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白

□安石榴

深白

□安石榴

女人嫁的男人还算行，有地有房子，还有几间富余的房子租给别人，一个是闯关东的单身汉，山东人，他有一门好手艺，种打瓜。种一趟打瓜，种一趟芝麻。东北人哪里会这么种地呢？还有一个吉林人，老李，开豆腐坊，拖家带口。老李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老李的丫头六岁，房东的女儿小红也六岁。两个小姑娘在一起玩儿，却不大能玩到一块儿。老李的丫头挺淘气，爬树上房的，小红上不去，站在地下歪着头看。小红是个小罗锅，后背起个大鼓包，把脖子都欺负得短了。后腰也不对劲儿，右侧塌下去，肋条骨跟着也塌下去，左侧胯骨拼命上提，左腿就短了一截，走路是跛的。两条胳膊又细又长，过了膝盖。

小红这样子不是天生的，也不是生病病的，而是被她妈妈踢的。

她妈妈很怪，整天就琢磨一件事，死。

想方设法死。喝过毒药，屯子里几个女人给她灌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个吐啊，肠子都要吐出来了。她还跳过井。大清早有人挑水，见辘轳上空空的，井绳都垂下去了，就开始绕。嗯？怎么死沉死沉的呢？趴井沿儿看，见水中露着一个脑袋，双手紧紧抓着井绳。把她拉出来之后，几个男人整整淘了一天，才把井水淘空。后来她又上吊。吊起来的时候，小红看见了，扑上来抱着妈妈双腿哭喊。也不知道她是生气还是憋得抽搐了，狠踹小红。踹倒了，小红爬起来扑上去，再踹倒再爬起来扑上去，一直到有人听到，赶来解下女人。小红大病了一场，能下地了，就变成现在这个样了。

在这熙熙攘攘间，山东人的打瓜和芝麻年年丰收。山东人心里想，这地方真他娘的好，土地肥得流油，把手指头插地里去都能再长出一根来。第二年他早早挖了菜窖，冬天卖白菜、土豆、萝卜。他开始琢磨怎么能够一年四季都有来钱道儿。他偷偷摸摸把钱藏好，斜眼儿看着房东女人忙乎死这件事，他纳闷儿啊，日子好过成这样了，怎么还非得死呢？怎么就没人狠狠揍她一顿呢？

老李一家大小全上阵，挑豆子的挑豆子，推磨的推磨，压豆包的压豆包。做好豆腐了，老李推着小车出去卖。他喊：豆腐！可是豆腐的腐发不出来大声，传不远。他喊：豆—佛儿—！豆—佛儿—！也不是就他一个人这么喊，东北卖豆腐的都这么喊，只有这么喊，才能发出响亮清脆的声音，人家才能听得到。一帮小孩子跟在老李后面接话把儿。老李喊一声，豆佛儿！小孩儿接一声：斗佛有罪！老李又喊一声，豆佛儿！小孩又接一句，斗佛有罪！老李给他们撕一大张干豆腐，就全打发了。乐呵呵把豆腐都卖完，回家，有时恰好碰到小红家鸡飞狗跳地乱着。他打算盘子算账，心里却骂开了，这败家娘们！这败家娘们！

小红的妈妈大年初一是这个样子的，穿一件白色大布衫子，外罩镶几道彩色牙子的黑色背心，梳京头，踩花盆鞋。老李老婆早早起来去给房东拜年，一进屋，吓得哎哟一声，脱口而出：大过年的大妹子怎么穿个白大布衫子？小红妈妈一撇嘴，说：你看仔细啰，这是白色的？这是正儿八经的深白色！老李老婆吓得不轻，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拜年就走了。小红的妈妈随后就上街去了，回来的时候是几个人抬回来的，放在屋炕上。人家说，她摔了个四仰八叉。小红妈妈人事不省，几天之后的正午，她突然睁开眼睛，一眼见的是小红。小红抓着妈妈的衣袖子哭开了，小声儿叫，妈妈。她看了一阵子小红，咧嘴笑了，说，妈妈这回不吓唬人，可真要死了。小红哭着问，妈妈你为啥非要死呢？她起先没回答，就是看着小红，后来，别转了头，叹口气才说，不知道。

女人当天夜里就死了。听到小红的哭声，老李一家，种打瓜的山东人马上明白了，都赶来帮忙。迎面撞上小红的爹，他们都吓了一跳。不是别的，小红爹竟然一脸古怪的笑模样。后来老李老婆和屯子里的女人闲唠嗑，说起小红爹，她压低了声音：你们谁见过这么狠的汉子？就没见他掉一个眼泪疙瘩，谁嫁了他都得短寿。

（原载《广西文学》2014年第4期 边际荐）