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七 月
□王秋珍
爹和娘半蹲着身子,沙沙沙的割稻声很有节奏。
稻田里像下了火。他刚走下地,就被爹喝住了:“回家去!凑什么热闹!”
爹就喜欢这样说他。他就是不明白,他都长大了,为什么不能为家里出一份力?
从小,他就被爹当女孩似的养,这活不让干,那活不让干。到如今,18岁的他,两手还白嫩嫩的,老被同学笑话,说他像个城里人,不晒太阳不干活。
小时候,他也有和田野亲近的时光。那时,爹和娘在打稻子。他在一旁捉青蛙。他将右手手掌铺开,做成弓状,往青蛙身上扑。那一跳一扑的样子,好像自己成了一只大青蛙。有时,他还会将脱了粒的稻草堆当滑梯,滑上一遍又一遍。
等到谷子都打下来了,就要扬谷子。他学着娘的样子发出“呜—兮,呜—兮”的声音。娘说,这是说给风听的话,让它过来,把没用的稻叶啊什么的吹走。
说起娘,可比爹通情达理。
娘老对爹说:“孩子像庄稼,需要经历风和雨。”爹脸一沉说:“读书才是硬道理。生在我们农家,哪个孩子不吃苦!人家城里人从小还吃什么牛奶什么麦片呢。农村的孩子,哪个不是田野的风刮大的。我小时候可苦了,现在又有什么出息!”
爹的话砸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下巴上那颗黑黑的痣,好像在打着节拍。
“明年的七月,你就发榜了。今年的七月,你什么活也不要干,一心一意地复习功课。爹和娘都还年轻,有的是力气。”爹的话,像田野的风一阵阵地刮。
暑假一来,就意味着他高三了。八月,学校统一安排补课。七月,在爹眼里,就成了抢成绩的黄金时段。
“城里的孩子没有农话,天天在空调房里补课呢。”爹说起这话,好像亏欠了他似的。
他带着爹的期望坐在书桌前。这张书桌,是前年七月爹特意请木匠给他打的。当时花了五天时间。农村里,工资是按天数来算钱的。为这张书桌,爹粜了三担谷子。他想着爹汗珠子摔成八瓣的辛苦,就抛却杂念,扑到了题海中。
他和爹的日子,像两条平行的河流,在哗啦啦地朝前奔。
突然有一天,河流断流了。
得到消息,他的魂都吓没了。
他见到爹的时候,爹已经躺在医院了。村里的好心人第一时间将爹送到了医院。娘在一旁不住地淌眼泪。
爹的三轮车在运谷子的时候,栽下了两米多高的路基。爹和车和一车谷子一起倒在了稻田里。
爹一直昏迷。世界突然沦陷了。此时的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被悲伤整个儿浸湿了。他看看娘,又看看爹,眼睛里漫起了雾气。
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爹了?眼前的爹,像村口那棵老槐树,满身的沧桑。爹是那么的瘦小,好像周围的每一寸空气都在欺负他,让他贴在白白的床上,那么单薄,那么虚弱。他想起爹笑的时候,下巴上的痣好像能飞起来。只要他告诉爹得了好名次,爹就会开心得眼睛里漾出光芒,像冬天的炉火温暖而愉快地跳跃。
他的思绪像春芽在长,眼睛里的雾气越来越浓。他下定决心不能让爹这么操劳了。爹干的活,他都要学起来干,而且要和爹一样干得漂亮。
不知过了多久,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睁得很急,好像能听见上下眼皮迅速扯开时发出的吧嗒声。爹的眼神很准确地落到了他的身上,喉咙里跑出一个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水珠,却依然坚定无比:“读书!回家去!凑什么热闹!”爹下巴上那颗痣好像突然变大了,正在扑棱扑棱地生气。
他的泪刷地流了下来。
他知道,爹的心里满满的,装的都是他。
他知道,爹从小没上过学,认识几个字的爷硬说自己可以教他,把钱省下来,可以糊嘴巴。晚上,爷在爹的肚皮上用手指慢慢地写字,教他怎么写怎么念,爹困得不行,有时睡了过去,又被爷摇醒。
爹总说,我的孩子,一定要让他上学堂好好念书,砸锅卖铁,我都愿意。
他不知道,其实,他不是爹的亲生儿子。
当年,娘因为一个误会和爱人分手。是爹,让当时绝望的娘重新点燃了生活的希望。
此时,他看见娘摩挲着爹松树皮一样的手,目光里满是水一样的温柔与疼惜。
他的心,好像停歇在花瓣上,充满了温暖与感激。
(作者地址:浙江省东阳市吴宁一中 邮编:322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