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子展
笑
◎ 陈子展
相传陆云是有笑疾的一位才子,真正老牌的才子。有一次,他穿了孝服坐在船上,忽然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不觉大笑,笑个不亦乐乎,一个不小心,他已经笑得滚下水去了。幸亏有人在旁,把他拉上来。
大约他对于世间上许多可笑的事,他总是用笑来对付的。就是人家看作当然的事,他也有时不免觉得可笑,这是他看见水里自己的孝服影子要笑倒的缘故吧。
一统江山归于司马炎了。他随他的哥哥陆机从他们的祖国故里来到新朝京师洛阳。他哥哥去拜会一位阔人张华,张华问他的弟弟怎么不来。他哥哥道:“陆云有个欢喜发笑的毛病,所以他不敢来。”不多几时,陆云也来了。原来张华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又喜欢用绸绳缠须,陆云见了大笑,笑个不止。好在张华是很敬重他们兄弟两个的,所以不曾见怪。我们平常遇着一件不高兴的事,听着一句不入耳之言,每每说“一笑置之”。倘若愤慨起来,也许说句“不值一笑”。还有一种人,便是你打他骂他,他也对你赔着笑脸。说不定还请你吃大菜,喝香槟,敬祝健康。打过板子,他还向你磕头谢恩。吐他一脸唾沫,他并不敢当面抹去。踢他一脚,他倒替你抚摩脚尖。这在古话叫作“奴颜婢膝”。自从有所谓民国以来,跪拜礼算是废了,但不知道阔人家里的听差丫头对主人如何。记得康有为有一篇文章,主张祀孔还是要用跪拜礼,他说:“祀孔而不跪拜,天生两膝何用?”难道中国人真是天生奴才坯子,两只膝头不拜活人就拜死人么?康圣人的话也就“不值一笑”了。
有的人满脸都堆上笑,其实他是不满意你,怨你,恨你,心里还想害你,这在古话叫做“口蜜腹剑”,俗说是“笑里藏刀”。分明他正在侮辱你,侵害你,他还笑着说,“我们原是一家”,或是说“互相亲善”。这种笑脸最可怕。又有一种人喜怒不行于色,天生一幅木脸,活一世难笑几回,倘若他是一个阴谋家,这种不笑的脸也是可怕的。
语妙的人总是把笑来对付一切。本来是不必笑的事,他也发出“会心的微笑”。就是他骂了你,你如果聪明一点,你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要笑。不过他虽是说笑话,有时自己并不笑,让别人去笑。别人一笑之后,还觉得他的话很有意思,耐人寻味。
陆云那一种狂笑,算不算语妙家呢?这很难说,在主张只有“会心的微笑”才算语妙的人,也许说狂笑不是语妙。不过陆云有时是很语妙的。在他会见张华的那一次,同时和他素不相识的荀隐也在那里。张华说:“今日相会,可勿为常谈。”他便举手介绍自己道:“云间陆士龙。”荀隐忙对道:“日下荀鸣鹤。”原来一个表字士龙,一个表字鸣鹤,所以恰好一个自比一条龙,一个自比一只鹤,龙又向鹤开玩笑了,他把白鹤比做一只白野鸡。他说:“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挟尔矢?”荀隐答道:“本谓是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鹤不肯示弱,龙似乎吃了一点小亏。做主人的张华不觉拍掌大笑了,报复了陆云刚见面的笑他。这正是:凡人皆可笑,无笑不成人。请看笑人者,人亦笑其人!我想这个时候陆云是不应当生气的,因为你以语妙往,人以语妙来,礼尚往来,正为有礼。何况国粹的语妙家不是“玩世不恭”,就是“愤世嫉俗”,这一个法门是从老庄传来的,老庄是不抵抗主义的老祖宗,陆云正欢喜清谈老子。
相传陆云在一个黑漆漆的夜里走错了路,忽然望见草里有红东东的火光,他就走上前去,到了一个人家,因此借宿。他和一个很漂亮的少年共谈老子,谈得起劲,不觉谈到快要天光。他辞别这少年,走到十多里外的一个故人家里,说起夜里借宿谈话的情形。故人惊讶道:“此地几十里并无人烟呀!”陆云才知道碰见了鬼。不过这只鬼能谈老子,也算不凡,他就再寻昨夜借宿的地方,原来是王弼(编者注:三国魏玄学家,以作《老子注》闻名)的墓地。据史书上说“陆云本无玄学,自此谈《老》殊进”。可见“玄学鬼”古已有之,而且居然能够迷人,连绝顶聪明的陆云也给它迷了!这是很可笑的。可是有笑疾的陆云当时并不觉得,不然,他会把自己笑煞了。
陈子展(1898—1990),湖南长沙人,著名学者,中国文学史家、杂文家。著有《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诗经直解》《楚辞直解》《唐代文学史》等。
陆云与其兄陆机,都是西晋时的著名文士,合称古代文学史上大名鼎鼎的“二陆”。他的“笑疾”,既可能是其性格使然,也许和魏晋时期盛行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魏晋风度”也有关。对于聪明的人来说,笑是一种有效的交流方式,当然,是建立在文明礼貌的基础上。像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