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乐
白熊之子
□常 乐
四只拉着雪橇的狗在厚厚的雪地上艰难地奔行,雪橇上坐着一个男孩儿。
这样的奔行已经持续了三天,男孩儿的食物快要耗光了,几条狗也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但是雪橇没有终点,或者说终点就是死亡。
这是一个被冠以噩梦之子的八岁男孩儿的自我放逐。领头的那只狗突然一个趔趄,男孩被甩出去一两米,滚了几滚,仰面朝天躺在雪地里。
男孩睁开自己的双眼,他看到了一双棕黑色的眼睛,一个黑色的呼着热气的鼻子和一张毛茸茸的大脸。
那是一头白熊。这是男孩和南努克相遇的第一天。
南努克的大脸凑了过来,男孩将手里余下的那点儿苔类植物递到它面前,南努克连嗅都没有嗅就不屑地别开了头,男孩儿被它的表情逗得咯咯直乐。
男孩没有名字,出生时母亲就去世了。他的父亲,在还没来得及哀悼自己的妻子和为新生儿命名的时候,就在一次捕鲸时掉进海里再没有浮上来。村里的人都认为男孩是厄运的来源,虽然出于人性,挨家挨户轮番将他养到了八岁,可是每一个人都不愿意接近他。
男孩儿另一个让人惧怕的地方,是他在四岁时发掘出的奇妙能力。
他能将噩梦植入人的脑海里。这种能力的应用对象不只是人,甚至连狗、狼和海豹也能够被他用噩梦吓走。
七岁的时候,男孩儿已经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这种能力去独自狩猎,没有动物能逃过他眼睛的魔力。男孩儿独自猎回了海象、白狐、海豹、北极狼、麝牛,还有驯鹿,但是没有一个人给予他应得的称赞。
有一天,男孩在心里跟自己说,他要去外面的世界了。
找到能够接纳他的人,或者是孤独地死去。他没有找到接纳他的人,但是他找到了南努克。
两个朋友的交流简单而有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默契地领会彼此的意愿。渐渐地男孩儿越来越少地动用自己的能力,而是和南努克一起搭档狩猎,
十六岁的男孩儿已经被北极的冰天雪地锻炼得如同一个三十岁的大汉,长久的捕猎并没有让他变成一只脊柱佝偻四脚着地的野兽,站起来,他还是一个直立于大地的人。
南努克本来庞大的身躯,如今在他身边已经显得不似从前那样有威慑感。男孩儿觉得,衰老和死亡就要带走他的老朋友,或者说,真正陪伴他长大的父亲。
一天,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隐约传来的马达轰鸣声打破了雪原的宁静。
黑点越来越大,渐渐地露出了它的真容,那是一辆雪上摩托车。摩托车上坐着两个人,坐在前面驾驶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身后是一个包裹得看不清面目的人,但是从帽子里露出的金色长发和娇小的身材判断应该是女性。
“你好,我叫史维克,这是我的小妹妹苏。”一个陌生男人从摩托车上一跃而下,脱下了一只手套,向男孩儿伸出了手。
男孩儿疑惑地看着那只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但是他凭本能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没有恶意,甚至很友好。
男孩儿随着史维克和苏回了他们的营地。
史维克转向男孩儿,指了指自己:“史维克。”他说道,然后又指着苏:“苏。”
他又指着男孩儿,眼里透出询问。
男孩儿看懂了,但是他没有名字,只能摇摇头。
史维克大笑着拍了一下脑门:“我可以叫你杰克吗?”
男孩儿茫然地点了点头。
营地里丰富而有趣的生活让男孩儿差点儿忘记了自己有着制造噩梦的能力,也差一点儿忘记自己最好的朋友,陪伴自己长大的熊爸爸—南努克。
男孩儿在听懂了苏的语言后,了解到了营地里这帮人来这里的目的。
他们是一群为一个捕鲸公司做前期勘探队的极地探险家,探险队虽然主要的目的是勘探地形,找寻鲸大量活动的海域。
为了讨好苏,男孩儿有时会用自己快要被遗忘的能力帮助大家捕猎,所有人都为他神奇的徒手捕获动物的能力感到叹服。
奇怪的是,苏并不高兴。
“我以为你们因纽特人,只是因为生存才会捕猎,但是你现在是为什么?因为要向哥哥他们炫耀吗?”
我是想让你喜欢我,男孩儿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说。
苏没有注意男孩儿的神色,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杰克,我其实并不喜欢哥哥他们为了乐趣来捕猎动物,我觉得每一个生物都是有灵魂的,它们和我们一样有着丰富的感情。可是若猎杀纯粹是为了满足男人扭曲的竞争欲和所谓的乐趣,那么这样的做法是对自然的一种亵渎。”
男孩儿没有说话,但是他把苏搂进了怀里。
苏羞得满脸通红,她在那一刻清楚地听到了男孩儿的心跳。
“我想要捕获一头北极熊,我听说你们因纽特人把它们称作白色恶魔,我想要和你一起,去征服恶魔。”史维克微笑着对男孩儿说。
男孩儿不情愿地摇了摇头,他看向苏帐篷的方向,希望找到一个盟友。
“我的朋友,请不要拒绝我。”史维克抱住了男孩儿的肩膀,“你知道我把你当成我的兄弟一样,这是我作为一个探险家,一个出色的猎人的夙愿之一,我想你不会让自己的兄弟失望的。”
苏在自己的帐篷里没有出来,男孩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最后一次吧,我想苏会原谅我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史维克要失去耐心,男孩儿内心欢呼雀跃回去可以跟苏交代的时候,一头北极熊出现在两个人的视野里。
那头熊似乎有些苍老。
虽然对这头熊的形象有些失望,史维克还是兴奋地低呼了一声,只要慢慢接近这头熊,他将成为营地里第一个猎杀北极熊的男人。
他向男孩儿打了一个手势,然后小心地举起了手中的猎枪。
那头熊注意到了两人,出乎意料的是,它浑浊的眼里突然散发出神采,原本沉重的脚步突然变得轻快,连毛发似乎瞬间也有了光泽。
它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迅速地奔跑过来。
这头熊一定饿了很久。史维克心里想。
男孩儿看着那头渐渐接近的白熊,眼睛瞬间睁得老大。
“不……不要!”男孩十几年来第一次发出声音,那声音撕心裂肺,好似哀号。
史维克扣动了扳机。那头熊奔跑的身姿似乎在一瞬间凝固了一下,然后轰然倒在了雪地上。
红色在白色上蔓延开来,好像冰原上有杜鹃花盛开。
男孩跪倒在地上,愣了几秒,然后手脚并用着爬向几十米开外的那头北极熊。
那头熊歪着头,呼出的热气慢慢变得细微,它的鼻腔里发出轻轻的哼哼声,眼睛里有着不解和对世界的眷恋。
但最多的,竟是一种喜悦。
那喜悦就像久别重逢。北极之王,终于在死前见到了它视之如子的男孩。
不久,格陵兰岛的偷猎者圈子里流传着一个传说:一个能带来世上最荒诞不经最耸人听闻的噩梦的男人,在驱赶甚至是搜捕着这些偷猎者。如果在捕猎这些北极的动物时不幸被这个男人碰上,他绝对会带给这些人超乎想象的生不如死的折磨。他的身边有一个不离不弃的金发女人,是苏。男人有着因纽特人语言里北极之王白熊的名字—南努克。
(原载《绝妙小小说》2014年第8期 辽宁吴德宝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