,如果有下一世,他一定要跟我生活在一起。当我们静静地躺在床上,真希望岁月就这样停止不前。

白亮

小若走了,回到了她的家乡,听说那儿山清水秀,村子里人爱种茶树。小若当了一名小学老师。我经常想象云雾氤氲的清晨,白墙黛瓦民居里,走出一个个小学生们,他们唱着歌,走进那个油绿绿的茶园边的校园。自从她走后,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则是因为身体上的痛,还有一种,是心中的痛。我想她,这种相思像虫子一样蠕动在我身体的每个部位,让我彻夜难眠。我怎么也忘不了她走时的那一刻,那时她靠在我的怀里,我的手指划动着她的发梢,她则用手心的那种温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知是什么时侯,反正天已经很晚了,书房西晒的阳光已经离开了我的脸,她的手指慢慢地移开了,头发,那瀑布般的头发也慢慢地远离我,我强忍着,没有流泪。她走了,那身上独有的百合味已经离我远去,我仍坐着没动。忽然我发现一根发丝粘在我的手上,我费力而缓慢地移动,像摸着她的身体。母亲叫我吃饭了,我把那根发丝紧紧地揉着,缠到了小手指上,吃完饭后,我突然发现它脱离了我的手指,不见了。我一下子急了,在沙发上、床上找,让一个瞎子找到一根头发,无异于让他一个人去旅行。后来我明白了,那根发丝回到了小若的头上,好像一片树叶回到了森林。这么一想,我释然了。

张苗苗又到了我家,不知她在这期间遇到了什么事,胳膊上有伤,我问她,她也不说。妈妈说,小姑娘还是想照顾我,再说她写作也挺紧张的,没时间照顾我。我答应了,张苗苗这次对我很好,几乎百依百顺,而且很多时,我能感觉到她在暗示我可以对她做任何事情,可是,除了小若,我对其他女性已经失去了兴趣。小若,那丝一般顺滑的头发,用的洗发水跟我用的一样,都是海飞丝。她的身上有大学校园里绿草的清香,有女孩子爱吃的草莓的味道,德芙巧克力,图书馆黑胡桃木桌上那散发着新鲜木材的味道。对了,还有她跟同学去远足时妙峰山上野玫瑰、山间珍珠般的水珠、发黄的玉米叶子、草原篝火晚会上燃烧的木炭,还有一些我说不上来名字的香味,在她离开我的日子里,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始终缭绕在我的周身,让我一次次地轻轻呼唤:小若,小若。我第一次知道,没有爱的性是没有意思的。张苗苗的内心一定有我不知道的苦,为了免她受到伤害,我尽量让她高兴。

我终于可以无憾地走了,在我生活的二十年里,感谢母亲,感谢小若,我希望在来生,我能健康地跟你们生活在一起。我爱阳光,我爱雨水,我爱这绿色的大地,也深爱着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还有少女小若。我走了,对母亲,是一种解脱,她就可以和董叔叔在一起生活了;小若,她就可以全心地去爱能配得上她的小伙了。至于父亲,我忽然不想写了。

尾声

白亮要求见爸爸。柳絮影为了儿子,到医院看白文贵。白文贵瘦得她差点都认不得了,一见她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不是说吃了你家祖传秘方一个疗程,我儿子就能看到光明了吗?你这个骗子,整整骗了我三万,我儿子眼睛里连个光影都没有。还我钱,还我钱,说着就要打柳絮影,被一边的护士拉住了。

经询问医生,柳絮影才知道白文贵已经不认识她了,他只记住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儿子,他生病的儿子。柳絮影从精神病医院出来,一路没有说话,任开车的董志江问了半天,也不回答。车快到家时,她忽然说,到河边,当车停到没人的河边时,柳絮影才放声大哭,哭得董志江也跟着流了泪。

柳絮影没有告诉白亮他爸爸得病的事,只说到外地开会去了,会议很重要,不能请假。白亮有天晚上跟柳絮影说了好多话,讲了爸爸送他上学,带他踢球。说他一个飞脚,球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半天,爸爸才拣球回来,想必他踢得很远。柳絮影说,你爸爸对你很疼爱,即使不回来,他也是想着你的。

我知道,妈,爸工作忙。母子俩坐在一起,肩靠着肩,轻声细语地说着,面带着微笑。

凌晨两点了,在柳絮影的催促中,白亮才起身,俩人安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白亮就再也没有醒来,他吃了过量的安眠药,他的身旁放着几张纸,一张上无数个小若的名字重叠在一起。还有一封留给母亲的信,信很短:妈妈,原谅我,跟爸爸好好过吧,下一世,我还做你们的儿子,做你们健康的儿子,为你们养老,这辈子,儿子对不起你们了。还有,我存的一万块钱给张苗苗吧,她也很不容易。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小若每天都来看他,只是隔着窗子。他的爸爸白文贵,一天趁医生不注意,跳进了医院的人工湖里,溺水死亡。遗书上说,把他所有的存款全部留给儿子白亮和妻子柳絮影。

白文贵死后,柳絮影从他的办公室拿回了他所有的东西,里面有一本精神病医院的病历。她没想到白文贵自从儿子病后,真的得了忧郁症,一直在看心理医生。她想白文贵一定在信里给她和儿子说了很多话,可是删除了的邮件,找人恢复了半天,只找到了一封,只有一句话:柳絮影,我爱你和儿子,没有你们,我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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